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难得风和日暖,天气晴朗,除却冬儿的身子不见好转,便是大好的光阴了,冬儿半梦半醒中起身,浅浅抿了一小口水,问身边人萧瑜是否前来看望过自己,知道他不曾来过,心中难免有些失落,可是转而觉得未尝不好,至少萧瑜不会为她担心了。
祥雁这几日总是哭,眼睛都有些红肿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陛下不再来看望皇后娘娘,难道陛下真的如此无情,就连见都不愿再见一面吗?她明明听说了陛下每日都回去太后宫中,甚至还会过问小公主的近况,可是他为什么不来这里呢?
萧瑜今日却是难得的好心情,下朝后回到紫宸殿,又问了侍臣冬儿的病情是否好转,得到回答后点了点头,尝了尝御厨为他烹调的清粥小菜,便说没有胃口,让旁人都离开,只剩下梁明在身边,可是望着满桌饭菜出神许久,又端起碗盏吃了几口,轻声呢喃。
“陛下有何吩咐?”梁明的确没有听到萧瑜说了什么,这几日萧瑜难得有了力气和精神,却好得让人担忧。
“没什么事,没什么……”
“陛下今日可要——”
“去,朕要去看皇后,朕命御厨备好的蜜饯也要带着——不,先送过去吧。”
“是!卑职这就去办。”
萧瑜看梁明离开,又放下了碗筷,一滴清泪静静落在银箸上,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响,他仰头片刻,随后叫来侍女,问自己今日所选衣装是否好看,侍女们都不知如何回答,有一个胆大的说陛下穿这身衣服很好看,当下便被萧瑜重重赏赐。
萧瑜来时,祥雁正喂冬儿喝药,这几日她的舌头都麻了,连苦的滋味也尝不出,萧瑜直向她而来,握着她的手,问锦书和祥雁在做什么,语气与几日前冬儿还未生病时那样轻快。
“启禀陛下,奴婢在给娘娘喂药,娘娘喝了药,睡一觉便能舒服一些。”
他俯下身抬手覆在冬儿的颊侧,指腹摩挲她唇瓣,在她唇角浅浅勾勒出一点笑意,柔声问道:“这药喝着苦不苦?”
“嗯。”
冬儿用尽力气答了一声,冲着萧瑜淡淡一笑。
“好了,那就不喝了,你们不要再给皇后喝这些药了,喝了也没有什么用,来,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他将冬儿抱在怀里,她无力挣扎了一下,说自己总在床上,这几日没有清洁,身上的味道已经很难闻了,萧瑜摇了摇头,接过侍女递来的一颗蜜饯,帮着冬儿缓缓含入口中。
“这有什么的?今日天气好,我带你去一个地方看看……走吧,我们不受这份罪了。”
祥雁锦书与使臣宫女们跪倒一旁,默默埋头落泪,萧瑜停下脚步,呵斥道:“你们哭什么,都不许哭,做好自己的事!”
他抱着冬儿穿过长街,一路上不知穿过多少宫殿,好像是要一直不停的走下去一般,一路到紫宸殿,又一路南行到丹凤门,他怀抱着冬儿登上最高处,远望睥睨,天朗风清,秋高气爽,天下尽在眼前。
“甜吗?”萧瑜柔声问道,冬儿点了点头,努力咽下了一口带甜的滋味,这味道的确甜蜜,她心口也依旧刺痛难耐。
萧瑜擦干她眼角的泪水,又道:“我很喜欢这里的景色,总说是要带着你来看,可是忙碌起来就忘了,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殿下,”冬儿提起精神说,“殿下……能不能不要,把我当成是病人。”
萧瑜的应答声小得几乎听不到,他放下冬儿,伸出手从背后抱住她,紧紧地,她哪里也去不了,萧瑜却仿佛想抓住什么一样。
“我这几日,都很想你,你今后要好好保重……”
萧瑜没有回答,虽浑身都有力气,虽没有一点病痛缠身,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殿下,你不可以做傻事……能不能……答应冬儿呢?如果是殿下病了,你也不想冬儿陪你一起走吧……”
他笑了,不顾热泪奔涌,不满道:“我不答应!你不要把我想得多么好,我死了也要缠着你不放,我不让你走!”
若他还有一丝一毫的办法留得住她,也断然不让她离开。
“我也不想走,我很害怕……但是我知道殿下还有许多要做的事,这是殿下的梦想……我知道殿下不会忘了冬儿的,这就足够了,有些事不能勉强,我们就不勉强了,殿下,你要答应我好不好,我就只有这一个要求了,如果你做傻事,我会讨厌你,恨你的。”
萧瑜拼命摇头,他不想说这些,今日他好不容易打起些精神和力气,收拾出一副好心情,他只想与冬儿做更多有意义的事。
冬儿再没力气说话了,她睡在萧瑜怀里,这是几日来她最开心的时候,上一个秋天的时候,她甚至还没有见到萧瑜,寒冬,暖春,盛夏时节,她都和萧瑜经历过了,如今只差一个秋天就圆满了。
萧瑜回到宜兰园时已近黄昏,冬儿半梦半醒,唇角仍有笑意,虽然吃不下东西也尝不出滋味,但萧瑜还是备下了许多美味佳肴,带她去赏花骑马,如果她如今没有病着该是多好。
冬儿说她已经没有什么想做的事了,也没有力气去做,若是可以的话,她只想好好洗一洗身子,干干净净的走。
萧瑜怎会不答应,让下人准备为冬儿沐浴。
清晨那碗没喝完的药还在小榻前,萧瑜瞥见那碗药,隔着好几步就闻到那腥苦的气味,在冬儿更衣时走上前,颤抖着拿起碗,轻抿了一口,苦涩难耐。
他就着眼泪将那碗药仰头灌了下去,清咳几声,心中苦涩却半分不减。
冬儿半个身子浸在木桶中,许是被热气熏蒸着,她面上增了几分血色,见萧瑜来了,她垂下眼,笑容有些羞涩腼腆。
萧瑜浅浅笑了笑,问冬儿愿不愿意和自己一起沐浴,随后不等她回答,便开始解自己身上的衣服。
冬儿心中微讶,却做不出什么表情,萧瑜脱得只剩下亵裤,松了冠发跨入桶中,顺势将冬儿抱在怀中。
“我来为你洗,”萧瑜柔声说道,“你靠近我一些,这样更暖和。”
绵软细腻的肌肤贴在胸前,萧瑜的动作更为轻缓,更担心自己只是多动了一些,涌动的水流便会让冬儿不适。
“殿下,我们好像是第一次……这样子一起洗呢,从前的时候……我们也是这样的吗?”
“嗯,只不过从前是你陪同我一起。”
冬儿笑了:“那也是一样的呀,所以我们从前有很多次这样紧紧靠在一起吗?”
“十四次。”
萧瑜答道,短短三个字,却好像将他的喉头剖开又缝合千百次一般,前世和冬儿有过几次亲昵之时他记得清清楚楚,一点也没有忘记。
冬儿不由得一阵鼻酸,柔声道:“殿下很小气,为什么从前的许多事都藏在心里不告诉我,现在来不及了……我们从前一定很开心。”
她神色一滞,声音中带了些哭腔,握着萧瑜的手臂抽泣道:“殿下,我不想离开你,我很害怕。”
“我知道……我知道。”
萧瑜的眼上蒙上了一层水雾,他不愿提生死之字,只是用心安抚,若说害怕,他又何尝不怕呢?
冬儿扶着萧瑜的肩在他的帮助下转过身,枕在萧瑜的胸膛上,手指轻轻划过他心口那处剑伤。似乎是从这处剑伤开始的,她有了心悸之症。
“殿下,今后你要好好爱惜身体,不要再受伤了。”
萧瑜自然应允,冬儿闭上眼睛,努力踮起脚尖,吻在他的唇角上。
“是……药的味道?”
“是药的味道,我喝掉了,冬儿就不用喝了。”萧瑜的回答不算是回答,他至今都神思恍然,喝下那碗药,或许是他想要在片刻之际,为心爱之人分走一丝微不足道的痛。
冬儿躺在榻上气若游丝,她面色微红,双唇微张,呼吸有些沉重,好像成亲那日她和萧瑜生闷气的样子,带着些傻气的娇蛮,那个时候萧瑜曾暗暗发誓要用自己的余生让她幸福美满。
萧瑜守在一旁对她说了许多话,殿内静悄悄的,让他想起冬日时这里还没有翻修一新,他和冬儿依偎在一起,在炭火前静静读书。
冬儿睡着了,萧瑜走出宜兰园,看着落满了一地的清辉失神,垂目时,唇角的鲜血奔涌而出,旁人上前搀扶,又都被他呵退一旁。
伤心欲绝之时,就连眼泪也流不出,萧瑜只觉恍然隔世,仿佛自己重来一世再见冬儿还是昨日,这不到一年的光阴,他和冬儿相处的点点滴滴,如今竟然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他终于抑制不住心中的痛苦,在哭泣声和流泪中漫无目的走上长街,每走几步都要停下扶着墙喘息,此时此刻,他终于也是受着刺骨钻心之痛的折磨了。
幽幽夜里,一盏黄灯忽忽闪闪到了萧瑜面前,来人是梁明,他亦大吃一惊,因为这位杀伐果决料事如神的少年天子从未有过如此脆弱的一面。
“陛下,”梁明的声音发抖,他搀扶住摇摇欲坠的萧瑜,“那个觉慧,找到他了,如今他正在紫宸殿!”
第122章 “去与来时事一同”
寒夜声寐,冷清数日的紫宸殿今夜灯火通明,难得增添了几分生气。
萧瑜苦苦寻找多日无果的觉慧和尚如今正在殿中打坐,旁若无人自顾自诵念经文,只看面相,不过是一个相貌清秀和小和尚,身形略有些单薄罢了。
不解内情的宫人并不知为何陛下萧瑜多日苦苦寻找此人,更不知这位和尚为何如此大胆,太后与亲王在场站立,他却悠然处之,不论如何询问,皆是一言不发,全然不将萧琳等人放在眼里。
若非是梅音曾与此人有过一面之缘,确认此人确是觉慧,只怕他早已被拖出大殿斩首。
京城与幽州各处关口把守严密,萧琳再三打量,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和尚是如何神不知鬼不觉进入京城之中,甚至一路寻到了齐阳门前自请入宫觐见,莫不是他真的是一方神圣,在世活佛吗?
萧瑜的众亲卫个个绝非等闲之辈,莫说寻找这一个小小僧人,就算是限期之内将全天下的僧侣录入名册也不在话下,可最终却是觉慧自己寻至皇宫的,强闯宫门是死罪,直呼着他如今可是皇帝的救命恩人,众军卫若是将自己斩杀,那便是满门抄斩的死罪。
许是被他这番不要命的气势吓住了,守卫层层禀报,终于将此事告知梁明,萧琳得知消息亦匆匆入宫。
觉慧坐地诵经已有半柱香的时间,忽然停下了口中念词,仰头高呼,不知是对殿中谁人质问,语气中甚是不满:“皇帝在哪里,他还想不想让那个小娘子活命了,为什么还不来见我?”
他这般口出狂言,吓得一旁宫人议论纷纷,萧琳只好命无关人等退出内殿不得靠近,拦住想要上前质问的梅音,随后冷静回答觉慧:“请你稍等片刻,陛下应当很快就会到了。”
“哼,真是好不懂礼数的皇家,竟然是这样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他斜眼一撇萧琳:“你又是何人,怎么这般假仁假义的模样,在此一味讲些没用的话,难道全天下只有你一个好人吗?”
觉慧讲话粗陋,句句带刺,就算是好脾气的萧琳也心中暴燃无名之火,这个古怪和尚分明是仗着如今拿捏紧了萧瑜的命脉才敢如此肆意妄为,真不知一会儿萧瑜到了,他又会提出怎样无理的要求,这样的事传出宫去,更不知要让天下人如何议论。
纳兰拦住想要继续质问的萧琳,迟疑道:“……并非是我们不懂礼数,你自入殿后便不问不答,自顾自打坐,瑜儿不在,我们也不好多做主张,你若能救那孩子,只要不是违背法理之事,我们自然都会应允的。”
闻言,觉慧双眉一横,不满道:“是吗?既然把我当做救命恩人,那为何没有一个人请我落座,也不见有美酒珍馐来招待我?”
萧琳一双秀眉更为紧蹙,可是事关重大,自然要巨细无遗应允觉慧的要求,便亲自请他移步后殿,为他上了一桌丰盛酒席,觉慧这才露出几分好颜色,毫不顾忌佛门礼俗,喝酒吃肉,样样不落。
举杯停箸之间,纳兰从他衣袖领口处瞥见他僧袍下还叠穿了厚厚的棉衣,如今虽天气渐冷,却也不该是如此装束,再观其身形虚浮,恐怕此人衣饰之下的身体已然是瘦骨嶙峋。
自长街至紫宸殿的路萧瑜已经走过千百回,唯独这一次的行路如此漫长,萧瑜手中紧紧攥着觉慧赠与的那枚佛像,思绪如麻,他想过了许多种可能,或许自己从来就不配重活一世,如今是他今生了断之时,这个觉慧便是来向他索命之人,或许觉慧会让自己以命相抵?
究竟什么才是无爱无恨无挂无念,那日在长街偶遇,觉慧告诉自己的话是何用意,萧瑜心绪尽散,如今他能想到的不过寥寥一念——无论如何都要救冬儿,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也好。
他坐在辇上一言不发,夜风吹得他面上泪痕刺痛,萧瑜设想了太多种可能,又拟做了千百般姿态,只是一想到冬儿说过她害怕就此离去,见到那个端坐席前大快朵颐之人正是自己去年冬日在长街所遇之人,他那两世为人所有的自尊与骄傲,所有的理智与谋略,悉数化作云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