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就是宸妃娘娘吗?”
“嗯,她如今已经疯了,应当认不出我们了,听看守她的宫女说,她见到人便会发疯,如今又不知染了什么病,我们只在这里看看吧。”
“好。”
记忆里宸妃还是那样雍容华贵美艳动人的模样,高高在上把人的性命拿捏在手里,冬儿实在难以把面前这个发疯的妇人和宸妃联系在一起,也不愿多看,往事已矣,如今的萧瑜还是好好的就足够了,她已经是个疯子了,而且也快要病逝了。
萧瑜捧起她微凉的双手柔声道:“冬儿,我记得你从前就和我说过,永巷里有什么精怪吓人的东西,但是不敢去看,侍卫们就在外面,不如你和他们一起去吧。”
冬儿不好意思地摇摇头,说自己怕被人笑话,从前只是说说而已。
“别担心,内侍的官员也在,就当是你带着他们清点一下前朝旧人,把那些与我们不相干的前朝宫人都送出宫去,算作是你赐给她们的恩德。”
“送出去她们?是送她们回家吗?”冬儿问道。
“是啊,皇宫是我们两人的家,她们无论是因何被囚禁永巷中,也不过是往事罢了,这永巷里阴气和怨念太重,会损伤了我们的福分的,我已经预备下旨今后不设永巷,将此处宫殿改为一处庭院。”
虽然是萧瑜为自己一手准备好的功劳,可是冬儿这个皇后总算是能帮到萧瑜什么了,她自然是愿意的,让萧瑜不要在这里停留太久,当心受寒,就和众人一起离开了。
萧瑜笑着目送冬儿离开,随后命人关上了殿门,梁明为他搬来一把椅子。
“把人带上来。”
萧瑜的声音中再没有方才的温暖与柔和,凝视着远处被按在地上的宸妃。
殿柱后一个被粗暴捆缚的人被压了上来,和被拖拽至御前的宸妃一起跪在萧瑜面前。
“陛下,柔嘉长公主今日入宫只带了两个侍女,都不曾前来永巷,卑职已经让她们离宫了。”
萧瑜点点头,将视线压向被堵住嘴巴的柔嘉长公主,命人为她松绑。
柔嘉已经被吓得失神,才放开了手脚,自己口中的布巾还不曾吐出便上前去碰萧瑜的腿希望求情,被梁明一脚踢在心口上,闷哼了几声,便动弹不得。
“大胆!不得对陛下无礼!”
萧瑜抬手作势安抚梁明,却又一言不发,只是平静地望着柔嘉,看她艰难地爬到自己身前,张皇失措地求情,希望萧瑜慈悲。
一旁的宸妃似乎也不再疯癫,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一旁的宫女一掌扇去翻倒在地,这是当日梅妃下达的旨意,她换了那杯毒酒,让宸妃苟活至今,又下令一旦宸妃开口说话便命看守之人掌嘴,至于看守她的宫人,都是曾经被五皇子萧瑰所害宫女的亲眷。
看着宸妃阴毒的眼神,萧瑜难得心情好了些,冷哼一声,换上一副笑脸,移开视线用无辜的语气说道:“皇姐,我对你难道不曾慈悲宽恕吗?你的生母和哥哥害我和母亲生不如死,可是我却依旧尊你为长公主,赐你封地,恩荫你一双儿女,为驸马加官进爵,你扪心自问,我对你究竟如何?”
柔嘉失声痛哭,哀求萧瑜留自己性命,今后绝不敢再犯。
“你若是惹恼了我,倒还有些商量的余地,因为我有心不做一个睚眦必报之人,可是今日你做的事太过了——皇后是我的软肋,你惹她伤心积郁,我是一定不能轻饶了你的。”
萧瑜垂眸似是无奈:“有时我也是心里好奇,明明我对你们这群昔日的仇人已经是仁至义尽,可你们偏偏把我一片仁心当做是我软弱无能——有句话我已经问过了许多次,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了你?”
梁明上前递上文书启禀:“陛下,这是方才命人询问长公主所得——”
萧瑜扫了一眼名单上大臣的名姓,并不感到意外。
“做得很好。今夜你离宫亲自告知驸马此事……他毕竟是朝廷大将,朕看重他为人刚正,断然不能因为皇姐这样的人污损清名,你要好好安抚,告诉他朕会为他再赐姻缘,安排一位良人续弦。”
梁明行礼退至一旁,萧瑜不想再废话,扬了扬下巴,身后两个侍卫上前将柔嘉拖走。
他望向看守宸妃的宫女,温声道:“你们几个先退下吧,朕有些话要对‘宸母妃’说。”
萧瑜难得用了这样的尊称称呼宸妃,可是语气之中却尽是讽刺,看向宸妃的目光中满是鄙夷嘲弄。
“好了,我知道母妃你没有疯,眼看如今天气转冷,又要入冬了,你不会还惦念着五哥吧?萧琪被你害得沦为庶民,乃至于不可一世的太后都被你拖下了水,如今你又唆使着你的女儿把她送上绝路,你说我是该怨恨你还是该感谢你呢?”
他居高临下睥睨宸妃,“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有许多对手都很难除掉啊!”
宸妃恨怨入骨,双目盯着萧瑜要爆出血来,抬起手指向他。
曾经整日用鲜花水和羊乳精心呵护的手,如今与破败的宫殿一样斑驳,又是恐惧又是愤怒嘶声叱骂:“孽种,你篡位谋逆,残害兄弟!你以为你就能稳坐皇位了吗?她在哪里?那个贱人在哪里!我早就知道你们这两个番邦来的贱种会篡夺江山,陛下,陛下你看到了吗!臣妾早就劝过你不可留下祸患,陛下!”
萧瑜面上的笑容更加明朗,这么久了宸妃的性子还是没有磨平,这一点倒真是让人痛快。
他垂下眼眸缓缓说道:“父皇吗?他自然是看到了呀,是我亲自送走他的。母亲如今也很好,行宫幽静无人打扰,前月她还回斡卓国住了一段时间与我外公他们团聚。这样的天伦之乐,想来母妃你的父亲是无福消受了。”
“母妃你还不知道吧,即便如今我的那位父皇沦为阶下囚,他依旧没有想起你,你怎么喊叫他,他都弃你如敝履,你被关了许久不知道外面的事,我来告诉你,那杯毒酒是父皇赏赐你的,一旦饮下,不过片刻就会暴毙而亡,死状丑陋可怖,母亲却留你一命在世,希望你诚心悔过,不过如今我只能做一个不孝之子,亲自来送你走了。”
宸妃身子一颤,不可置信扑向萧瑜,却被梁明一脚踢开,再次重重摔落在地。
“你当心着点,与我五哥和我这位母妃有仇恨的不止你一个,若是就这么死了,岂不是便宜了她?朕不在乎她说什么做什么,左右是一个前朝废妃罢了。”
“陛下仁厚,是卑职莽撞了。”梁明答道,他自幼相依为命的兄长被宸妃所害暴死宫中,尸首弃于乱葬岗中,至今不曾寻得尸骨,如今只要萧瑜一声令下,他便让宸妃万劫不复。
看到昔日仇人如此,萧瑜已经说够了玩笑,不愿与宸妃多费半点唇舌,余下的话便由梁明代劳。
“昔日太后娘娘宅心仁厚,留你这罪妇一条残命苟活于世,你今日胆敢对陛下不敬,殊不知若没有太后娘娘恩德,你早就是乱葬岗中一滩腐骨了!竟然还不知悔改,痴心妄想,若没有陛下恩赦,柔嘉何德何能跻身长公主之位,又如何前来永巷日日探望!”
宸妃早已没了力气,爬到殿柱前试图撑靠站起,却还是无力滑落在地。
“是你杀了瑰儿……陛下他怎能不相信我,他早就该听我劝说,将你们这贱人母子诛杀……”
萧瑜微微蹙眉,柔声致歉:“可是我那位父皇他就是没有杀母亲,即便她与我一同谋逆篡位,朝臣群情激奋要杀她,即便母亲从来都不爱他——”
他顿了顿,面上显露出疑惑的神色:“即便如此种种,父皇他杀了我都不愿意杀她,反而为母亲百般开脱,让她掌权六宫,封她为皇贵妃呢。”
萧瑜面上的笑意不减,徐徐说道:“既然时至如今你还在想着母亲,那我就不得不告诉你此事了……父皇他就是偏爱母亲,你说再多也是无用,只会凭空惹他厌烦,这样简单的道理,你不会还是没有想清楚吧?”
“对了,母亲本可以在斡卓多住一些时日的,是父皇他时日无多,想要见母亲最后一面,她才回来送他最后一程的,你看看,直到死,他都没有再想起你了呢。”
宸妃颓然望向紧闭的窗槛呢喃道:“陛下……陛下,你为何如此无情,为什么?为什么你就那么喜欢她,她害你国破人亡你都不愿意杀了她,到底是为什么。”
往事涌上心头,前世宸妃害自己沦为废人,是母亲以死换回自己一命,她死后宸妃来到自己面前百般嘲弄,可是萧瑜报仇太迟,没能将她手刃,好在今日将胸中“肺腑之言”说出,才算是大仇得报。
“不信,我不信,她为什么不来?我要见她!”
萧瑜挑眉道:“谁?母亲吗?她就没有来的必要了,她并不喜欢你,讨厌你也说不上,你恨她嫉妒她,半生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可是在她眼里你无足轻重,不过有一样东西她曾叮嘱我要我交给你。”
言毕,梁明在萧瑜的示意下将一个锦盒扔到宸妃面前。
“过往之事我也不大清楚,但是想来母妃你是记得此物的,当日母亲无奈入宫为妃,她不曾想过要与任何人为敌,她得知父皇妻妾成群,感叹自己遇人不淑,也对当日圣敬皇后与你们后宫嫔妃心怀歉疚,你们不去恨父皇,却去怨恨她,连一条生路都不肯留下。”
萧瑜顿了顿,将回忆往事带来的沉郁压向心底,他有时也会厌恶自己,厌恶自己不能像母亲一样洒脱,他放不下仇恨。
“记得你也曾说过,我和母亲身上都流着异族的血脉,你知道吗,父皇虽宠爱母亲,却也只是宠爱而已,从没有想过让她和她的孩子记入彤史,我们母子二人从来都不会威胁你和五哥的地位,若不是你们步步相逼,我大可以做一个闲散王爷,母亲做一个宠妃了却余生。”
他语调平和,仿佛充斥着痛苦的往事如今已经不过是一场漫谈。
宸妃认出了这个盒子,可是却又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见到它,她颤抖着手,用不停止的摇头否定萧瑜的话,否定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自己最恨的女人这个事实。
她双手颤抖不停,接连几次都没有打开那个并不算紧扣的盒子,最终那盒子从她手上滑落摔在地上打开,赫然露出一条已经陈旧的玛瑙手链,做工并不精巧,是斡卓人的工艺。
眼泪奔涌而出,她抓起那手链便要扔掉,可是手却停在半空中,良久,她将手臂放下,缓缓将那手链握在手心中。
“你可认出来了?这是什么东西?”
萧瑜的确不知为什么自己的母亲要将一件东西交给从前的死敌,他也没有必要知道,只是宸妃面上的神色让他心有疑惑。
“……这是你母妃初到京城的时候,送给我们王府中的人的,每个人都有……那个时候我们听说陛下被俘,整日里提心吊胆,我听父亲说,有一位番邦公主救了他,她也要与陛下一同回京……后来,后来她来到府中那日见到了我们……”
那天纳兰与萧竞权一同骑马回到王府,王妃和嫔主们一同迎接,她们看到一位极为美艳的女子和萧竞权一同回来,她望向莺莺燕燕却毫无生气的女人们,美丽的脸上惊诧无比,为首的那个女人看到她后与萧竞权争执不休,斥责他背信弃义,她孤身在异国他乡,唯有迎风流泪,茫然无措。
她把自己身上能为数不多的首饰悉数摘下,直至发辫散落在肩,迎风散乱,那些远比不得金珠珍宝华贵的首饰被送给那些怯怯望着她的女人,她向当年的圣敬皇后致歉,也向其余观望着的女人诉说她的愧疚,随后骑马离开,随风一样散去了。
她们都很讨厌这个抢走自己夫君的异族女子,她是这样的野蛮粗鲁,不识礼数,没有半分身为女子的规矩德行。
没人想要她的这些东西,那些首饰当日便被人扔掉了,宸妃原本也是要扔掉的,可是她没有,她鬼使神差留下了这个手链,却又最终在日后将其送回梅妃手中,借机对其百般侮辱。
萧瑜从宸妃破碎的言语中隐隐听懂这手链的来历,应当是母亲入宫前赠与宸妃的礼物,母亲入宫成为梅妃时被宸妃退回的,或许从前她们也并非敌人?
大抵其中用意,就只有宸妃知晓,萧瑜漠然望向她,缄默不语。
宸妃陷入回忆中,忽然开口呢喃道:“萧瑜,你知道吗?当年我以为你母妃不会回来的。”
萧瑜答道:“从来都不是她想要回来,你们为什么怪她,没有她就没有别人了吗?你不知道萧竞权是何为人吗?”
宸妃摇摇头,此刻她已经平静了下来,依稀可以窥见她还是宸妃娘娘时仪态万千的风姿,她凝视着玛瑙手链平和地说道:“是你不懂我在说什么,有那么一些时候,我想起当时的情景,是真的不想她回来的……”
萧瑜并不蠢笨,看着那串手链,明白了她所言何意,将头偏转过去。
往事已矣,空余叹息。
眼泪划过宸妃红肿的面庞,她跪在萧瑜身前哀求道:“萧瑜,当日是我错了,你杀了我吧,如今你已经是皇帝了,你母亲,不,是太后娘娘,她也不再恨我了,我求你念在手足之情的份上,放了柔嘉吧,我求你放过她,你杀了我,将我千刀万剐,不够吗!”
“不可以。”
萧瑜冷冷说道。“你们做了多少恶事,就这样几句不痛不痒的话,就能抵消我心中的仇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