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令——古星乐【完结】
时间:2024-01-06 17:21:48

  温宛意舌尖突然又有点犯苦,她什么也不能说,所以只能难过地握紧了南骆郡主的手。
  就像南骆郡主说的,她从未认真瞧过郡马送的东西,而这一次,她拿出那件锻地绣花白蝶裙时,正要拿起来瞧一眼,却见那衣裙中竟然藏了一封信。
  温宛意俯身帮她拾起,又递给她,在南骆郡主要放到一边之前,温宛意福至心灵地拦住她,说了一句:“姐姐,要不还是看看吧,这是最后一次了。”
  南骆郡主别开视线,苦笑道:“并非不愿意看,实在是这个时候,我自己难以完整地读下来,本想着之后缓和了心情再一起翻看这些东西……既然宛意妹妹提了,那可否再帮我看一看,若是不合时宜,就暂且先放在一边,若没写什么别的,我倒也能瞧上一瞧。”
  温宛意见她打开了信,又交到自己手里,这才低头一目十行地先瞧了一遍。
  ——入眼,先是“吾妻亲启”四个字,随后,才是字字诛心的情意。
  温宛意一开口,身旁的南骆郡主突然毫无征兆地轻咳几声,扶着桌角慢慢坐了下来。
  于此同时,日晷的晷针走到了午时三刻,远在几里外的行刑场上,定了死罪的徐蛰被押了上来。
  “行——刑——”
  郡主府中,温宛意低声念道:“南骆吾妻,你我夫妻多年矣,吾已自知不久长,若能恕我,则受此衣裾,吾亦能言明当年之事……”
  行刑场上,铡刀落下,血溅满地,徐蛰哪怕服过麻沸散,还是疼得震颤不止。
  今日是上巳节,所有人都在沐兰草浴,这里除了血腥气以外,全是春日的草木馨香,他躺在那里,看着血水淌下,竟还能抬指沾着自己的血,艰难地在地上写一二个字。
  他还记得,那年也是在上巳节前后,他只是个五品的东宫官,身为太子左赞善大夫,能常在东宫遇见她……那时候,她是当朝丞相之女,殊荣无数,除了当朝太子,她很少把目光放在别的男子身上。
  自己第一次与她攀谈,也是他主动求来的。
  “当年家父蒙冤,徐家本该满门抄斩,是丞相大人力排众议还徐家一个清白,家父常言,我徐家必当知恩图报,鄙人在此见过郡主,希望能落个眼熟,郡主他日若有所需,尽可来找我徐某,徐某必定竭尽心力为郡主分忧。”
  他听到自己这样说着,可南骆郡主却目光落到了别处,随意把他打发了。
  是他生来平庸,哪怕经常出现在她面前,她也总是记不住自己的面容。
  一次次的相遇,却好似一次次的初见。
  可若说她完全不记得,却也不是,他还记得自己某次在东宫挨了板子,是南骆郡主给了他一瓶千金难换的金疮药,让他早些止痛去肿。
  他常常会在她身后望着她,多少次的留心,才会察觉她与太子的情投意合。
  他们郎才女貌,一个是龙章凤姿的东宫太子,一个是名臣之女,怎么说也该成为一对令人艳羡的神仙眷侣。
  可事实并非如此,那日太子找到他,手中捏着一个装着宫廷秘药的玉瓶,给他指了个房间,又给了他一个选择的余地。
  “你既已知晓真相,孤本可以杀你灭口,但眼下有一要紧事,能救她性命,你做,还是不做?”
  那一天,他才知道南骆郡主在宫廷纷争里受害,不小心服了那柔花散,又与太子度了良宵。
  “陛下不会让孤有孩子的。”太子未束冠发,肩头的青丝带着梁域人才有的弯曲弧度,他的眼睛赤红着,头一次在人前落了不甘心的泪,“若她遭到猜疑,必然引来杀身之祸,算孤求你,就当是为了保她性命,娶她吧。”
  徐蛰手抖得不成样子,却只能死死盯着那小小的空瓶,跪首应下:“丞相救我全家性命,我理应舍命报答郡主。”
  他见太子巍然回眸,从地上扶起自己:“不,不只是报答,孤更愿你能真心待她。”
  爱,他当然是爱她的,一次次地注目牵挂,一次次地为她,早已无法忘怀,他愿意舍命地对她好,无论她怎么想。
  成婚后,她的不甘,她的苦痛,他都看在眼里,他愿意为了他们名义上的孩子去求梁域人,甘心走上那条回不了头的邪路,只要她能安好。
  他从来不会强行去碰她,如果她不愿意,他只会一直维持现状。
  这么多年的夫妻相称,他也曾幻想她能分他一丁半点的喜欢。
  可是不会的。
  每次眼睁睁看着她去福恩寺私会太子,他都痛心万分,可这偏偏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没办法和她坦白,所有的妒火全都咽在肚子里,才能勉强装作若无其事。
  他知道父亲临终前的嘱咐——他们徐家,无论得失,无论生死,都要报答昔日恩情。
  报答她。
  归还这份恩情。
  ——直到再一次亲眼看着她去了福恩寺,再回来时,小怀已经换作他名,她竟然还装作那是温家姑娘起的名字。他那么喜欢她,怎么能不知道呢,之前他拾过她烧毁的残信。上面有一句“亭亭明玕照,洛洛清瑶流”,是她与太子最喜欢的诗句,还约好了,要为将来的女儿取个小名。
  多年的旁观让他终于忍无可忍,在落难之前,试着与她交心一次。
  只要她有一点点的心软,有意收下他精心挑选的锻地绣花白蝶裙,就能看到那封信。
  她会放下当年的成见,看清被蒙蔽的真相,与他好好地说一次话吗……
  ——应当是不会了。
  血流了足够多,徐蛰渐渐没了知觉,临时前到底还是没能等来一次交心。
  他的指尖落下最后一笔,勉强勾勒出一个“南”字,血流尽了,好像葬在了满天纷飞的柳絮里,素白的飞絮飘到他身边,沾在一地血的里,像是一只只白蝶扬翅落了下来,来了,便不走了。
  “……为夫自知鄙俚,望卿能恕之。”
  温宛意念完最后一句时,却见南骆郡主倏地含泪起身,跌跌跄跄地冲了出去。
  她听到南骆郡主悲怆万分地喊人备马,准备要赶往刑场。
  温宛意连忙追上去:“姐姐,已经来不及了。”
  “来不及了。”刑场不远处停了一辆极为隐蔽的马车,眼看人群散了,太子才叹道,“走吧,该来的人不会来了。”
  今日是上巳节,是不该行刑之日,但若有人不得不在今日被斩,也不会对这盛大的节日造成什么影响,就像平庸的石子掉进湖里,用片刻的涟漪博一点儿小小的动静,等一切都平静了,湖边的看客都散了,谁都不会记得这是一颗长什么样的石子。
  刑场很快被清理,等南骆郡主赶到时,除了地上偶见的血迹,这里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
第45章 反目
  ◎宛意,愿世上有人踏平坎坷来爱你◎
  转瞬间, 风云突变,温宛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是如此结果,那位看似冷淡无情的郡马实际上却将一份情意践行终生。
  就算死, 也没辜负丞相昔年的恩情。
  可是南骆郡主呢, 她骗过自己啊, 温宛意跟着她再返回府上时, 走到熟悉的房间,终于才从这翻天覆地的几件事中回过神来。
  ——是啊, 她一直亲近信任的南骆郡主, 一直都对她有所隐瞒, 误碰柔花散的前因后果、对她言明婚后的无奈、还有福恩寺取名……桩桩件件, 自己都在被对方利用着,就像一把被嫌弃的刀, 被对方执着去伤害无辜的人。
  她是真心替对方的婚事而惋惜, 也会与她一起委屈难过, 甚至南骆郡主去恨郡马时, 她也能感同身受地去恨郡马。
  原来……都是欺骗。
  南骆郡主根本没有对她说实话。
  温宛意终于回过神了, 她看着失魂落魄的南骆郡主, 难以想象这便是一直爱护自己的姐姐, 二人的父辈是至交, 所以她们也是亲近些的, 她还记得很多不懂的事情、不方便问表哥的事情都是南骆姐姐教自己的, 比如嫁妆画、再比如新婚夫妇会做的其他事情。
  那些阿爹阿娘不能说的、那些周嬷嬷不会教的、那些不方便问表哥的……她从来都是来问她的。
  “姐姐,我曾问过你,那些嫁妆画你是在花烛夜用的吗, 你说不是的, 新婚夜之前便见过了。”屋里没有点灯, 温宛意站在一旁,低低地开口,“所以,你是和太子殿下……”
  南骆郡主坐在桌边,支着额头,一副头痛欲裂的姿态:“宛意,别问了。”
  “姐姐,我也知道这个时候该让你一个人冷静冷静,不该和你提一些伤心事,但……”温宛意苦涩一笑,压下喉头的哽咽,故作轻松地开口,“但世上的面见一面少一面,我怕我不说,以后难有机会再和你讲清楚了。”
  南骆郡主意有所感地抬起头,朝她看了过来。
  “那日你与太子去福恩寺,不是偶遇,而是听闻我去了,想借着我的口定下孩子的小名,是吗?”温宛意站在她面前,只庆幸屋内没有烛火,不然就会出卖自己通红的眼眸,“我竟是个傻的,还误以为是姐姐与我交好,才肯让我来定下小怀的名字。”
  南骆郡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示意道:“别说了。”
  “为什么不能说。”温宛意满心伤悲朝她走近了,非要逼出最后的结果,“姐姐,你关怀我多年,我也是真心为了你,可你想过我的感受吗?哪怕有些事情姐姐不能对我明说,可为什么要让我也做这把杀人的刀,姐姐,你可能不信——那日你落难时,全京城人人自危,无人为你求情的时候,我竟在一瞬间有过卑劣的想法,想为这件事去求表哥,暗中作梗,让郡马一个人把罪扛下来。
  姐姐你知道吗,为了在乎的人,我愿意舍弃一些东西,虽不高尚,但我也是知荣辱廉耻的,知道这样的事情确实上不了台面,心中也会饱受愧疚折磨。
  你没想过,对吧。
  那时候情况危急,如果清瑶没有突然丢失,你会把“换走孩子”的重任交给我,让我去做。你也知道这是太子之女,一旦真相大白,一定会触怒陛下,所以你不是相信我才让我去做,而是赌上我,赌上我背后的温家,甚至是恒亲王,他们会救我,便一定要瞒死这件事,从而能保下清瑶性命,对不对?
  姐姐,你骗得我好苦,好苦……”
  温宛意话说一半,终于忍不住哽咽出声,她无助地站在南骆郡主面前,仿佛被伤了个千疮百孔。
  南骆郡主无措地抬手,想帮她拭泪,但又被她躲开了。
  “我早该知道的——姐姐落难时无人管,但清瑶丢失那日,京中百官却都出手去救,难道他们是顾念丞相的旧恩吗?他们是太子的人,所以才听话地去找清瑶,太子他待自己亲生骨肉是很好,但他管过你的死活吗?他要是想让你顺遂如愿地继续生活下去,不该让你知道清瑶的真实身份,也不会常去福恩寺见你。姐姐,你回回头吧……”温宛意没有拭泪,只是最后劝她,“事已至此,宛意与你再也回不去了,就此别过,希望你能看清谁才是那负心人。”
  “宛意,别走——”直到温宛意最后一句话落下,南骆郡主才意识到这一次对方是真的要割席断交了,她落魄起身,几乎是朝着温宛意扑了过来,“是姐姐没有考虑过你的想法,不要走。”
  她是真的慌了,两人相处多年,她又怎能不知道温宛意的性子?对方素日里确实是好脾气的,很少和人生气闹别扭,可一旦真的触及了难以原谅的底线,对方就会头也不回地割舍掉多年的情意。
  南骆郡主实在太怕了,她怕让对方真的就这样离开了,那便是真的挽回不了了。
  “宛意,这些年你声声唤我姐姐,但真正离不开的是我,我不能离开你,我需要你。”南骆郡主紧紧扣着她手腕,说什么也不让她离去,“是姐姐不好,可以原谅我吗?”
  “姐姐,眼下已经不只是你我之间的事儿了。”温宛意苦涩道,“之前是我不知,但现在知晓了你与太子纠葛至此……还要我如何毫无芥蒂地与你亲近?我不只是自己,更是温家的女儿,姐姐,你该想过的。”
  之前在福恩寺时,她还以为那太子是个宽厚温柔的男子,在面对他时,还是出于小辈的角度去与他交谈,甚至怜悯他的苦心孤诣,怜悯他那般质朴节俭……如今经历了这样的事情,她才看出太子有多么伪善。
  伪善之人,一旦出招便会打人个措手不及,所谓暗箭难防,太子远比那些明面上的坏人难防。
  她不得不独善其身,免得因为自己的眼拙牵连到家里人,当然,远离太子,也得远离南骆郡主,所以此事无解,她不会再信她了。
  “回不去了。”温宛意摇摇头,冷淡地拨开南骆郡主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就当是姐姐教我的最后一件事,我不会再轻信他人了。”
  “是我不好,是我的错。”南骆郡主垂泪,痛苦地掩面,“我自知没有资格多说些什么,但还是想告诉宛意——不要因我一人的过错,对所有人都失望,他们不似我,这样罪大恶极。”
  “曾经在我眼里,你是端方雅正的姐姐,出身名门,从未做过那些破格的事情,高风亮节,颇有当年丞相之风,可就是这样的你,最出我意料,伤我最深。”温宛意静静地看着她,随即茫然地抬眼看向漆黑的夜,“如果连你都不可信了,我不知该再去信什么人。”
  “若有所图,彼此间的感情便不纯粹,各种顾虑多了就会消磨真情,思前想后,顾后瞻前……最终大梦一场空。”南骆郡主突然低低地笑出了声,好似宿醉后的疏狂,“我此生情路多舛,却看清了这世间的情意,但宛意你才刚及笄,还能有选择的余地,在离别前,姐姐再教你一个法子——这世上很难有纯粹的爱意,你我这样的家世,遇到的更是一些趋炎附势之人,你若无法明辨真心,需要记住一句话,这是姐姐血与泪的教训,你千万要记牢了……‘虽然竭尽所有把最好的都给了你,但还是常常觉得不够’这样的感情才是真的,这样的人才是对的。”
  “怎么有这样的傻瓜,身为俗世之人,怎么可能别无所图。”温宛意仿佛听到了什么荒诞不经的话,“姐姐今日心力催折,是糊涂了。”
  南骆郡主轻松问她:“那日你去福恩寺为父母求平安符时,那一刻的你——想过要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索取什么吗?”
  “我自己的阿爹阿娘,我哪里会想那么多?”温宛意道,“求符,只是为父母求个平安罢了。”
  “这便是了,就像这种纯粹的爱,他对你的爱,也不需要掂量盘算,不需要事事计较,哪怕历尽万难也愿意……”南骆郡主起身送她离开,拉开门的瞬间,她半回眸,衷心祝福道,“宛意,愿这世上有人踏平坎坷越过万千阻碍来爱你。”
  至此,便要到离别时候了,温宛意看她打开门扉,忍不住再次哭了起来。
  哭也无用,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温宛意几次拭泪,但也不会回头了。
  “恕姐姐无法送你一程,只能在此目送。”南骆郡主一开口,亦是带着难以平息的悲怆,“宛意,今后要保重。”
  “你也保重。”
  最后,温宛意没有再唤她一声姐姐,而是头也不回地迈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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