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瑜挣开梁明搀扶的手推开殿门,不顾一旁兄长和母亲的劝诫,跌跌撞撞走向觉慧,双目泛红,怀着千万期盼与自毁的决心,问觉慧究竟想要做什么,问他到底如何才能救冬儿。
觉慧放下手中油亮的鸭腿,将泛着油光的手擦净,从盘中抬起头望向萧瑜,眉目含笑,比先前多了百倍谦敬,尊称了一句“陛下”,随后埋头翻找着什么,问道:“陛下似乎从很早开始就一直在寻找我了,可我只是一个小小僧侣,你如今可是皇帝,你做不到的事,凭什么我能知道呢?”。
萧瑜薄唇颤抖,良久后才从喉间挤出自己的请求:“自她不日前在幽州与你重遇,便复发心悸之症,如今受病痛折磨,将要不久于人世——”
觉慧打断了萧瑜的话,让他不要这样一副苦相可怜兮兮讲话,埋头似是思考,又道:“似乎的确是我见过的人,对了,我想起来了,当时我可提醒过那个小娘子,她是一个善心的人,我告诉她,她若是再不和我走,可就要没命了,你看看,现在成了这幅样子,一定受了不少苦,是不是整日睡不着吃不下,啧啧,这就是不听劝告的下场。”
“你要带她走?去哪里,做些什么?”
觉慧白了萧瑜一眼,不耐烦道:“还能做什么,难不成我还让她日日伺候我,受苦受累不成吗?自然是清净修行,游山玩水,离你越远越好了!你可别忘了你是什么品行的人,你害她倒霉了多少次,她跟着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一剑穿心又是什么滋味,你应当忘不了吧?”
萧瑜耳中嗡鸣,霎时间便红了眼眶,垂目时两行清泪划过面颊。
觉慧还在喋喋不休的质问,一旁的萧琳和纳兰见到萧瑜神色恍然,察觉事有异样,想要出言提醒,可是萧瑜如今早已没了理智,他什么都听不到,什么也想不到,只觉如今自己身在皑皑白雪之中,天寒堕指,他的双手一片血红,怀中之人声息断绝。
萧瑜痛苦地摇头,上前握住觉慧的手臂,让他不要再说下去。
“……你若是能信守诺言,真的能让她免于病痛,余生都不会受心悸所扰,让她能远离我,便带她走吧……”
觉慧冷冷问道:“这就够了吗,其余的呢,你残杀过那么多人,尸山血海的报应,你就不还了吗?你心里就没有悔恨吗?”
“诛杀仇敌,我不后悔,也不怕报应,可若是报应落在她的身上,那我可以诚心悔过。”
觉慧冷嗤一声,并不满意萧瑜的回答。
萧瑜摇摇头,神色决绝:“若你真的能救她性命,她身体痊愈,我便退位让贤,面向宗庙引颈就戮。”
“这怎么行呢?就算是你想求医问药,也是要先付给人家金钱人家才能治病的,哪里有我先救她你再死了的道理,不如你先死一次给我做个保证。”
觉慧抬手一指挂在一旁的宝剑,让萧瑜做出保证,见状在一旁心急如焚的纳兰和萧琳连忙上前按住萧瑜,以免他真的做出傻事。
“瑜儿,你是不是糊涂了,你不问此事因何而起,不问他有何诊治之方,就听信他一面之词吗?你到底在想些什么!你和冬儿相依相伴,几时愧对过她了?”
此言才出,萧琳忽然想到了什么,神思一怔。
萧瑜向他提及所谓前世之事不多,可是所谓一箭穿心,不就是前世冬儿……
萧琳一想到此处,顿时便觉脊背发凉,觉慧竟然也知道萧瑜的前世之事,甚至要比他和太后都要明了?
纳兰顾不得思虑太多,将萧瑜揽在怀中,求他不要做傻事,让他想一想冬儿,如果他不在人世,冬儿就算得以康复,又要承受怎样的痛苦,她和萧琳又该怎么办,天下百姓要怎么办?
“看来你们是不信我能救那个小娘子了!哼,我可告诉你们,她这种病绝不是吃药就能治好的!”
觉慧忽然收了些玩世不恭的神色,两手捻起佛珠,念诵了几句经文,随后悲悯说道:“世人常以为自己掌握世间法度,万物之道,故而骄矜自负,不知其身渺小,一切法无我,无人,无众生,无寿,纠缠于百转轮回的痴男怨女不知此法,故而困顿于百转轮回之中不得解脱。”
萧瑜回想起当日在长街偶遇觉慧,彼时他也曾对自己讲过相似的话,所赠一语,至今铭记在心,当日他曾将词语当做激励,认为自己只要坚持一念,便能得偿所愿,与冬儿相守共度余生。
“当时我只道,苍天薄我……若是苍天真的降罪于我,我心甘情愿,可是冬儿她何其无辜!”
“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
觉慧似是叹惋,随后又将双臂抱在胸前,眼白一味向上吊,又问道:“难道你觉得自己这样便是吃亏了吗?一命赔一命不对吗?真是的,你这个人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怎么还要管别人活得好不好,罢了,看你哭得这样可怜,我不要你以命相抵,我现在问你,你想要的是什么?”
萧瑜阖目垂泪:“救冬儿,我只想救冬儿。”
“救她是吗,好吧,你想救哪一个?”
叱然一问,宛如当头棒喝,萧瑜迷茫抬起眼眸,不可置信地问道:“你在说什么?”
“哪一个?是如今在病榻上生不如死的那一个,还是一剑穿心而死的那一个?”觉慧似笑非笑,双目凝望着萧瑜,好似普临寺后那座山壁上的大佛垂眸观望的神姿,压得萧瑜心口钝痛。
“这也回答不了吗?不会你两个都不想救吧,还是你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不敢说呢?啧,那个被一剑穿心的小娘子真是可怜,到底是人不如新啊,你已经把她忘掉了!午夜梦回的时候,看着自己如今一身荣华,心爱之人陪伴在侧,从前那个却是尝尽苦辛,身死异乡,你一点都不愧疚,对吧?”
萧琳呼喊萧瑜,可是萧瑜双目失神,浑身颤抖,似乎沉溺幻境无法自拔,茫然之间,竟点了点头。
“我对不起她,我从来没有忘记她……”萧瑜用极低的声音回答,他从未经历如此绝望,他没有放下过前世的愧悔,甚至有时越是千百倍对冬儿好,便越是想起前世的遗憾。
觉慧没再说下去,只是满意点了点头。
“好吧,既然如此,你便带着悔恨和遗憾活下去吧,带着前世的记挂,活在今世,两世都不得善终,你这样满意了吗?”
萧瑜不满意,他和冬儿本还有今后的大好年华,既然已经错过了一世相伴,又怎能错过此世机缘?
可是他还是放不下,忘不了,从前讥讽刻薄,冷漠抵触,从前冬儿满目愁容,萧瑜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他迟来的深情,到底不能赠与前世的冬儿了。
见他不回答,只是一味摇头,泪湿双颊,觉慧只好又问:“那让你再见她一面,是不是就不再日思夜想了?”
言毕,觉慧从自己的布袋中取出一个木鱼,用手在其上拍了三掌,萧瑜挂在颈前的佛像应声断裂两半,还不待他解开衣物查看,便觉胸口闷痛难耐,好似让人剖开胸腹,露出他的心脏百般蹂躏。
口中溢满腥甜的血气,萧瑜捂紧心口,启唇想说什么,口中鲜血便不住地涌出,他轻飘飘落在兄长的怀中,耳畔中是母亲呼唤自己的余音。
觉慧不顾萧琳的阻拦,上前解开了萧瑜的衣服,指着他自胸口疤痕扩散的青黑印记给众人看。
“看到了吧,此处顽疾不除,你们以为他还能有几日活命?你们现在知道我的医术有多高明了吗?”
他又拿出了一根寸长的针锥交给萧琳,用衣袖细心擦去萧瑜额心的薄汗,低声念道:“去吧,去了却你的一段前缘。”
“瑜儿醒醒,醒醒——”
萧琳不敢轻易挪动萧瑜的身体,只有一声声急切的呼唤,可是萧瑜听不到他的声音。
觉慧的语气很不耐烦:“他的旧伤复发了,如今胸口里都是淤血,要用这根针锥将淤血清除干净,具体要怎么做,就要用到你们的太医了,好了,现在把那个小娘子带来这里吧,你们放心吧,就算是为了把我养大的师父,我也不会把皇帝给害死!”
事到如今,萧琳也只能选择相信觉慧的话,只是冬儿如今病入膏肓,若是再让她前往紫宸殿,只怕冬儿撑不到此时。
“不来?不来见我怎么治病,你们就和她说我在这里,告诉她皇帝吃了我给的药便口吐鲜血倒地不起,你看她究竟来还是不来?罢了,我亲自去告诉她,看看她究竟会不会心急如焚,不来见我。”
觉慧自称被人抬移会折损修缘,故不愿乘坐轿辇,行路极快,将萧琳和其余侍臣宫人远远甩在身后,也就只有梁明得以勉强跟上,故而便很快孤身一人到达了宜兰园,也不顾一众宫女的惊呼,径直奔向冬儿榻前,毫不怜惜地将她扶起身,问道:“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若是再不和我走,就真的要死了,你现在还是执迷不悟吗?”
冬儿勉强分辨出眼前之人是觉慧,用残余的力气摇了摇头。
觉慧笑了,很是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不识好人心!你如今是哪里疼,究竟是为什么,你可知道?”
他不顾冬儿一身病痛,拼命摇晃冬儿的胳膊,让她保持清醒,急得一旁锦书和祥雁上前欲要推开觉慧,尽管摸到此人衣物下的身体枯可见骨,却又力气极大,一手便挡住了两人。
萧琳终于赶到殿中,让闲杂人等一概退下,问觉慧要如何医治冬儿。
“我是治不了她的,只有她自己才能治了心病。”
“那你也不能这样待她,如今皇后还在病中——”
觉慧不管不顾,摆手打断了萧琳,还是只逼问冬儿,总算是让她开口道了一声,不知。
“还想不到?”觉慧放开冬儿,任她栽倒在榻上,双眉一挑,“我可告诉你,如今你的小情郎可不大好,他答应我要一命换一命,你要是再想不到,我可就保不住他了。”
冬儿说不出话,挣扎着起身,想要离开床榻,呼喊锦书祥雁前来,希望能阻止萧瑜做傻事,只是困于一身病体,唯有以泪代语。
萧琳忙上前扶好冬儿,让她一切放心,不要听觉慧胡言乱语,萧瑜并无大碍。
可是想起那根寸长的针锥,还有萧瑜胸前大片的淤青,萧琳也难掩饰心中的担忧,他不知道觉慧究竟有什么目的,不知道萧瑜和冬儿二人为何要经历此番,只有握紧这一点点希望,期盼漫漫长夜尽快度过,明日醒来之后,两人都能安然无恙。
见冬儿的确已无力回答,觉慧不再质问,放开了冬儿的手臂,细心为她整理好被揉乱的衣物,取出一瓶香膏,那香膏瓶上刻着些古怪的花纹,似乎是一尊佛像,观音面,弥勒身,一手捧着一颗人头,另一手捧着一朵莲花。
他将香膏放在冬儿鼻下,片刻后冬儿便沉沉昏睡过去,只是这一次的睡颜之上不见紧蹙的眉心,似乎这次的安睡不再伴随疼痛。
觉慧为冬儿盖好被褥,语气中带着从未有过的温柔与悲悯。
“事已至此,我帮不了你太多了,你心中的牵念太多,若是自己不能放下,那只能说,你和他今世亦是有缘无份的。”
第123章 “何须更问浮生事”
言罢,觉慧缓缓起身,找到冬儿平日练字时所用的书案,草草修书一封交给萧琳。
“若不出所料,陛下再过两日便会苏醒,到时候请王爷将此书信代我交与陛下,皇后娘娘病因为何,又能在何时苏醒,陛下自会了然。”
“你这是,难道你这就要离开吗?”萧琳心中牵系太多,也失了理智,竟眼睁睁看着觉慧做这些荒诞之事,可是扪心而问,如今再无办法了。
觉慧不满道:“自然不会离开,我救了皇后和皇帝的命,就这么两手空空的走了,岂不是做了一番赔本的买卖?”
萧琳隐隐感到不安,可还是一一允诺觉慧的要求。
他稍作定心后道:“事关陛下和皇后的性命,我心中急切,方才若是言语有失,还望你能够海涵,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可是如若真的能救皇后娘娘一命,莫说是陛下对你感激不尽,只要是不违逆法度,不违背忠义之事,我和陛下都会应允。”
觉慧收拾好自己的东西,也收起了散漫的姿态,向萧琳作揖行礼,微笑问道:“施主此言当真?”
“……绝不轻言!只是如今时候已经不早了,既然你并不会立即离宫,不如我命宫人为你安排住处?”
“不要,我现在就要酬劳,请施主带我到佛祖所在的宫殿,为我备好百两黄金,香烛法器,待我入殿后三日不许有人打扰。”
“好,我答应。”萧琳传梁明与成碧入殿,命二人依照觉慧的叮嘱前去备办,又叮嘱祥雁锦书尽心侍奉冬儿榻前。
离殿前,觉慧转头又看了一眼冬儿,便一言不发随梁明离开了。
萧琳目送觉慧离开,他也轻轻将手抚向自己的胸膛,缓缓走向宜兰园的宫门处,就连成碧是什么时候跟上他的脚步,为他披上一件大氅,他都没有感知。
身形寡独,夜色残黑,到处是死一般的寂静,萧琳在宫中长大,他从未感到过如此恐惧,这偌大的皇宫,怎么到了夜里这样可怖,似是一座活的坟墓?
此时他想到萧瑜问自己的那个问题,那时他还能面带笑容,还能怀有期待,还是那样意气风发的少年。
“一定要如此吗?”
不,萧琳此时才真正想通了,何至于此呢,他并没有很想去江州封地,他放心不下京城中的亲眷,梅音亦是如此。
他是一个无能的兄长,早就做好了逃避的打算,他现在懂得了,自己不该逃避,可是如果知晓一理便是付出痛失所爱亲人的代价,未免太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