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
段朝悄声进门,熟门熟路地寻到了藏在书架最里间的魏远洲。
他拧眉深思,透着几分心不在焉,书架格挡阳光洒下来的阴影,给他俊美的脸庞平添了三分阴鸷诡谲,虽然不失美感,但却令人感到难以接近。
段朝跟了魏远洲多年,敏锐察觉到他家公子困在眉宇间的晦涩之色,特意压低了出口的嗓音:“宋小姐已经出府了。”
魏远洲闻言,身形一动,神情难辨:“去梧桐院。”
第21章 烦躁
梧桐院。
一树花开,像一串串紫色的风铃,摇曳在空净的蓝白色中。
“公子来了。”侍女禀报。
谢氏正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翻看着账簿,闻言连眼睛都没眨一下,似乎早有预料,摆手示意伺候的侍女退下。
待人走干净后,魏远洲只身迈步进屋,嗓音低沉施礼:“给母亲问安。”
谢氏嗯了声,也不等他说明来意,率先开了口:“见过她了?”
“见过了。”当着谢氏侍女的面将人劫走,魏远洲也不掩饰,坦然承认了。
谢氏漫不经心问:“聊什么了?”
她猜测两人大抵是不欢而散,若不然,此时此刻,他不该是现下这个反应。
“她希望我能劝劝您,延迟定亲。”魏远洲说这话时面无表情,语调也平和,听不出是个什么情绪。
谢氏手指轻点几下账簿,还算了解宋卿时的性子,对此并不意外,反问道:“你的意思呢?”
“我希望三日后,母亲能如期上门提亲。”
听到这话,谢氏终于掀眼朝他瞥去一眼,脸上掠过一丝波动。
若是宋卿时到场,目睹他脸不红心不跳地说一套做一套,定然要嚷嚷着撕烂他的嘴,再骂一声死骗子。
“言而无信,乃卑鄙小人之举。”
“又不是一次两次了。”魏远洲坦然接下这卑鄙的骂名。
谢氏抿唇,无声笑了笑,旋即歪了歪身子调转了个舒服方向,低着声音:“但是我瞧杳杳的意思,并不急着成婚,反而……还要退婚。”
这话,多少也有些试探的意思。
果不其然,只听他压着气道:“是我急。”
遂又补充:“我不会同意退婚。”
谢氏冷哼一声,但笑不语。
平日里隐忍克制也就罢了,没想到对待感情也是如此别扭沉闷,如果不是那日祠堂露出了些许马脚,她还真的以为他对宋卿时那冷冰冰的态度是厌烦是不喜。
她这儿子深居复杂环境已久,习惯了端着架子说话只说一半,留他人解读。
而那丫头一旦使起小性子来,便认死理,不听不看不问,自顾自生闷气。
时间久了,便处处都是误会。
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与其憋在心里折磨彼此,还不如痛痛快快说开了敞亮。
“杳杳性子虽然软糯,但是内里跟你一样执拗倔强,得不到想要的回应,自然就会想要抽身离去。”
谢氏敛起眼皮,不轻不重地翻了页书,“而你明明喜欢,却偏偏装着端着佯装不喜欢,如今等到对方寒了心,才追悔莫及,未免晚了些。”
“不晚。”魏远洲道。
“呵,晚不晚可不是你说了算。”
他垂了眼,眸光幽幽,“也不是您说了算。”
谢氏将账簿一卷,轻敲了下空置的桌面,脸上有笑,目中却自带威严,问他:“魏远洲,你这是求人办事的态度吗?”
他接二连三的回怼,让她一时心气不顺,专挑他不爱听的话说:“我本就不赞同这门婚事,正巧与杳杳不谋而合,我看啊,不如就顺了她的心意,重新寻个旁的好人家将她嫁了。”
魏远洲听完这些膈应人的话,剑眉紧拧,语气里透露了一丝烦躁,“母亲,您不会的。”
“我不会?你哪里来的底气这般笃定?”谢氏冷笑道。
“您既然重新唤了她杳杳,就代表您认了她这个儿媳,又怎会将她嫁给别家。”
谢氏被他一语道破心思,心中的火反倒卸下去一大半了,自己养大的姑娘,跟亲生女儿没两样,更何况自己儿子还喜欢,她哪里会真的不同意?
可这门亲事并不是她想撮合就能撮合的,也不是她想解除就能接触的。
魏远洲虽已及冠,但到底年岁还小资历不够,并不足以继任家主,撑不起一族基业。而她一个外姓,虽然贵为主母,但是要考虑的因素远比这些小辈要多得多。
面对族中愈演愈烈的议论声,她既不能放任某些人的气焰继续嚣张,又不能无所作为,可她又不是神仙,做不到十全十美,多方兼顾,某些时候的身不由己,言不由衷,虽是演戏给那些老骨头看的,最后连累受苦的反倒是无辜小辈。
缄默半响,谢氏板着脸教训:“既看透了我的意思,还来烦我作甚?”
接着敷衍地交代了些话,便将他打发走了。
竖耳听到关门的响声,谢氏眼波回转,等了片刻人彻底走远后,才扬声吩咐下去:“去请族中做媒的简夫人一叙。”
*
旷野的微风不燥,流云缓动,远处红灿灿的太阳悄无声息地高挂山棱。
绿荷抬头望了眼天色,又看了眼不远处的那道削瘦的背影,小姐不吃不喝,在老爷和夫人的坟前一跪就跪了一个上午。
最近小姐的状态着实不太对劲,处处心不在焉,事事一反常态。
无论是前段时间干脆利落处理掉绿茵,还是找二夫人要回产业,还是动手打了二小姐,又或是昨日主动登门魏府,都不像是以小姐的性格能做出来的事。
更别说今天一早,还突然向老夫人请示,说想要来坟地看看。
以前每逢扫墓的时节,她都是避着躲着,对于来见死去的三老爷和三夫人,兴致并不高,今日却待了一整天,实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想到此,心中不知为何升起几分慌乱。
总觉得小姐怪怪的。
绿荷自顾自苦恼了一会儿,却又说不上哪里怪,只能暂且将这点儿疑虑抛掷脑后,在郊外待了那么久,该启程回府了。
于是扬声提醒道:“小姐,该回府了。”
蒲团上跪着的人儿背脊挺直,闻声缓缓睁开了眼睛,不知不觉间墓碑前的纸钱烧成了一堆灰,香也燃至了末端。
“回吧。”
宋卿时踉跄起身,腿脚早已麻木没了知觉,捏了捏柔软的小腿肉等到缓解过后,才看了一眼两块石碑,转身在绿荷的搀扶下回到了马车上。
那天她将宋秋池打了一顿,又要回了产业,二房这两日一直在寻着机会找她的麻烦,老夫人允她出来扫墓,既是许了她清净,也是为了避开二房的风头。
宋卿时将脑袋靠在车窗,任由热风打在脸上,一双空洞无神的眼睛显得心事重重。
时隔多年,四岁之前有关父母的记忆早就模糊了,忆不清的往事也像是一团薄雾没有什么真实感,偶尔也会止不住的想,若是他们没死,她现在的人生处境又是如何?
血浓于水,兴许是骨子里溢出来的亲情在操控着她的情绪,轻而易举的勾起她的苦愁,让她伤心难过,所以她不怎么喜欢来这儿。
但是今天,她突然就想来看看。
跪在坟前的那一刻,她繁杂的心突然就平静了,也让她能够缕清一些悬在她心头的事。
就像魏伯母所言,她不嫁给魏远洲真的就嫁不出去了,她虽有几分姿色,但是碍于魏家的权势,长安城里定然无人敢娶她。
而她也忽略了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十八岁的“高龄”待嫁女子在澧朝是个分水岭,若是熬到十九岁再不嫁人,按照律法是要被发配去当尼姑的,从此青灯古佛了却余生。
为了退婚搭进去半辈子,她还没那个决心。
两厢对比,嫁不嫁的,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只是她不知道是该替改变不了既定的命运的自己可怜,还是该替自己身为女子的式微感到悲哀。
跪了那么久,她尝试说服自己,其实除了柔嘉郡主和一颗不属于自己的心以外,魏远洲称得上一个合格的丈夫,她收收心,从此就那么凑合过吧。
至于柔嘉郡主,是他自己放弃的,往后若是再与对方有所牵扯,她这个做妻子的,绝不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该闹的闹,该争取的争取,再也不受那窝囊气,也不会蠢到再折腾自己的身体。
要下药,也得给他下。
毒死他个没良心的。
阳光高照,热气腾腾,平日里热闹非凡的入城官道也显得分外寂静,车轮滚过凹凸不平的石子路,一阵颠簸,身子晃晃悠悠撞到了车壁。
宋卿时想得太过入神,一不小心就磕到了额头,白皙的肌肤瞬间泛起一片鲜红,疼得她不由轻嘶出声。
一旁安静守护的绿荷赶忙贴心询问:“小姐,你没事吧?”
宋卿时捂着隐隐发痛的额头,摇了摇头。
见她额头上除了一小块红印,没破皮也没流血,应当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回府后涂些伤药也就罢了,绿荷松了口气,主动挑起话题道:“算算时辰,表小姐该进府了。”
“什么表小姐?”宋卿时疑惑。
“小姐,你忘了吗?半个月前苏家来信,说是苏家三小姐往长安城来了,托宋家帮忙照看一二,等过段时日就派人来接她回辰州。”
她这么一解释,宋卿时有些想起来了。
第22章 扭捏
绿荷口中的苏家三小姐名唤苏为锦,是她舅舅的小女儿,今年刚刚及笄。
苏家常年盘踞辰州,在当地也算有权有势的体面人家,她爹当年被分配到辰州做过三年的官,承蒙苏家上任家主赏识照顾才勉强在辰州扎下了根,也正因那段时间才和她娘定了情。
虽然长安与辰州天隔地远,但是逢年过节两家也有送礼走动,只不过自从她爹娘双双去世后,十几年的光阴转瞬即逝,联系自然而然就少了。
而她关于苏家人的记忆则停留在葬礼上那匆匆一面,长相仁厚的舅舅搂着她哭得压抑悲伤,想必舅舅和她娘的关系定然是非常好的。
前不久还听祖母提起过,舅舅如今官至正四品提刑按察使司按察副使,苏家这些年弃商从政,在正途上欣欣向荣,越来越有日上中天之势。
至于她这个表妹苏为锦,她们之间倒是交情甚密,只因她往后会嫁给户部尚书的嫡次子顾云铮为妻,而顾云铮与魏远洲是私交好友,身为他们的后院女主人,走动自然比别家要频繁一些。
也有另外一层原因,那就是苏为锦与顾云铮的夫妻感情也不和睦,时常吵得天崩地裂,彼此处境相同,自然而然就生出了一些相怜相惜之情,久而久之就成了手帕交。
不过苏为锦此次来长安,她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前世这时候她被祖母禁了足,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故而只记得远远跟她打过一次照面,时间过去那么多年,她早就忘了苏为锦来长安所之为何。
宋卿时心生好奇,试探问:“也不知道我这位表妹好不好相处,又会在长安待多久。”
“小姐不必担心,表姑娘既是三夫人一脉,脾性定然是好相处的,只是奴婢听说表小姐此次是私自来京,估计在长安待不了多久。”
“啊?私自来京?”宋卿时有些愣怔。
绿荷歪着脑袋,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具体原因,“不过等会儿回府就能见到表姑娘了,小姐好奇的话不如亲自去问问?”
宋卿时了然点头,不再多问,的确,等会儿见见便知。
*
宋卿时到府后,先回住处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才匆匆赶往北房。
有客人至,寂静之中暗藏着仆妇来回奔波的忙碌,比起平日里来热闹了不止一丁点儿。
宋卿时隔老远就能听见待客厅内的动静,其中还夹杂着老夫人爽朗而克制的笑声,不由诧异地挑了挑眉。
屋内,宋老夫人端坐在主座,虽然有所收敛,但是微微发抖的面部肌肉却暴露了她此刻的好心情,宋卿时难得见老夫人笑得如此开怀,一时觉得稀奇,就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不过更令她在意的还是苏为锦,视线转动,陪伴在老夫人右侧的是胡氏和宋秋池母女,那么左侧的黄衣少女应当就是尚未出阁的苏为锦了。
眼前的女子不过十五六岁,身着一袭鹅黄色的束腰襦裙,紧紧掐住盈盈细腰,青丝如瀑,简单地挽成一个发髻,其他的则随意披散在腰间,柔顺秀丽。
后者若有所感,转过头,皮肤白得发光,小巧的鼻子,粉淡的樱唇,细细的弯眉,巴掌大的瓜子脸哪里都小巧,偏生得一双大得过分的澄澈杏眼,湿漉漉的宛如小鹿。
宋卿时望着眼前这张熟悉面孔,心绪不免有些荡漾,但还是竭力克制住了自己想要跑过去抱住她的冲动。
苏为锦触及到宋卿时打量的视线,眼神有一瞬间的迷茫,随后很快化作善意的光芒,柔柔对她一笑。
宋卿时稍有些诧异,却也来不及回应,因为很快就有人顺着苏为锦的目光注意到了角落里的她,笑声戛然而止,原本欢快的气氛瞬间冷清下来,弄得她好似一个不速之客。
宋卿时神色淡定,并未将这刻意的冷落当回事,缓步走至厅内中央。
“姐姐终于回来了啊。”宋秋池率先打破略显尴尬的局面,音调上扬,脆生生的,只是脸上的笑容假模假样,看不出一丁点儿的关心。
宋卿时挑了下眉,也是难为她还要与自己做表面功夫,若是从前,她定然也会装一装,维系所谓的“好姐妹”关系,可现在,她不愿。
因此并未对宋秋池的话有所回应,转而向祖母行礼问安。
如此明目张胆的无视,让宋秋池嘴角的弧度有一瞬间的挂不住,下意识去瞧今日来的客人,生怕丢了脸面,可谁曾想,后者压根就没注意到她,好奇的目光一直放在后来的宋卿时身上。
比起自己,苏为锦好像更喜欢宋卿时。
这个认知,让她的心情更加不爽,咬紧了牙关。
“可吃过午膳?”宋老夫人随口问了句。
宋卿时微微一福身,软言细语,从容回应:“回祖母的话,路上用过干粮。”
宋老夫人拉着她又闲聊些家常,几句话都是悼念宋父宋母之类。
宋卿时柔顺回应着,然后趁宋老夫人无言之际,自然而然将话题引向一旁的苏为锦,“难得见祖母这般开心,听说是因为府内来了贵客?”
“可不是嘛,你苏家表妹来了。”胡氏抢先解释道。
苏为锦站起身躬腰一礼,“见过表姐,我是苏为锦。”
宋卿时闻言颔首,手搭在腹部上弯腰回礼,以示友好,“表妹好,我是宋卿时。”
一来一回,客套到不行。
宋老夫人年纪大了,聊了那么久身心早就疲乏了,等两人见过虚礼后,便开始赶人:“今日你们也都累着了,就先回去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