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做从前,必定是摆脸色、恶语相向连环伺候。
而如今经过这件事过后,却能做到对她笑脸相迎。
态度截然相反的转变,说来其实也合情合理。
在胡氏的眼里,自己以魏家媳妇的身份,轻易就能定下她女儿的婚事,那么她儿子的前程岂不是也能轻易左右?
宋卿时不动声色一笑,缓声道:“有事耽搁来晚了,伯母莫要怪罪。”
“不打紧,外头冷,进去说话。”胡氏心中冷笑,表面却热情拉着她往门里面走。
“二妹妹今日大婚,我这个做姐姐的备了些薄礼送她出嫁,还请伯母替我转交。”宋卿时温婉一笑,耳边的海棠花步摇熠熠生辉,晃得胡氏眼睛一花。
话音刚落,绿荷稍微侧了下身,将身后下人抬的礼露出来,随后顺势将手里一直揣着的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对白玉镶金凤钗,一眼看上去便知是市面上难求的好货色。
胡氏登时眼睛一亮,满心欣喜的同时,又溢出了几分不是滋味,刚出嫁不过几月,就能随手送出这样的礼物,哪怕不是混的风生水起,也必定是受婆家喜爱。
思及此,她顺势就想到自家女儿要嫁的郎君,脸色更垮了,就以裴家的家底,只怕是这钗子上的坠链都拿不出手。
女儿嫁过去,底气充足又如何?旁的不说,她那婆母可是一等一的节俭清廉,这往后的日子怕是过的比在宋家都拮据。
胡氏客套地说了几句道谢的话,宋卿时淡笑不语,这凤钗是婆母让人添上的,婆母做事周到滴水不漏,她可没那么好的菩萨心给宋秋池送那么贵重的礼。
就连送宋秋池出嫁,她本意也是不想来,这喜气她可不稀罕沾。
宴席设在主院,场景布置的宽敞大气,宋卿时的位置安排在主座。
落座后,宋卿时下意识四下环绕一圈,来祝贺的多是二伯父官场上的同僚家属,另外还有宋家的各色亲戚,人多嘈杂倒也显得热闹。
胡氏将她带到后,一边心系正在梳妆的女儿,一边又因客人走不开,一直待到开席后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才疾步离席往后院去了。
她一走,人丁本就稀少的宋家人就只剩下二伯父一人在招待,而女客这边,宋卿时跟二房再有嫌隙,也不可能让年事已高的宋老夫人一个人去左右逢源。
嘴唇微动,丢了高冷范儿,偶尔也搭一嘴。
不知怎么的,宋卿时忽地想起了一张羞涩稚嫩的脸,以及那根被她随手收到首饰匣子里的红绳。
上回宋秋皓背着她送嫁,这回应当也在后院准备送宋秋池出嫁吧。
劈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宋卿时越过腾起的烟雾,随无数双眼睛一起,看向瘦弱少年背上那抹红色的身影。
旁边的胡氏亦步亦趋跟着,时不时拿起帕子擦拭眼角,抽空还要叮嘱宋秋皓注意着脚下,小心别摔着他亲姐姐。
而一向冷面的二伯父,也跟着红了眼眶,只是顾忌着脸面,未曾掉一滴眼泪,可还是能看出他的不舍和疼惜,跟随队伍一直送到了喜轿。
宋卿时坐在原地,未曾挪动分毫,看着看着,不知怎么的,竟生出了一丝羡慕之情。
她不曾跟宋秋池比过什么,自然也不会有羡慕嫉妒之心。
可这会儿,眼前这一幕,她有些羡慕了。
鞭炮声渐停,眼前模糊的场景也逐渐变了个模样,宋卿时猛地回神,抬手撩了撩耳边的碎发,趁机用手背擦了擦眼角溢出的湿润。
宋老夫人无意瞥见她的小动作,不免会错了意,暗道宋卿时终究还是心软了,一家人之间就算有些隔阂,随着时间流逝也就放下了。
宋秋池出嫁后,两姐妹的交集只会越来越少,利益不互通,哪里还有矛盾可言?
吃完席,宋卿时告辞要走,宋顺昌却出口拦下了她,并请她移步东厢房说话。
宋卿时微微顿住脚步,扫一眼四周逐渐离席的客人,语气平淡:“二伯父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
宋顺昌看着嫁为人妻几月有余的侄女,无论是气质还是做派,都与之前未出阁时的模样大不相同了。
想起刚才胡氏所说,她故意掐着时间到达,如今又掐着时间离开,很难不让人怀疑她是将生她养她的宋府当成了什么龙潭虎穴,待不得了?
然而在他的印象里,宋卿时是最知礼数的,凡事处处周到,从未有过差错,不可能会记错时间,那便是仗着魏家撑腰,故意给他们难堪?
宋顺昌声音沉沉,开了句不似玩笑的玩笑:“瞧瞧,女子嫁了人就是不一样了,一刻都不愿在娘家多待。”
大家视线注目过来。
宋秋皓神色紧张,担忧地看向眼神淡得几无情绪的女子。
宋卿时裹着氅衣,不慌不忙淡声道:“伯父哪里的话。”
她的语气还算敬重,并无丝毫傲慢不妥,宋顺昌的脸色缓和了些许,可下一秒又僵住了。
“您之前说过,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凡事需以夫家为重,我虽然不是您的亲生女儿,但是您的教导卿时都铭记在心,不敢忘却。”
的确,俗话说的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出去的女儿入了婆家的族谱,便算得上是婆家的人了,刚嫁人的新妇多将心思放在婆家也是无可厚非,尤其是嫁的还是魏家那样的高门。
多偏向那边本就是应该的。
宋顺昌这当伯父的,“醋”吃的真没道理。
哎,要怎么说,男子难以与女子共情呢。
宋顺昌无话可说,默了几许,才道:“以后有时间多回来走动走动,再怎么说,这儿也是你的家。”
“卿时记下了。”宋卿时脸上挂着得体、温雅的微笑。
随后宋顺昌转而打探起宋卿时在魏家的事,宋卿时不愿与他多说废话,处处都说好。
见问不出什么,最后只叮嘱了她一句路上小心,便让胡氏送她上了马车。
二伯父平日里想不起来有她这号人,但是一有事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她,偶有联系,皆为索求,其中有一次在他做错事被贬职,第一时间想的不是避嫌,反倒是正大光明求上门来。
宋卿时不愿连累魏远洲只好拒绝,却被他当着众人的面指责谩骂,那时的无助羞惭还记忆犹新。
时过境迁,想起来还是会觉得有几分心痛。
心里装着事,回府的路程似乎都变短了。
甫一进竹轩堂的门,就听见有小丫鬟说,谢氏叫人送了几坛松花酒过来。
宋卿时心思微动:“拿一坛过来。”
*
松软的雪花堆积得厚,一日两日难以融化干净,目之所及,到处散落着碎雪。
宋卿时斜躺在贵妃椅上,一眨不眨望着窗外的景色,靠着软枕漫不经心品着松花酒,浓郁芳香弥漫着整个厢房。
本欲借酒消愁,不曾想愁更愁。
蓦地,与一人对上。
魏远洲穿着一身月白锦衣,整个人温润如玉,挺拔的身姿立在门庭下,脸瞧不明晰,衬得窗户框架里的景色逼仄起来。
一人在内,一人在外。
隔空对视。
宋卿时睫羽轻颤几下,一双美目上挑,泛着秋水般的涟漪,楚楚可怜地凝视着他。
纤指屈了屈,朝他撒娇般伸出手。
魏远洲先是一愣,旋即身影消失在视野内。
少顷,珠帘声轻响。
在他拥抱过来之时,宋卿时猛地扑上去抱紧他。
“你回来了?”她红润樱唇微勾,无意识往他耳边吹了口热气,酥酥麻麻的,带着一股混杂着酒味的甜香。
魏远洲轻轻嗯了一声,视线在桌子上的一整坛酒和酒杯扫过,无声皱了皱眉。
她顺势往他身上一倚,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娇娇柔柔伏在他身上,脸蛋红扑扑的,无限娇羞,却又大胆无比。
这样的姿势,于她而言,并不好受,没一会儿就哼哼唧唧的扭动身体,脑袋在他的胸怀里用力蹭来蹭去,动作跟她养的雪团子一模一样。
“听话,别动。”魏远洲抓住她的肩膀,才避免她从榻上滚下来,单薄的一片,握在手里与握着骨头没什么区别。
魏远洲拧眉,实在太瘦了。
偏偏还喂不胖。
宋卿时搂着他的腰,忽地仰起头,一双水雾雾的大眼睛无辜乖巧地望着他:“听话了,有奖励吗?”
第82章 醉酒
魏远洲在贵妃榻上坐下, 毫不客气地揽着香软的妻子入怀,像是话本里的昏君一般,食指挑起她的下巴, 笑得邪肆:“想要什么奖励?”
这话倒是问住了宋卿时。
魏远洲从不在钱财物什上吝啬, 她想要什么就有什么,什么都不缺,就也无需讨要。
像是看出她茫然的窘迫,魏远洲十分善解人意:“暂时想不出来要什么,就先记着,下回想起来了,再同我说便是。”
宋卿时愣愣点头。
乖巧的模样甚而有几分呆傻,傻得可爱。
魏远洲眸色沉沉凝着她,指腹若有若无地磨蹭着细嫩的皮肤,趁着她意识模糊还算配合,试探性问:“怎么喝上酒了?”
“这酒是婆母遣人送来的, 味道很不错,你尝尝。”宋卿时避而不答,觉得嘴上夸赞不如他亲自品尝, 于是打算亲自给男人倒了一杯酒。
四处张望着找寻放酒的小桌子, 很快就锁定了目标。
可惜酒意上头, 意识和身体都软绵绵的,光靠她自己连站都站不稳,更遑论爬过去倒酒了, 而唯一的支撑便是面前的男人。
尽管脑子不清醒, 宋卿时依旧记得他左臂受了伤, 小声嘟囔着:“夫君受了伤,不能碰到左边, 得抓右边。”
她一边自顾自念叨,一边刻意避开了左臂,晃晃悠悠伸出一只纤手抓住他右边的胳膊。
她今日穿了件短款的毛领袄子,衬得腰细腿长,往那一趴,伸手去够酒瓶时,不经意间带起长发和腰间的布料,撩起的半截让人看清那若隐若现的春光。
小腹平坦,杨柳细腰,优美的脊背线条,直直蜿蜒进凹陷的腰窝。
魏远洲顿时呼吸加重,眼神灼热。
“唤我什么?”他沉着嗓子问。
宋卿时讷讷:“夫君啊~”
许久未从她的口中听到整个称呼,魏远洲喉结滚动了一下,心神微乱,不着痕迹探出手替她把衣摆往下拉了拉,遮住那抹令人想入非非的春色。
宋卿时感受到他的小动作,停下来转过身,疑惑挑眉:“嗯?”
她恍然未觉气氛的变化,隐约只瞧见他绷紧至犹如被镌刻的下颌线条,往上看,便映入男人渐深的黑眸,沉如夜色,仿佛要将她吸进无尽的深渊一般。
“没什么。”魏远洲睨着她愈发红扑扑的脸颊,哑笑摇头。
听到回答,宋卿时不疑有他,当即又转过去倒酒。
动作幅度更大,衣摆往上滑动的幅度也就更大。
魏远洲指间停顿,拉也不是,不拉也不是。
两厢摇摆,这边宋卿时已经倒好了酒,递到了他跟前:“你试试。”
酒杯杯口倏然挨到唇边,她跪坐在他跟前,笑意粲然地看来,仿佛别院温泉里开的红梅,羞涩而美丽,令人无法抗拒。
魏远洲盯着她的眸子,依言张开了嘴,还没来得及咽下去,她就已迫不及待地追问:“如何?”
“嗯,好喝。”他一口闷掉酒杯里的酒,辛辣涌入喉间,皱着眉道。
酒意醉人,人醉丧志,易招祸端,故而魏远洲喜茶不喜酒,酒量也不大,平日里除了非必要的应酬会小酌两杯,其余时间内极少喝酒,自然对酒也没什么研究。
于他而言,酒的味道都大差不差,顶多便是辛辣程度不同。
本来以为就此翻篇,魏远洲放下了酒杯,还想问问宋卿时别的,可没想到她笑着笑着,忽然侃侃而谈起这酒的来历和做法,以及前中后调,一本正经的模样看上去很是了解。
这是他意想不到的,魏远洲眉头皱得更深,神情带着些许诧异,问:“你竟是喜酒?”
宋卿时已然醉了,意识模糊地搂着他的脖子,乐呵呵地大方承认了:“喜欢。”
“既然喜欢,为何鲜少看你喝?”魏远洲听到这话,更为不解了。
宋卿时无奈地叹了口气,戳了戳他皱成一团的眉心,“喜欢是喜欢,但是你不喜欢啊,我总不能在喜欢的人面前喝得一身酒味,醉醺醺的像个疯子吧?”
“那得多毁坏形象啊?我才不愿呢。”
言外之意,比起酒,她更喜欢他。
所以她可以为了他将就,不喝酒。
魏远洲眸光微动,心中百转千回,既为自己不知她的喜好而懊恼,也为她默默为他改变习惯而感动。
“母亲若是知晓她培养的闺秀,私底下是个爱酒的,可不得扒我的皮?”
“况且,酒喝多了容易口臭……唔,我可有?”
絮絮叨叨说了好半天的宋卿时忽地想起了这茬,话音戛然而止,她连忙用双手捂住嘴,花容月色的脸写满了惊慌,无措瞪大了眼睛,上半身往后迅速拉开和魏远洲的距离。
魏远洲一愣。
在她的注视下,斩钉截铁道:“没有。”
除了松花酒的酒味和她身上的香味外,并没有令人不适的其它味道,更别提臭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