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着这个间隙，黎雪梨拽着宋衍的手腕就往门外跑。
月亮照亮了蜿蜒的山路，宋衍脱力般跪在地上，又被黎雪梨哆嗦着搀扶着站起身，他望着她白裙上沾染的鲜红血迹，斑驳的红色色块就像红玫瑰层叠的花瓣。
为了保护他，黎雪梨受到了他父亲施加的暴力伤害。
她的鲜血和恐惧的眼泪混在了一起。
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信仰，宇宙无敌的红河村小霸王，永远骄傲的黎雪梨，因为他这条不值钱的烂命，第一次流露出了狼狈不堪的表情。
满天的流星划过红河村依旧平静的夜空，宋衍和黎雪梨喘息着、奔跑着，在盛大的流星雨的见证下，仓皇逃离。
最终，宋衍也没能如愿地和她一起看到流星。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平日里看上去那么老实、敦厚、与世无争的人，在实施家庭暴力的时候，是那样的面目可憎。”
黎瑰意在刘天天的帮助下展示着脑后的疤痕，又握住已经哭得岔了气的刘天天的手，试图安抚她。
“宋衍为了保护我断了一根胳膊，而我，留下了脑后的这道疤。”
“到今天为止，宋衍依旧认为他应该为我这道疤负全部责任。”
“如果哑叔真的是杀人犯，警察自然会把他抓进监狱里坐牢。可是并没有。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吗？”
“哑叔是个暴力狂，可他不是杀人犯。”
“我知道，现在关于宋衍的流言四起，非议、诋毁、谩骂，无休无止的争吵与谣言，这一切在宋衍的身上，从出生开始就从未停止过。”
“他从小就是语言暴力、家庭暴力、校园暴力的亲历者，他甚至在漫长的岁月里放弃了抵抗，觉得自己烂命一条，理所应当地承受这些。”
“世界在往他的身上泼脏水，你们觉得这公平吗？这合理吗？”
“他没有伤害任何人。他甚至是直接受害者，可是，这个世界为什么依旧在强调受害者有罪论呢？”
黎瑰意从属于黎雪梨恐怖的记忆中抽离开来，用自己的左手握住右手手腕，想遏制她身体的颤抖。
她下意识抚过自己的长发，却扑了个空，这才想起来她刚刚把头发剪短了。
“这就是我所了解的故事。”
“我想问问大家，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宋衍，他又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第44章 我的出生，就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黎瑰意的直播在质问声中掐断了。
周扬收起了举了半天的手机，用袖子抹了抹湿润的眼，声音嘶哑：“宋哥……没想到你和瑰意姐还有这样的故事……宋哥，你少喝一点，瑰意姐不是让你乖乖等她吗？现在大家都知道真相了，你是无辜的你是受害者！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宋衍不胜酒力，喝了几罐啤酒就全身通红，他的眼泪已经流不出来了，只有在重新灌进啤酒的时候才能再淌出几滴。
黎雪梨眼中的世界总是格外迷人。
她纯粹、坦荡，即使受到了莫名的伤害，也从来不去想在汹涌的波涛之下，究竟是怎样邪恶的东西在暗中推波助澜。
他宋衍是受害者吗？
不见得吧。
他是恶的延续，是带着深沉的罪孽活下来的囚犯，他身上带着生了锈的沉年镣铐，日日将他压得无法呼吸。
而他体内与生俱来的劣质基因，竟然靠着小聪明哄骗到了黎雪梨片刻的爱情。
真是荒唐至极。
凌晨三点半。
黎瑰意匆忙赶回家的时候，就看到了这样一幕――宋衍抱着膝盖蜷缩在她家门口，边上放了一个便利店的袋子，里面是十几个空啤酒罐。
周扬听见了电梯声响，穿着拖鞋从对门开着的房门中迎面走来：“瑰意姐！你换密码了我们进不去！宋哥非要坐在这儿等你我怎么都劝不住……”
黎瑰意错愕地看着坐在地上的宋衍，他不仅没有乖乖地等自己，而是坐在她家门口，竟然还喝闷酒。
“小周，今天太晚了，你快进房间去休息吧，这里就交给我。”
周扬应了一声：“那有事你叫我。”
对面的房门关上，黎瑰意弯着腰摸了摸宋衍的头发：“宋衍，你不乖啊……就这么点事儿，我直播的时候都说明白了。会有人站在你这边的，你什么坏事都没有做过。宋衍，你听见了吗？”
宋衍的额头抵在腿上，微微抬了起来，却没敢看黎瑰意剪短的发，他说话有些不清楚，带着酒后特有的顿感：“黎雪梨。我有话要说，跟你说。”
黎瑰意干脆坐在了他身边，垂头靠着他的肩膀，拉他的手：“那我们进屋说好不好？我有点累了，我们躺在床上聊行吗？”
“……好。”
他虚扶着门站起身，又从地上捡起便利店的袋子打了个结拎在手里，靠在门边的墙上等着黎瑰意开门。
黎瑰意没忍住偷偷笑了一声，输了密码。
都喝成这样了，整个人像个红苹果，竟然还没忘记收拾垃圾，太乖了。
简单的洗漱后，黎瑰意和宋衍一起躺在床上，侧身望着彼此。
也许是肾上腺素分泌的太过旺盛，已经凌晨四点了，黎瑰意虽然浑身都泛着酸痛，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宋衍伸手摸她参差不齐的发尾，眼睛湿淋淋的，双眼皮因为哭泣又多出来几层，脸依旧红的不行。
“你想说什么？”黎瑰意抚上他的手背，贴在自己的脸上，望着他。
“头发没了。”宋衍没醒酒，话语依旧有些顿感，“是因为我，对不起。”
“剪短了而已，修个型就好啦，现在也不算很短。”
黎瑰意笑着安慰宋衍，可他的眼中依旧密布着迷雾般的水汽，凝视着她：“黎雪梨，我有话要说。”
黎瑰意用脸蹭他的掌心：“你是想说，你是因为我头上的伤口，一直在愧疚，所以才对我越来越冷淡吗？我都知道的，宋衍，你不用说，这些我都能猜到的，我这么聪明，我……”
黎瑰意还没说完，话语就被宋衍中途打断：“黎雪梨，不全是这样的，不全是。”
宋衍将手抽回，平躺着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抖动着，在侧面看上去，像蝴蝶美丽又脆弱的翅膀。
他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声音回荡在房间里，混着空调的冷气，又落回黎瑰意的耳朵。
“对不起，我是个懦弱又自私的人，看着你的眼睛，我什么都不敢告诉你。”
“我爱你，从很小的时候就爱上了你。”
“可是黎雪梨，我不敢爱你，因为我真的不配爱你。”
“从我记事起，我爸……宋繁，他就一直打我，小的时候，我以为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后来懂事了，我又幻想着，他是在村里活得不舒心，活着太压抑了，总要给情绪找一个发泄口，所以每次喝了酒就会打我。”
“宋繁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亲人，我怕他，依靠他，可我没办法真的怨恨他。”
“我当时总劝自己，哪天他不喝酒就好了，只要他不喝酒，生活就能继续过下去。”
“我没想到他死的那么早，我甚至没能等到生活开始变好的那一天。”
“他死了以后，我在家收拾他的遗物，翻到了……一本日记。”
“他会的字不多，字也潦草，可是我翻着翻着，只觉得脊背发凉。”
“日记里写的字，我到现在都记得。”
“买媳妇，不服管，打死她。”
“生儿子，她要跑，打死她。”
“我妈妈是宋繁的家人买来的，就是为了繁衍后代，我妈妈受到了非人的毒打和虐待，才被迫生下了我。”
“宋繁……宋衍……繁衍，呵，多么可笑啊……”
“为了给宋繁这个暴力狂留下一个后代，我的爷爷奶奶，毁了一个女人的一生。”
“大火把一切的罪证都烧毁的那天，是我妈妈拼尽全力想要逃出去的日子。”
“可她没有成功，反而自己葬身火海，而我……就是这份罪恶结出的果实。”
“黎雪梨，你听明白了吗？”
“宋繁就是个畜生，而我，是畜生的儿子。”
“我身体里流淌着他肮脏又卑劣的血，说到底，是我毁了我妈妈的一辈子。”
“我是一个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黎雪梨，你是我地狱般的生活里唯一的希望，你那么美好，那么耀眼，应该拥有一个身心健康、家庭和睦的伴侣站在你身边保护你，绝不应该是我、我这种人……”
“对不起，这些我都不应该瞒着你。可我又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爱你，不去在意你。我不敢说，我怕你讨厌我，我尝试过远离你，可又忍不住想靠近你，甚至企图用卑劣的手段留住你……”
“黎雪梨。”
“我的出生，就是一个恶毒的诅咒。”
“这样的我，怎么可能配得上你？”
……
宋衍说了很多话，说完了就开始沉默，眼泪顺着盖在眼睛上的手背流下，又滴在他的侧脸。
他把自己说得一文不值，声音沙哑，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在这个世界上。
黎瑰意终于在宋衍满是心酸的眼泪中，窥探到了他内心完整的秘密，和他心底绝望到无法宣泄的爱情。
他背负血缘的诅咒，承受家人施加的暴力，满怀对母亲的歉疚，背负着沉重的十字。
家庭将这个绝境无情地抛给他，再残忍地留下他一个人，无意间瞥见了真相的一角。
无处说理。
无处鸣冤。
只能日复一日，绝望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黎瑰意抱着宋衍，在清晨懵懂的蓝色天空中失声痛哭。
她说不出一句漂亮话来安慰他，心脏被命运的大手攥地紧紧的，她甚至哭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只是抱着他，任他也抱着自己，将炙热的眼泪落在她的颈窝。
当太阳无情地射入第一缕阳光时，精疲力竭的两人相拥着先后入眠，像是想要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
音符娱乐传媒有限公司内，赵宁忙得昏天暗地。
黎瑰意半夜的直播出乎她的意料，宋衍身世曝光的这条舆情新闻热度也依然在持续飙升。
大众的态度逐渐开始走向了两个极端。
一方斥责娱乐圈选人没有底线，呼吁提高艺人入圈门槛；
而另一方则认为宋衍本人没有任何违法乱纪行为，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是彻底的受害者。
在两极分化的舆情之下，黎瑰意的直播内容在赵宁的指挥下剪辑成了短视频，开始在各大平台疯狂传播，势头逐渐有了向好的趋势。
赵宁内心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还真就多亏了黎瑰意将这段深埋在心底多年的恐怖回忆讲了出来，一旦这条计划外的爆料新闻持续发酵，宋衍还能不能在这个圈子混，就是个未知数了。
看现在的热度情况，走一个黑红路线，应该也不难。
赵宁终于明白了，宋衍身上那种近乎绝望的破碎感是来源于何处，又是为什么肯为了黎瑰意走上一条这么难的路。
她翻看着短视频下方的评论区，看到同情两人遭遇的评论稍稍停顿，点了一个赞。
看样子，这两人只要在圈里一天，就注定要和对方的名字绑死在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宋衍睁开眼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
怀里是黎瑰意柔软的身体和稍显沉重的呼吸声，宋衍摸着她参差不齐的发尾，把昨晚的回忆通通记了起来。
啊，全部都告诉她了。
她一定讨厌死这样的我了吧。
像我一样厌恶我自己。
还浑身都是恶心又难闻的酒味。
肮脏又卑劣的人，和同样丑陋的灵魂。
宋衍嫌弃地想要先起来把自己搞干净，可他刚开始偷偷移动着胳膊，黎瑰意就把他搂得更紧了，脸颊深埋他的胸口，让他大气都不敢喘。
宋衍就这样躺着，身体僵硬了许久，怀里的人才有了轻微的动静，从他的怀里抬起了头。
“你怎么醒了……不再多睡会儿吗？”
黎瑰意的嗓子暗哑，宋衍轻微活动了下手腕，嗓子也同样沙哑：“我身上有酒味，很难闻，你再睡一会儿，我去给你泡个蜂蜜水，然后洗个澡给你做点东西吃。”
可黎瑰意没有放他走，她双手捧着宋衍的脸，用柔软的嘴唇亲吻他的额头，用同样红肿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一起去洗澡吧，我也有话想对你说。”
第45章 宋衍，你就是个大笨蛋
温热的水从花洒垂直落下，均匀地打在身上，浴室里是大团的白色湿气，黎瑰意的余光流连在宋衍背部流畅的肌理和荆棘下的细腰，冲洗完又泡进浴缸温热的池水中，和宋衍相对而坐。
宋衍看着黎瑰意一脸平和地将浴缸里的泡泡往身上撩，心情早已跌入谷底。
他抢在黎瑰意前面开口：“黎雪梨，我知道我不够格，我想要的不多，只要能陪着你就好，哪怕你遇上了合适的人、结了婚，只要你需要我，我永远都会站在你一回头就能看得到的地方，等着你，爱你，永远做你的情人，你能不能……不要讨厌我？”
黎瑰意正悠闲地喝着蜂蜜水，听到宋衍这么说，差点把自己呛死。
她清着嗓子，喉咙发紧：“……然后呢？那要是我没遇上合适的呢？”
“那我就一直陪着你，永远都不会让你感到寂寞。工作也可以换成远程的，只要你开口，我什么都可以做到。”
黎瑰意轻靠着浴缸的后壁，在浴室蒸腾的白气之中，宋衍的眼神无比认真，似乎已经在思考接下来的人生究竟应该怎样围绕着她规划。
她的眼神似笑非笑：“哦……听你这意思，我应该找个谭知秋那样的？”
宋衍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他不行，虽然有钱，可他心思深沉，一旦有利益冲突，以后可能会坑你。”
黎瑰意又说：“那段几许……”
“肯定不行，他是个人渣，坏透了。”
“那我找林星落，他人还不错吧？”
“……还是再看看吧，他长得一般。”
黎瑰意哑然失笑：“嚯，你这标准也太高了吧？那你说说，我该找个什么样的人？”
湿发的水珠滴在宋衍阵痛的胸口，又向下滑去，汇入浴缸满池温热之中，他头微垂着，说道：“……也许，是一个家庭和睦、父母幸福，为人善良、长相出挑，知识渊博，没有疾病史，收入要高一点，脾气一定要好，必须会做饭，可以逗你笑，能全心全意爱护你、保护你……”
“停停，快闭嘴吧你。”
黎瑰意笑得花枝乱颤，用自己的脚底贴着宋衍的脚底蹭来蹭去，“别装了宋衍，我找谁你都不会满意的，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你对谁满意过。你也清楚，我不可能找到比你对我更好的人了，对吗？宋衍，你真是……爱惨了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