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羽从车前玻璃向前看去,几辆车已经开在了他们前头,一列头接一列尾。车尾和车侧都贴有独属于各自家族的家徽,显眼醒目,无声无息地提醒来往者他们的身份。
“中也,不用再往前开了,就停在这里吧,”绘羽曲起食指,敲了敲侧面车门,“再往前开,我们就要和迹部家的车碰上了。”
“反正离目的地也没走太远,我自己走一截路就行。最好别让其他人看见我们一起进去。”
她已经做好下车的准备,低头解开了安全带搭扣。忽然,在她耳边,低微细密“啧”的一声响,像是水面上浮起来破裂的气泡。绘羽被声音牵扯着向侧面望去。
中原中也打量前方几辆车的行驶情况。黑色帽檐下,他的眼睫在底下垂落一道阴影。在灰色的地带间,他集聚某些不愉快情绪的目光,闪动了两下。
“为什么不能让别人看见?”他耷下嘴角,吃味道,“只是送你过去而已,难道是什么会翻了天的大事情么?”
又有一些闹脾气了。
虽然言语间似乎有所不满,但动作却老实地听从绘羽的指令,不打折扣地执行了她下达的任务,乖乖靠边减缓了车速。
“我这也是为了中原干部您的名声着想,”绘羽面不改色,摆出全心全意都是为了中原中也考虑的姿态,“现在我在外人眼里是什么身份,你又是什么身份。在这种节骨眼上,让别人看见我从你车上下来,他们会怎么想呢?”
“说你中原干部看上了鹰司家未来的儿媳,为了将人抢到手,心狠手黑地设下了死局。”
“为了一个女人,黑手党干部竟然不惜代价对世家公子下死手,这种话传出去不是笑死人了。”
中原中也不甚在意地嗤了一声,“绘羽,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何况这种传言也不虚假,我确实是看上你了,想把你抢到手。”
刹车,拉下换挡杆,车辆停靠在路边。黑色手套向内拧动车钥匙,熄火发动机。使劲的力道,如同手里的不是一把金属,而是真真切切的敌人的头颅,在他掌下拧断。
中原中也的语气连同降下来的引擎温度,迅速冷却了几分,“如果你真的跟什么人结了婚,成了某家的妻子,那我到时候可能……哦不,不是可能,是一定会下死手。”
不是开玩笑,也不是放狠话。一字一句的认真,仿佛真在盘算假如出现了预设情况,他要如何做,才能履行这番“承诺”。
而绘羽也确定,他是真的能作出这种事,真能狠得下心赶尽杀绝。
一时之间,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没有恐惧,也并非害怕。
反倒是不可思议的,血液在这一瞬间蒸出令她兴奋耳热的温度。
她竟真想看看,如果她真同另一个人结为夫妻,有了婚姻之实,中原中也所说的“死手”到底是个什么手段。
抢婚?囚.禁?强取豪夺?或者趁人不注意强闯民宅,“夫人,你也不想你丈夫沉横滨港吧?”然后用力把她强行摁在底下,这个地点还是正牌老公的主卧婚床……这个样子吗?
“噢,那可真遗憾啊。”
她干巴巴地应付着模棱两可的话。
——遗憾,确实挺遗憾的。
绘羽理平了有些褶皱的裙摆,将自己的仪容连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彻底收拾干净。
“我先下去了,中也,”她的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等会你自己到正厅来吧,今天白天我可能都没时间顾上你了。”
绘羽伸手搭上车把。
“等一下。”中原中也在她背后出声。
将将转头时,一股极大的力道钳住她的后颈,迫使她完全面向反方向。黑色无光的影子笼罩下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唇上温热的压迫感。
抓住她无措挣扎的手按在胸前,撬开齿关,唇舌碰撞。在野兽般残忍的肆意攀咬间,她的气息和惊呼被尽数攻城略池,掠夺而去。
几秒之后,她才被放开。
“现在可以了。”
他用拇指擦过她下唇的一点水渍,语声低沉喑哑。
“去吧,晚上记得等我。”
第56章
中原中也没有急着去往吊唁场所。他在车上独自坐着, 沿周围绕圈兜了几回。
绘羽早已下了车,副驾驶位空了出来。
但她有一次傍晚散步,和他踏着橘色日落一起逛街时随手买的车载香薰, 还放置在方向盘旁边的小格子里。香薰气味在他身边弥散开,悠悠荡荡,无处不在, 就像她还坐在他身侧一样。
他深深地嗅了一下。
葡萄柚味,轻飘飘的甜香。
和她平常喜欢在耳后抹的香水一个调性。很好闻, 也很好吃, 总是勾着人,一口咬下去, 粘稠甜腻的汁水瞬间在唇齿间饱绽开。
估计绘羽进去的时间差不多了, 中原中也才转向,慢腾腾地停在指定停车点。
“中原先生,感谢您白忙之中抽时间前来, 请跟我到这边来, ”指引的专人毕恭毕敬地引他入内,“您请小心脚下。”
灵堂前挂满了白色帆布,左右堆叠了一排排花圈, 中央正是鹰司家二公子的黑白照片。走到正堂的时候, 鹰司夫人哭得正伤心,时不时抬手点着眼角泪水,攥着的一方手帕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漠然地瞟了一眼,然后移开视线, 在人群中一眼定位到绘羽。
绘羽已经退到了一边, 处于女眷的席位,站的地方离鹰司夫人不远。
她的继母, 现任的花山院家主夫人和她肩并肩靠在一起。她在绘羽耳边低声叮嘱了几句,绘羽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又挪动脚步走到鹰司夫人身边去。
“……伯母,我知道您为了俊介君伤心难过,但逝者已逝,您也一定要保重身体,”绘羽搀扶着鹰司夫人的胳膊,关切地安抚她,“如果让俊介知道您为了他哭坏了身体,他在地下也会不安心的。”
鹰司夫人一边哭得稀里哗啦,一边拍了拍她的手背,“好孩子,真是苦了你了……好好的让你遇到这种事,哎,是我们家对不起你……”
“伯母,您千万别这么说,”绘羽慰藉道,“发生这样的意外,哪里是人力可以预料改变的。能认识俊介君是我的荣幸,我从来没有后悔过……”
真是一副感天动地的慈孝场景。
还“我的荣幸”,“从来没有后悔过”。
……啧。
罢了,这大庭广众的,晚上再来算账。
中原中也暗哂了一声。表面却不动声色,一脸为鹰司二公子哀悼的沉痛严肃。
脱帽,弯腰,鞠躬,为这位他曾经的“敌人”,同时也是他“手下败将”的二公子,致以人道主义的送别。
还礼的是鹰司家的大公子。
“感谢中原先生您能亲自前来,为我的弟弟送行。”他上前一步,双手交叉在身前对中原中也低头致意,“如果我们家有什么招待不周的地方,还请中原先生您海涵。”
此刻,这位大公子同他握手,举手投足间显出一股继承人的沉着稳重。
看来这经年日久的鹰司家继承人争斗在今天一锤定音了。无意之间,竟然是他将鹰司家的格局一手推动,破局,尘埃落定。
这大公子看起来是一点都不伤心。
甚至还谢谢他呢。
“您不必客气,”中原中也不动声色道,“我与二公子虽然没有深交,但也有过几面之缘。今天前来,也算是略尽我一点绵薄的心意吧。”
·
绘羽提前跟中原中原知会得没错,她这一整天确实没有时间顾得上他。
虽然她和鹰司俊介的关系没有做过正式的公告,也没有在任何公开场合承认过,但此前她于社交网络上发的九宫格照片,却代替上述途经,在社交圈中发挥了大作用。
大家由此心照不宣地笃定,绘羽正因为心上人的逝去伤心欲绝。就算没有在人前崩溃大哭,深夜也肯定会埋在被窝里默默emo流泪。
于是,四宫辉夜,藤原千花,伊井野弥子,石上优,白银御行,还有她曾经的网球比赛练习搭子——一直留在英国,最近才回归本家的迹部景吾……一个接一个地跑过来安慰她,对她表示朋友间的关心。
没办法,绘羽只得挨个应付,对着这些好心的朋友们装出一副很伤心,但不至于太过伤身体的伤心。
直到吃完晚饭,临近散场的时候,她才抽出空来坐在偏僻的角落,给自己倒上一杯热茶,低头啜饮,慢慢地润嗓子休整。
“你的朋友们都走了?”
无人的地方,黑色皮鞋踩着铺陈的夕阳走近她,在地板上回荡出空茫的声响。
她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轻轻地“嗯”了一声,又注水入茶杯中,给自己灌下了满满一杯热茶。
“啧,怎么对他们倒是热忱,对我就这么冷淡,一句话都不舍得回我,”中原中也撩开衣摆在她旁边坐下,学着她的姿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也就在晚上的时候对我还有点热情。”
绘羽对他的“抱怨”充耳不闻。她放下茶杯,对折纸巾擦了擦唇上的水渍。
沉默了半晌,她忽然出声。
“是你吗?”
没头没尾的话。
中原中也却听懂了。
“不是我。”他淡然回答。
“嗯,”绘羽颔首,扔掉纸巾,“知道了。”
中原中也抬眉,茶杯举在唇边,“你信我?”
绘羽瞥了他一眼,“不然我何必要问?问人不疑,疑人不问,多简单的道理。”
中原中也扬起唇角,毫不隐瞒地向她剖百,“虽然我确实对他用了一点小手段,但我并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我的最终目的,只是想让你知道,他并不是最适合你的人,你想要的东西从他身上得不到分毫。”
他伸手揽过她的肩,试图摆弄绘羽垂在鬓边的发丝,不紧不慢继续道,“至于为什么最终会走向这样一个局面……他一直在□□,这条线索现下被调查到了。现在你应该不会不明白吧?”
话说到这个份上,几乎不是暗示,而是明示了,她怎么可能不明白。
看来这是被提前封了嘴,避免把背后的一连串大鱼给牵连了出来。
她转动着桌上的杯碟,低头思索片刻,还想再问点什么。
“绘羽。”
被熟悉的男声打断了。
“……哥哥。”她急急忙忙站起身来,和中原中也拉开一段距离。
哥哥向她点了点头,微一侧视线,注意到旁边还有一个中原中也。他狐疑地闪动着目光,“中也,你也在这里……你们怎么坐在这里说话?就你们两个人吗?”
“哦,我……我是来安慰一下花山院小姐的,”中原中也岿然不动,好整以暇地摆出一副关切神情,连称呼也丝滑转换,“鹰司家二公子和花山院小姐的事我也听说过一点,所以我……”
他点在虚空的指尖朝绘羽和他自己来回移动,“我来看看花山院小姐,希望她不要太过伤心,身体最重要。”
这番解释实在生硬得很,又蹩脚又烂俗。但能把哥哥糊弄过去,也不失为一种成功。借口不需要多精妙,管用就行。
“这样啊,那就感谢中也你对绘羽的关心了,”哥哥露出欣慰感激的笑意,“正好,我父亲让我来接绘羽回家,既然中也你今晚也住我父亲家,那跟我们一起坐一辆车吧。”
中原中也脱帽按在胸前,“好的,今晚叨扰您们一家人对我照料,实在麻烦了。”
哥哥大喇喇地一扬手,“中也客气什么,反正家里客房多,又不费什么事,何必这么见外。”
绘羽:?
不知道他用的是什么方法,给她父亲和哥哥灌了什么迷魂汤,这竟还真留下来了?!
她偷偷摸摸地望向中原中也,后者在擦肩而过的时候,勾了勾她的食指。似乎在向她邀功,黑.手.党干部说到做到,是不是很厉害很了不起?
绘羽佩服,很是佩服。
——中原中也,你真的,你好有本领。
·
中原中也是客人,坐在前排。父亲和哥哥身为花山院的话事人,自然在他身边作陪。而她和继母,则坐在了后排,担任起尽职尽责的气氛组背景板。
中原中也和她父兄谈笑风生的场面,她不是没见过,已然见怪不怪。融洽的交谈承袭一路,不过这局面不包括她就是了。
到家已是接近九点。明早天不亮还有下葬仪式,也不必过多的客套浪费时间。父亲让管家给中原中也安排好客房后,便让众人各自先去休息。
绘羽拖着疲惫的步伐进了卧室。
洗漱,换衣服,卸妆护肤一套流程,做完正好十点。她爬上床掀开被褥,耳边猝不及防地想起临下车前中原中也的耳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