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阖上眼,呼吸趋于平稳。
中原中也环住她的腰身,埋首在她的长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绘羽,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他冷不防地冒出一句话,“事关重大,我觉得我应该要同你商量一下才行。”
绘羽:?
不能理解,一点不能理解。
为什么中原中也老是有这么多问题要想?难道他没有困倦的时候吗?
她懒得搭理,有气无力地糊弄着中原中也,低低地“嗯”了一声,做好了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的敷衍工作。
“我在想,”他顿了片刻,继而调笑道,“如果明天早上让你父亲看到我从你的房间里出来,一不小心旧疾复发,我是应该先远离你的父亲好呢,还是应该先帮你们打一个救护车好呢?”
绘羽:?!
大半倦意消散。已经神游在梦乡门槛外的绘羽,此时腰也不酸了,人也不困了,一个激灵从床上惊坐起身。
“……对对对,我怎么忘了这个事情!”
她翻身下床,从地板上捡起中原中也的衣服,兜头飞扔到他手边。
“快走快走,今晚你必须回你的客房,不能留在我这里过夜。”
看她一副手忙脚乱,囫囵套好衣服的模样,中原中也被取悦得狂放地笑出声。惹得绘羽又羞又恼又气,跨步上前,摊开手掌捂住他的嘴。
“你还笑!你快点……唔……”
话音未尽,捂上嘴的手被抓着手腕,按在了他的胸膛。
唇上再次被席卷的温度攫取住气息。她的大腿和小腿肌肉还酸胀,不稳的站姿摇摇欲坠,被环揽腰间的手掌往回一收,她又跌入到熟悉的,有力的温柔桎梏中。
呼吸和呼吸交缠,鼻尖与鼻尖相碰。
“今晚你也累了,就不用劳烦大小姐亲自送我了,”他啄吻着她的指尖,“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吧,明早还得早起。我待会自己回去就行。”
·
翌日一大清早,天尚未亮时,绘羽就在迷迷愣愣间被管家叫起了床。整个晚上她只睡了三四个小时,就算身体从被窝里钻了出来,眼皮仍像是被胶水粘着,再怎么使劲也睁不开。
算了,不为难自己了。
睁不开就睁不开吧。
好歹还可以靠着肌肉记忆,完成洗漱,穿衣,吃早饭这系列日常动作。
做完一切准备工作,绘羽半眯着眼睛,神情恍惚地跟着家里人爬上了车。车上的暖气和柔软的坐垫,让她又回想起卧室的舒适。身心放松下来,她扯过一个抱枕抱住,开启了补眠旅程。
中原中也和父亲位于前座,她位于后座。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谈,一言一语在空中飘忽。落入耳畔,像是从远处传来的一阵虚缈声息。
是对她的婚事问题展开的讨论。
父亲:“……原先是看着绘羽和鹰司家二公子还算投契,绘羽自己也执拗,非要和人订婚。本来两家商议时间已经定下,谁知当天竟然就出事了。”
“真是不凑巧。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惹到了哪方神仙。”
被惹到的“神仙”——中原中也意义不明地干笑两声:“有句老话说,有福之女不进无福之家。看鹰司家的行事风格,令爱没嫁进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父亲叹息:“幸好绘羽自己不是钻牛角尖的人,不然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中原中也沉默了一会,大着胆子尝试探口风:“那……花山院先生有想过,以后要为令爱嫁一个怎样的女婿吗?”
父亲思索片刻,缓声道:“其实我的要求也不高,只希望绘羽能找到一个学历相当,温柔和善,家风清正的君子,将来夫妻和睦,公婆友爱,能维护她一生周全,我和她逝去的母亲也就放心了。”
中原中也对此又没了声响。半晌,才干巴巴地违心开口:“听起来确实这只有这样的人,才能配得上令爱呢。”
听他不情不愿又毫无办法的恭维,绘羽禁不住有些幸灾乐祸。
学历相当,温柔和善。
家风清正,君子。
——嗯,中原中也,你一条都不符合呢。
嘻嘻。
第59章
商业互吹是纵横商场人士的必备技能。中原中也和父亲摸爬滚打多年, 显然深谙此道。
中原中也无比娴熟地吹捧“花山院先生不用太担心,令爱这样一个优秀的女生什么男人配不上”。
父亲无比娴熟地谦虚“哪里哪里也就只是比一般小孩省心点而已。”一言一语,你来我往, 互相只客套不走心。
然而绘羽——话题的中心人物却全程排除在外,仿佛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伸了一个懒腰,在真心假意掺杂的对谈间, 抬手揉了揉眼角溢出的生理性泪水。
她保持着半梦半醒的状态,不让自己睡死。绘羽心里一清二楚, 中原中也做任何事都不会是无的放矢, 能和父亲继续东拉西扯这么久,必然还有其他目的。
车辆行进到一个十字路口处停下。
她抓到了中原中也正在等的这个时机。
——“花山院先生, 有一件事情我很好奇。世家之间这么多出类拔萃的少爷公子, 难道就没有一个能入得了绘羽小姐的眼么?”
“比如那个迹部家的大少爷,昨天我看绘羽小姐和他聊得还挺投缘。听说两个人之前都参与了各自学校的网球部,还一起打过几场比赛。”
中原中也, 凭借前面一系列对话的铺垫, 以无比自然的八卦语气,看起来漫无目的,实则目的极强地暗戳戳旁敲侧击。
……又是昨天晚上熟悉的醋味。
绘羽不动声色地皱了皱鼻尖, 觉得中原中也逮着一个和她亲近点的人就爱吃醋这毛病, 短期内算是调理不好了。
鹰司俊介也就罢了,好歹差点和她订婚。相比之下,迹部君真算得上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昨晚好容易安抚了他, 又是白搭。
父亲对此浑然未觉, 随口向他解释,“说起来不怕中也君笑话, 以前倒是也考虑过,”
“迹部夫人曾经也对我提及要不两家定个娃娃亲。只不过两个孩子似乎对彼此无意,所以就此作罢。”
父亲没有敷衍中原中也,将事情原貌作了个概述诚实地转达了一遍。
当时的场景绘羽还能记起来,迹部夫人提议的时候她就在现场——的某个角落。这个话题过于惊世骇俗,她甚至没来得及等迹部夫人回家,抢在这之前跑去找到了迹部景吾。
“迹部君,你妈妈说她想让你和我结婚,”她解决问题向来是开门见山,从不拐弯抹角,“他们大人好奇怪,打个网球和缘定三生似的。迹部君你说吧,这该怎么办?”
毕竟是迹部景吾的母亲——迹部夫人引起的由头,当然要把棘手的事情踢给发起方。儿子也算。
迹部景吾默了两秒,抛出问题:“绘羽,那你喜欢我吗?”
绘羽毫不犹豫直言:“太过骚包,不喜欢。”
她默了两秒,同样抛出问题:“迹部君,那你喜欢我吗?”
迹部景吾毫不犹豫直言:“不够华丽,不喜欢。”
绘羽直言不讳:“你睡在我身边的场景我实在想象不了一点。”
迹部赞同点头:“很好,英雄所见略同。”
几个来回的功夫,两个人愉快地达成了共识,各自回家各自找妈(爹),狠狠批评了一番自家家长乱点鸳鸯谱的行为。
没有过多复杂的牵扯,事情至此完结。朋友仅仅是朋友,什么友情以上恋人未满,不可能存在她和迹部景吾之间。
但中原中也似乎对此存疑,“我还以为迹部君这样一位门当户对,一表人才,才华出众的男生,花山院小姐曾经也会感到动心呢。”
“这……我还真没从绘羽口中听说过。”
父亲左手摩挲着右手背的窸窣声响,仿佛对这个问题也拿不准了,“不过看绘羽的态度,应该只是普通的朋友吧……这种事我还真没问过她。不过就算如此,青春期的孩子嘛,情犊初开又羞于承认也属正常。”
没有强力的否认,就是有概率的肯定。任何百分之1的可能性在一个正吃味的人眼里,无异于百分之百的确定,必然引起轩然波.澜。
绘羽没有睁开眼睛,但她敏感的“对中原中也”雷达,已经探测到他的气压在一点一点降下去。
临界值警报敲响。
她当机立断,抛弃补觉的安排。困不困的不重要了。当务之急是要再次安抚住中原中也。否则他万一哪天心血来潮,揪着这件事,又像之前那样逼问她喜不喜欢鹰司俊介,不管她回答或不回答,当天她都别想下床。
“父亲,这种事情你可不能乱说的!”
她笔挺地坐直上半身,迅速岔进他们的谈话,“父亲,难道我那次说得还不够清楚吗?我和迹部君只是朋友,从头到尾,从始至终我们对对方没有一!点!感!情!”
最后四个字加重重音,表明她的决心和真实性。在狭窄车厢内,她无法伸手触碰他,无法和中原中也以肢体接触表意,语言便有了决定性的力量。
临界值警报回落。
中原中也没有吭声。渐亮的天光从车窗边透进,被剪裁得体的帽檐一遮挡,割掉光亮,只漏下一片灰影在他的鼻梁。晦暗,幽深,像一口只有黑色的枯井,模糊了他的表情。
……好像力度还不够大。
绘羽抿住下唇内侧,而后起身,做出了一个冒险的举动。
她半前倾身,伸手扯住父亲衣袖之前,特意绕了一个弯,轻快地用指尖挠了挠中原中也的掌心。
一触即离。
像是在逗弄气鼓鼓不想理人的猫,又像是在撒娇讨巧。偷偷摸摸的,在家人眼皮子底下,她和他无声地纠缠在一起。
“父亲,这种事你以后不许再提了,”她一本正经道,“不然要是被迹部君或者他家人听见,又得产生多少误会,我可承受不起。”
他人的误会不要紧,中原中也的误会才更要紧。不再三强调几遍,心里的疙瘩会越长越密,最终堆积成无法承受的重量,到头来受牵连的还是她。
那麻烦可就大了。
绘羽情不自禁地捂上腰窝。这种体验她可不想再有第二次。
·
不知道她的抚慰和保证是否有用。中原中也表面上没有现出任何明显的情绪。
一路行程,下车,达到下葬地,他都毫无异样地和父亲有说有笑,期间会不冷落地提她几句话,让她有个开口的机会。
吃醋,好像没完全吃醋。
不生气,好像又不是完全的没脾气。
……那她今天该怎么做呢?
等会在聊天界面上再次信誓旦旦地重申?
或者单独找个机会和中原中也见一面?
绘羽满脑子被中原中也的相关问题占据,下葬仪式顺其自然地被她忽略。她站在鹰司夫人身边,懵懵懂懂地听主持葬礼的神父,在念千篇一律的诗篇。
“仁慈的主啊,请您庇佑您的子民,为亡者降下恩赐……”
抬棺椁,下葬,默哀。临散场的时候鹰司夫人还在哭,绘羽因心照不宣的身份,又不好把人晾在一边,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中原中也前行的背影,嘴上说着没有新意的慰问话。
“伯母,您别太过伤心,”绘羽弯腰拍了拍她的背,“这家里还要靠您撑着,哭坏了身体俊介君也会心疼您的。”
“哎,我这心里就是难受。俊介还这么年轻……我一个白发人送黑发人……”鹰司夫人语无伦次地哭诉,簌簌流下眼泪。
忽然,在谁也未曾预料的时刻。
——“砰”。
擦着耳旁,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静默了片刻,四周爆发出一阵骚动。人群四散奔逃。凌乱的脚步,翻飞的衣摆,间或有人大声地凄厉急呼“还愣着干什么!快报警!快报警啊!”
绘羽被眼前混乱的景象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抓住身旁的鹰司夫人,想把她带到安全的地方。尚未来得及反应,忽然感到背后一用力。
她被人推了出去。
绘羽:……
千万句骂人的话打码飘过心头。
——哇,这都什么人啊这是?!
第60章
绘羽脚步踉跄地向前跌撞了几步。
枪声越来越密集, 一声接一声,像渔网笼罩她在火光闪烁的战地。周围乱成一团,人群如同受惊的鸟兽奔逃四散。其间作乱的暴徒借着混乱的局面, 更猖獗地发起攻击。
她被人群挟裹,无法判断安全的方向,然而求生的本能又迫使她加快脚步, 寻找一处能够藏身安命的地方。两相夹击之下,她只能晕头转向地随着大流逃跑。
“砰——”
“砰——”
“砰——”
枪声忽近忽远。
似乎在追着她, 或者是追着她前方疲于奔命的鹰司夫人, 锲而不舍地索取性命。
“砰——”
一声更刺耳的枪响。
“——小心!”
黑色的身影飞扑向她。
灼烫的温度擦过耳边。然后,她闻到了一股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味道, 像是在炭火上架着烤的熟肉。奇怪的是, 她并没有感觉到身体有任何痛楚。手背却是热的,黏黏糊糊的液体顺着指尖淌到地面。
她被人牢牢罩在黑色的,散发淡淡雪茄味的大衣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