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萧琳思绪空空,便只余下一个念头,明日朝阳东升之时,萧瑜和冬儿一定要醒来,站在他和梅音的面前笑意盈盈挽着手,每每转头便是看向彼此,似有说不尽的话。
觉慧手里面拿着的那个小瓶子不知道装了什么香膏,没想到虽然浓烈,闻起来却是让人如此安心的。
冬儿想起来很多香甜的气味,有小时候她娘身上淡淡的花草香味,梅音和她一起做的香囊,她喜欢吃的点心,英国公夫人送她的那块宝墨,还有萧瑜送给她的一盒香粉,那是他身上常有的清洁的香味。
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心中宁静的时候了,已经不知道这是自己生病的第几日,冬儿只记得心口痛不欲生的滋味,原来能好好的睡一觉是这样的安逸。
是不是她已经要死掉了,应该是吧,她一个没有福气的人,得了治不好的怪病,又多日不吃不喝,已经活了足够久了。
萧瑜去哪里了,觉慧是不是骗了他,他是个傻瓜,可千万不要做傻事,还有梅音呢,其他人呢,她还没有再见祖母一面……原来真的是这样的,人死时没有人陪伴着,都是一个人孤零零的走。
她不舍得,她还有许多牵念的事放不下,她很害怕,她不想就这样死掉。
往昔种种在脑海中回闪,冬儿来不及看,看也难以辨明,她的确很累了,可是总是记挂着什么,无论如何也睡不安稳。
身上似乎有些力气了,有个声音似乎在呼喊他,冬儿拼尽全力,缓缓抬起眼眸,似乎她真的醒了,就在宜兰园的寝殿里,可是偌大的殿宇,只剩她身下床榻,没有一个人,也没有别的物件。
她赤足踏在地上,不冷不热,似乎感觉不到温度,向前走向后退,又都是原地不动的,面前只有一处光亮,这应当是回光返照了吧,或许自己努力追上去就好,萧瑜现在一定很伤心,一定有人在那头伤心等待着她。
“呀,你还能醒来啊,看来是我下的咒不够深,你居然还没有死。”
身后这个让人讨厌的声音,冬儿再熟悉不过了,觉慧怎么在这里,他什么时候来的。
冬儿想,既然如今自己不是人也不是鬼,那一定可以好好向他报仇了,她怒意冲冲去推开觉慧的手,可是触碰到他身体时,一切的触感又回归真切,地上好凉,她背后还汗湿着,有些刺冷,手上还没恢复多少力气。
而且觉慧真的瘦了许多,衣服下没有什么皮肉,她这一推,险些把他推倒在地。
“哼,你就是这样对待你的恩人的?我不过玩笑一句,你就这样凶悍?”
冬儿生气一般都不久,便不好意思地扶起他,问他伤到了哪里,觉慧狡黠一笑道:“你关心我做什么,你就不想知道你现在在哪里,是死是活?”
她怔怔摇头,说她不想知道。
觉慧便又要去拉冬儿的手,一边语气不善质问道:“你为什么不哭啊,你若是哭,我或许能告诉你,把你送回你的小情郎身边去。”
冬儿本来是很伤心想要哭喊的,觉慧这样一说,她便不愿了,不回答他,依旧是默默摇头。
“怎么不说话?原来你一点都不想他!好吧,我告诉你,现在你还没有死,因为我做法把他的命换给你了,你倒是不用吃什么苦,在这里安安稳稳伺候我,到了时候我就放你回去,他可就不一样了——”
觉慧伸出手笔划,口中碎念道:“这样长这样粗的针锥见过没有,刺进他心口,把他的心尖血都取出来,啧啧,真是受尽苦头啊!”
“你骗人,殿下他才不信你的傻话,我不要这样,你快停下!”
冬儿听不得这样的话,眼中已经流出泪,可是还来不及表露悲伤的情绪,她必须阻止觉慧,可是他实在是瘦得不像个活人,稍用些力气似乎就让他受伤,看到他吃痛的神情,冬儿便不由得放开了手,她记起上次见面时,觉慧说他快要病死了,让自己可怜他,看来那时他没有骗人。
所以他们两个现在都是生病没有药治病的可怜的野鬼,恰好又见面了而已,觉慧总说要带她走,竟然是这一层意思吗?
似乎是听见了她的心声,觉慧的神情严肃起来,自顾自念了一段佛经,冬儿忍不住开口询问,他便说是。
“是?是什么?”
“你想的没错,我们如今都是短命鬼了,有我陪你一起上路,你开心吗?”
冬儿又是摇头,他不明白觉慧为什么在低着头笑。
“好啦,如今已经是时候带你走了,唉,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做人的时候你不愿意,如今变成了鬼才肯走,不是白白让你的小情郎余生伤心欲绝吗,你们啊都不懂长痛短痛的分别。”
冬儿蹙眉道:“你能不能不要讲这种让人听不懂的话……所以你早就看出来我会病死了吗,那想必你一定很有法力,对,你救过萧瑜,你的确很厉害……那我可以求你一件事吗,如果你答应我,我来世投胎,可以投在一个短命的花草身上。”
觉慧忍不住笑了,反问:“在世上活得越久越痛苦,你倒好,投胎在花草上,真是给自己不落好处,再者我为什么帮你,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见冬儿面露失落,觉慧便忙问她想让自己帮什么忙,冬儿犹豫再三,说她还想再见萧瑜一面。
“见他?为什么?”
“你突然来了,把我带走,我还没有和殿下说再见呢……如果就这样离开,我会记挂着他,我放心不下。”
觉慧神色一凝,未散去的笑意转而化作悲悯的注目。
“旁人呢,你的外祖母,你的好姐妹,还有许多你牵念的人,怎么就只见他一个人,真是好没有良心。”
他虽依旧是说话带刺,可是语气却没有先前那般讥讽。
“我惦念的人有许多,萧瑜都知道,他会代我照顾好他们,我很放心……他从来都能照料好旁人,但是我不知道他今后能不能照顾好自己,我放心不下……”
冬儿知道的,只要有萧瑜在,祖母,梅音她们都能好好的,可是他怎么办,他不止一次告诉过自己,他害怕一个人,因为前世他就是孤零零的一个,好不容易历经千难万险,要和她相伴余生,可是自己没有信守承诺,又一次把他丢下,这让她如何安心?
觉慧缓缓道:“如果你放心不下,我便不能带走你,你记得我说的话吗?”
“记得。”
“你想见萧瑜?”
“是!”
冬儿眼中流露着期待的神色,他却道:“你心中仍有牵念,可是却不是为了他,他还有母亲,还有兄长和信任之人,并不需要你再为他担忧,你看到他登基,挽着他的手一步步走向皇宫最高处,与他成为夫妻,便一切心安了。”
她尚在迟疑,觉慧却说:“你应当了却心中牵念,若是放下了此番牵念,便不会再有顽疾缠身,你不能走,你应当和他厮守余生。”
“你只剩下三炷香的时间了,是留还是走?”觉慧叹息道,“只在你一念之间了。”
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冬儿身后,好似高山之巅遥指天际的仙松,冬儿转过头,看到一扇鲜红如血的朱漆殿门,似乎是紫宸殿,可是萧瑜说不喜欢这样的颜色,不是换了另一种漆料吗?
似乎是出于本能的吸引,冬儿走向那扇殿门,缓缓推开,里面的确是紫宸殿寝殿,只是陈设大变,床榻前有一个人持剑站着,身形摇摇欲坠。
“殿下,是你吗?”
她向前踏出一步,原本□□踩在地上的脚多了鞋袜,身上也不再是濡湿的寝衣,而是萧瑜买给她众多衣裙中她最喜欢的那身紫云纱,殿门缓缓关闭,觉慧早已不见,似乎门外变成了一个下着淅淅小雨的阴天。
“谁让你们进来的,滚出去!”
许是冬儿呼喊的声音太小了,那个身穿黄袍的身影没有听见,转过身怒而责骂,可是身形就此僵硬,再没有半分挪动。
“冬儿?你是谁!你是什么人!你……你真的是冬儿吗?”
“是我呀,殿下!”
冬儿提起衣裙毫无犹豫地奔向萧瑜,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
她抱紧萧瑜的腰呼喊着他的名字,萧瑜的双手才迟疑地圈紧冬儿的身体,直到温热的触感扑满数年的浸没在执念的胸膛,萧瑜才感觉到自己的心又一次跳起来。
她知道了,这是她第一次扑向他,从他转身时那一刻,冬儿就全然明白了,她知道了自己为什么仍有牵念,若她前世意外离世,萧瑜一个人在世上漂泊无依,她放心不下,自那日萧瑜风轻云淡向她诉说了前世过往,她便始终心有留念,她终究是放心不下那个惨遭宫刑,被揉碎了一身傲骨,又不知拼尽了多少血汗,才挣回了一点公道的萧瑜。
她放心不下,不想他就一个人面对天下流言蜚语,面对朝堂尔虞我诈,勾心斗角,她放心不下,担心他举目无亲,有一日被旁人夺去手中大权,再遭残害。
抱紧他的刹那,她便知道了前世过往,知道前世深冬苦寒,萧瑜自暴自弃痛不欲生,她知道了夏夜时幽州小楼两人沉默相拥,知道了那日雪白血红,她与萧瑜阴阳永别……
终于,不是萧瑜一个人默默背负这前世的所有痛苦和血泪了,不是他那样伤心流泪讲述前世之缘时,虽与他一般心痛,却终究无所寄托。
“真的是你吗!我是不是还在梦中,冬儿你真的回来找我了吗?”他迟迟问道,声色听来既惊又喜,却也不落下半分疑虑。
冬儿强忍鼻酸,用平静的语调安慰:“是我呀,殿下不记得我了吗。”
萧瑜不敢轻易作答,只是抱紧她,用手中剑在自己手臂上刻出了一道血痕,随后那剑应声落地,鲜红的血珠悉数砸在剑身所刻的“不悔”二字上。
冬儿闻到血腥味,连忙抓起他的手心疼地为萧瑜擦拭,无意间撩起他的衣袖,便看清他手臂上数不清的伤痕。
眼泪好烫,止不住地往出奔涌,冬儿不懂萧瑜为什么这么傻,怎么能这样用力划伤自己,他怎么还在笑呢,这样子不爱惜身体,又能够让谁安心呢?
他面上凄然的笑意逐渐化为奔涌而出的泪水,萧瑜不顾自己还在淌血的伤口,张开双臂将冬儿紧紧揽入怀中,知道他如今伤心欲绝,更可怜他就连一声呜咽也发不出,唯有用尽所有的感知,去拥抱着面前这个有温度有血肉的爱人。
萧瑜会武功,即便身子单薄,也能使出倍于常人的气力,冬儿记得从前他抱着自己时,手上总是很轻,担心弄疼了她,如今眼前的萧瑜却不知道这些,即便他尽可能轻柔用力,还是抓得她手臂钝痛,只是这身体上的触感,恰好迎上了她心头幻痛,故而彻心切骨。
两人相拥许久才不舍分开,萧瑜慌乱无度,握紧冬儿的手不知如何是好。
“殿下,”冬儿用从前念得再熟悉不过的称呼安定萧瑜的心神,抬手将他面上的泪水擦拭干净。
她能肯定这是前世的萧瑜,因为冬儿记忆里的那个人从来都是意气风发,傲然处世,一双眼眸总把人看得心神慌乱。
如今面前的却不是,冬儿不敢细瞧,不愿看他用冷淡和狠厉藏起的怯惧,她一看到眼前萧瑜的目光,便想起他是真真切切被人打断了脊梁,磨灭了筋骨,又不知一人经历了什么痛苦磨难才堪堪独游世间。
冬儿一看到他的眼神,便想起自己从前日思夜念的怜惜担忧。
她心有牵念,不能放下。
冬儿强压住哽咽,捧着萧瑜的脸仔细抚摸,他面上脱去了少年稚气,却又不减俊朗,若是额角和右颊没有两道依稀可见的伤疤,便更好了。
见萧瑜只是一味流泪,她柔柔笑言道:“殿下,冬儿回来了,是我,不是别人,我们应当许久不见了,难道你就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是你,你回来了?我……我很想你,那日我还有许多话要对你说!”
十年的光阴,他有十年的日日夜夜追悔莫及,有十年的辛酸苦痛想要和她讲,可是却又什么也说不出,沉默许久,只问冬儿去了哪里,又为何此时能回来。
“我,我去了西王母那里,因为,虽然冬儿不在了,可是我们今生的缘分还没有尽……我便在她那里修行,我和殿下遥遥思念,总有一日,我们还有来世,还能再续前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