中原中也得偿所愿,拍了一下手心,很开心地笑出来。
“是的,就是这样。”
他顺理成章地继续早已准备好的台词,“既然你已经直接叫了我的名字,如果我再比照从前依旧称呼你的姓氏,也未免让你觉得隔阂。那我也一样,以后直接叫你的名字吧。”
——“绘羽”。
他轻声念着。
她的名字从他的唇齿间流淌出来,从耳际拂落到脚踝,飘在地上,涌荡的海水一样轻柔有力。一波冲刷上来,把心绪推得和水浪一道波折起伏。
这一刹间,她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坐在椅子上,脑子竟然有些发晕。
短暂恍神之后,再回过心思,绘羽发现在凉快的室内,自己蜷缩的手心竟冒出些微湿润的感觉。
她没敢抬头,也没敢多说什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中原中也从她身边走回自己办公桌另一侧,和她商定往后的课程日期。绘羽仍然有些魂思不定,中原中也说了什么没在她印象里留下过多的痕迹,他提出的话题也只靠着本能回答。
“……那就这样说定了。”
最后,他将所有相关的协商文件整理在一起,锁进抽屉,温和地半开玩笑,“今晚你有什么事情要办吗?没有的话,待会是否能够赏光,让我有一个请客的机会,聊表一下我这个‘学生’的心意。”
绘羽摇了摇头,颇为歉疚道,“抱歉中也,我等下……可能有点私事,需要早些回家。”
毫不意外地被拒绝呢。
这样的结果倒也在预料之中。
……算了,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也不急于一时。为免把人逼得太紧,毁掉好不容易才有的进展,他当即不再坚持,转而将计划退一步,换了一种方式。
“那我等会送你回去吧。”他说。
绘羽却仍然婉拒他的好意,“不用这么麻烦的,从这里到我家也不远,我自己打车回去就可以了。”
他的计划再“退”了一步,“那我送你到楼下,看着你上车。”
或许是认为一再拒绝并不太好,多多少少会驳了他的面子,再者这番好心也没有逾矩,绘羽没有再推辞,微笑着点头接受了。
从办公室乘电梯下楼,从大门口走出一段路。街道逐渐恢复人声鼎沸的喧嚷。路口稍站着聊了几分钟,不多时,网上预约的车辆抵达。绘羽收住话头和他道别,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直到车辆淹没在人群,消失在拐角,中原中也才原路返回。
port mafia向来秩序井然,规矩森严。即便白日里有无数职员奔走来往,各自办各自的任务,整栋大楼也安静寂然。间或夹杂一两声低语,很快便消逝在脚步声中。
伴随这样沉默的气氛,他穿过走廊,再度踏回自己的办公室。
心里无声地盘算着日期。
一年。
给自己设定的是这个期限。
他从未追求过速胜,更不奢求一击绝杀。但时间拉得太长同样不合适。久攻不下,本身就是失败的标志。这样的一个时长,他认为是最恰当的。
既不至于太紧急后期会乱阵脚,又不至于太拖沓横生变数。毕竟在她身边,还有那些三四五六七八个他认识的,或者他不认识的她的相亲对象在伺机窥探。
至于如果一年后没有达成心愿,比如说她明确地拒绝了他,或者更坏,她喜欢上了别人,去和别人订婚的话……那就到时候看情况吧。现在还不至于糟糕到这种地步。
虽然这种假设只是想想,就已经让人很不愉快了。
中原中也摁下快要溢出来的烦躁,反手阖上办公室大门,径直走向办公桌,拉开最底下的抽屉。
抽屉深处,被两三本厚重的书籍压着有一页纸。书本有些落灰,并不被常翻开看。他单手抬开了书角,从最底下抽出那张纸。
纸张间从上到下,一行一行齐整地写着一些事项。他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支笔,旋开笔盖,笔尖点着纸面,从上到下逐行滑落。
“自然地偶遇并进行交谈。”
已完成,勾掉。
“寻找机会添加社交账号。”
已完成,勾掉。
“通过亲近的称呼拉近距离。”
已完成,勾掉。
“寻找共同事项固定见面时间。”
已完成,勾掉。
“邀请对方共进一次晚餐。”
……这项暂时被拒绝了。
他在这个项目的旁边打了一个箭头,意为提醒自己,过段时间再见机行事。
然后,他扫了一眼后续大几十项的待办,什么“日常中不令人反感的夸奖”、“节假日根据对方喜好关系亲密程度送礼物”、“去对方家做客或者邀请对方做客”……等等等等,各方各面,不一而足,只觉得前方依然艰难险阻,一道一道的难关横挡在前。
不过不巧,他不是一个畏难的人。主动权要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要得到,本身要先付出,这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山不就我,我便就山。
更何况,到目前为止,目标的发展也还算顺利。
嘴角浮起一点浅笑。他将这张纸对折,重新压回到了抽屉之中。
第14章
星期五,金曜日。
临近周末的门槛,要做的事情并不比普通工作日来得更轻松。
——刚吹干头发,从衣柜中取出一件用于搭配妆容和发型的长裙,还没来得及铺陈开,桌上的手机开始震动,事项提醒铃同步地扩出声音。
这是在提醒设定人:剩余时间不多了,必须抓紧点。
绘羽迅速关上衣柜,把裙子搭在臂弯,腾出一只手来拿起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划出一条线,下一刻,铃声响应于操作,霎时断在了半截。
界面弹出一条提示框,提醒她,今天需要完成的事务一共有三项:
1.上午10点-千花
2.下午4点-中原中也
3.下午5点30-秋人君
三件事,都是和不同的人进行不同的会面。这在她的生活中实属家常便饭。 “花山院”这个姓氏,不仅带给她优渥的生活条件,同样也赋予了相应的社交职责,以维系不同世家之间的人际联结。
第一项,上午10点和千花的会面,已经在几个小时前完成。按照约定,她带给了千花帮忙整理的几份政府提案。同时,也透了一些从继母那打探出的port mafia的消息。
那晚到底是借了千花的名义,她才得以问出些关于中原中也的零碎边角。身为千花的好友,于情于理,和千花进行一些信息交换都很有必要。
也算她对千花事业的一点绵薄支持吧。
绘羽轻轻在方框里点击一下。清脆地“叮”一声,第一条项目变灰,被一条横线划去。
还剩下两项事务。
这才是今天真正的重头戏码。
一个是家族的商业合作方,一个是家中世交的子辈。两位同样重要的人物,好巧不巧,竟然都在这个下午撞上了车。
所幸是串行操作,姑且她还算能顺畅地应付。
默默盘算了一下流程,确认时间没有记错,绘羽的心理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一眼瞥见屏幕上的时间。15点20分,离和中原中也约定的时间还差40分钟。刨除路上的行程,留给她准备的时间确实很紧张。
第一天正式的课程,要是迟到,给人的印象总归不太好。
她当即放下手机,换上精心挑选的红色方领长裙,端坐在梳妆台前,拿出没用过几次的化妆品,从头到尾,眉妆、眼妆、唇妆,十分钟之内飞快上好了全套妆面。
头发一改往日随意的披肩发式,从鬓边到耳后,一点一点,仔细地梳理好,作出一个盘发的造型。
“至于首饰的话……”
她在天鹅绒方盒里挑挑拣拣。
用珍珠耳坠和细珍珠项链就行。裙装已然是浓重的色彩,如果再搭上绚丽的配件,那就过于重点不分,喧宾夺主了——中学的礼仪着装课,她还是有认真在听的。
给自己装饰得大差不差,绘羽站起身,面对斜靠在墙的穿衣镜。她举着白绿相间的铃兰花胸针,一会低下头,一会又对镜探寻,比划着应当别在哪里合适。
铃兰花的花形有一部分较类似凤家的家纹。她是被邀请的客人,在装扮上融进这一点巧思,也是彰显对主家的尊重。
尤其是在这种名为“会友”,实为“相亲”的场合,面子更要做足。
否则爷爷那边首先就交代不过去。
不过在这之前,还得考虑怎么把她从中原中也办公室出来的时间,和秋人君抵达的时间错开,免得被人瞧见。毕竟和中原中也的约定,是她瞒着家人作出的选择。
最好不要被人看到她和中原中也单独待在一块。
但话说回来……思维跳了几转,绘羽忽然想起来,自打和中原中也签下协约之后,这几天上下班,她几乎再也没在路途中碰见过中原中也哪怕一根头发丝。
先前隔三差五,她都能在某处红绿灯,或者某个人行道和中原中也偶遇。一起走一段路,聊上几句天(虽然大部分都是在尬聊),又在某路口分别。现在却没有任何征兆,频率直接跳崖下跌为0。
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绘羽估摸了一会,没大琢磨明白,决定先不浪费时间纠结这个无足轻重的问题。
说不定中原中也这段日子就是很忙呢。身居高位,自然有处理不完的事情,怎么会整天闲着出来溜达。
铃兰花胸针又在身前被比划了几下。绘羽选择把它别在锁骨左侧的领口。
别针在织物缝隙处卡好,她抬起眼睫,根据镜中映照调整胸针的方正。
偏左,又偏右,再回倾一点角度——来回的调试,她的指节抚刮到锁骨下方一线浅色的疤痕。
……
呼吸停滞了刹那。
·
像是触碰到灼热燃烧的火焰,那一瞬间,那道痕迹突如其来地凝聚出滚烫的热量,迅猛又剧烈,冲击着神经末梢。直从她的指尖,顺着脖颈,一直炙烤到耳后。
蓦然,绘羽的动作定在了原位。
这道疤痕留在锁骨下方,倏忽已经七年过去了。从血肉模糊的伤口,逐渐愈合成比肤色稍白一些,浅到社交距离无法察觉。
她向来不大在意,连同那段记忆一起,忽视在无人问津的角落。
如今,却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记忆又从暗处粗暴地拖出来,大喇喇地招摇,晾晒在明亮的最显眼处。
她抬高手腕,无意识地,一下一下,来回触碰着锁骨下方有些许发痒的痕迹。
从镜中倒映出一些影像——
“砰——”
第一声枪响。
子弹的前方,她在向前跑。
“砰——”
第二声枪响。
“大哥,你说这么个未成年的货色,现在市场价涨到多少了?”
由于她的反抗过于激烈,对方不得不用更大的火力进行压制。
一枚子弹笔直刺破虚空,奔袭而来。高强度的精神压力已经让人疲于奔命,眼看吃一计枪子是板上钉钉的事。
千钧一发之际。
她被人护着按在了地上,勘勘躲过了一轮攻击。小命保住了,皮肉伤在所难免。锁骨下方被火药灼烤的痛感。她看见衣摆上汩汩流淌的血液,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那个人手上的。
皮开肉绽的伤势无法遏制他桀骜的气势。他站起身,把她挡在身后。橘赭色的发丝在她面前荡。
血珠从他指尖一直往下滴。
“哪里来的狗.杂碎。”
“混账玩意。”
——“砰。”
全身轻微地战栗,绘羽被吓了一跳。
这次不是枪声。
是不小心碰倒了桌面上的香水瓶子。
她从迷蒙中醒了过来。胸骨的震动却越来越剧烈。按住领口的指节在不停颤抖,几乎快要眩晕过去。
……怎么突然想起了这么久远的事。
她摇了摇头,努力地把不合时宜的记忆甩出脑海。随手抓起刚才那瓶香水,胡乱地抹在了耳后、手腕和锁骨处。
绘羽再努力深呼吸几下,终于勉强平静了一点。
出门之前,再照一照镜子。
发型,ok。妆容,ok。服饰,ok。
中间只隔两个小时,再说中原中也的办公室一定有空调,大概不会花妆。
这般收拾,也不算慢待了秋人君。
最后调整一下项链,收尾。
她踏出了房门。
·
中原中也的副官虎次郎来向他通报花山院绘羽抵临的时候,中原中也正在看文件。
“中也大人,花山院小姐到了。”
“嗯,”中也没抬头,指节间夹着一支钢笔,“好的,我知道了。”
空气安静。
沉默。
虎次郎一动不动。
中原中也见他杵在哪里不走,既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才疑惑地抬眼看他。
“怎么?还有其他事情要汇报吗?”
“这个嘛……是这样的中也大人,”他抻长脖子,探出半个脑袋,“您的文件,它,似乎……摆倒了。”
中原中也再次低头。
……
他拉了拉帽檐,不动声色地放正文件。
“咳,”尴尬短促地轻咳一声,“……看破不说破啊。”
“嘿嘿,”虎次郎笑嘻了,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转向关联话题,“不过今天的花山院小姐看起来有亿点点不一样呢。”
“有什么不一样?”中原中也思索出许多种可能性,瞬间握紧手中的钢笔,“怎么回事?难道她受伤了么?”
“不是不是,花山院小姐没受伤,中也大人您放心。”虎次郎赶紧摆手否认,“等会您亲眼看了就知道……哎呀,花山院小姐应该快坐电梯上来了,属下就先不打扰你们了。”
虎次郎一阵旋风速度退出了办公室,给两人腾出一个绝对安静,没人打扰的空间。
中原中也还在纠结刚才虎次郎枢说的“看起来不一样”这件事。
既没受伤,也没有出什么事,那还有哪里看起来不一样的。一个人的外表短期能有什么大变化?不都是两条眉毛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个嘴巴的固定排布吗?
“笃、笃、笃”
三声规律的敲门声。
中原中也下意识地看向门边。
他的办公室门并没有关,完全地敞开着,因此视线一转移,一眼就看到站在门口的花山院绘羽。她还维持着抬手敲门的姿势,在得到他的允许之前,没有踏进办公室一步。
当下这一刻,一直疑惑的“看起来不一样”这个问题有了答案。
和平时散发不一样的编发,干净利落。从没见过的精致妆面和搭配得当的装饰。一大片浓墨重彩的红色,阳光底下像是晕染的水彩。边缘线条却又利落,从白色的肩颈处拉下来,经腰到腿,一笔成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