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她把自己梦中的情景说完了——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这是不是梦了,她发现自己的脸上挂着泪痕,稀薄日光打在她脸上,烧出恍惚刺痛,她一时觉得晕眩,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哭泣流泪,觉得很是丢脸,假装是伤心难过极了,靠在梅音的怀里。
元智禅师轻叹了一口气:“为情所困,为生死所困,都是众生之扰,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亦如幻。’觉悟成佛,所谓生死并不存在,众生才有‘生死’,困于生死轮回之中,无法解缚。”
冬儿想了想,没错的,她说的是很对的,或许就是她胡思乱想了很多,又总是想着萧瑜,总是惦记着他,担心着他,所以就会做这样的梦吧,只不过她没有什么悟性,如果和能和萧瑜在一起,还是不要觉悟什么,就做一个俗人就好了。
可是,她到底不在乎是生是死,她说不清自己心中到底是担忧什么,只是越是想,她的心口就越发憋闷。
“那,有没有什么办法,不做这样的梦了呢?”
他为冬儿念了一卷法华经,带她到大雄宝殿中礼佛,又得了她的生辰八字,为她刻写了一个牌位,供奉于殿阁中,保佑她不会再为心魔侵扰。
梅音问冬儿是不是觉得好些了,冬儿让她不必再为自己担心。
她看了看一旁供奉在殿上的护身符,又向住持求了一个护身符,打算把这小小的木牌交给萧瑜。
若是萧琳拿到了这样的东西,想必一定又是冷眼嘲讽,梅音虽然觉得这护身符意义很好,却也没有替萧琳做主,只是求了一个空符,打算自己收好,留给自己保佑平安。
两人告别了住持,绕道长廊,到山后去看原来山洞中寺址遗留的大佛石像,这里人迹罕至,远没有寺中大雄宝殿金碧辉煌,可是仰望那布满苔藓的大佛,法相庄严,梅音和冬儿还是跪拜了一番,将自己心中想要庇佑的人和事告诉佛祖。
山路湿滑,梅音和冬儿互相搀扶着走得很小心,下山时才看到来时路边有一个修葺整洁的小草屋来,门前的石凳上放了一个有些掉色的木鱼,屋中一个面容清秀的和尚却好像是在等二人一样,从门中出来,示意二人落座。
见状,为二人引路前来在远处等待的和尚跑到半山上,让梅音和冬儿不必理会此人。
那面容清秀的和尚穿的一身补丁,身上有着一股酒气,看起来醉醺醺的,只是脸上却带着十分淡然的笑意,很难让人想他是个坏人。
冬儿便小声问道:“长老是不是有什么话要和我们讲?”
“二位女施主不必理会他,他啊,做出的荒唐事可多了去了,你们不必听他胡言乱语,他就是因为不好好修行,屡屡犯戒,才被师父罚到这里看护后山的佛像的!”
“那不如你先下山去吧,梅音,”冬儿看着那和尚依旧在门前,似乎是等候着她一样,还是决意想要过去问个明白。
冬儿还不曾开口发问,那和尚倒是十分活泼地自报起了名姓,说他法号觉慧,还反问冬儿,为什么不躲他远一点。
“方才长老给我念了一篇什么经文,里面大概就是说什么无量无边的事,还说了,成佛的人就不要以貌取人了,除了佛,大家都是一模一样的。”
冬儿其实并不大听懂那些让人听过后头昏的经书,只是觉得这个小和尚故弄玄虚的,决不能在气势上输了他。
“我可没听过这样的经文,看来你不是什么有慧根的人,”觉慧颇有几分不屑和得意地说道。
被他这样没来由的讽刺,冬儿有些生气,轻哼了一声,转身就要离开,觉慧却说:“好了,现在你不再是那种忧心忡忡的神色了,我还以为你只会阴沉着个脸呢,只是不知道,你开心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的。”
果然,他不是什么正经的和尚,冬儿问他为什么这样关注着自己。
觉慧说:“因为我很同情这世上为情所困的人,我修佛法,不是为了远离俗世,了断红尘的,我最了这世间的嗔痴怨怒的,因此佛祖与我的心意相通,刚才你经过的时候,西边起了一阵风,我听到佛祖告诉我,有缘人来了,我看到你心中愁苦,因为两世情缘内心焦灼。”
冬儿诧异地问:“你真的能听到佛像在说话?竟然有这样神奇的事?”
觉慧点点头,冬儿倒了一杯酒香四溢的“茶”。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心里烦闷,你能怎么给我排解呢?”
觉慧从容答道:“排解的办法,自然是有的,你今日留下来与我作伴,日日伺候我侍奉我,我便带你去世间游历,你的一切烦恼就都化解了,你身边之人也不会再有烦恼,这世间万物,都不会再让你忧愁了。”
若是单单听他说的话,便知道这是个花和尚在撒酒疯,想要把良家妇女拐走了,可是觉慧面上的神色却十分宁逸,绝非是在调笑什么。
冬儿说她不愿意,她还有很多人很多事放心不下呢,她舍不得,想必他们也舍不得自己。
觉慧好像能听见她心中所想一般,又问:“那,……到底是放心不下什么呢,还有什么没有了却的尘缘,如此……念念不忘?”
他说话忽然有些缥缈,还是那样从容地安静地望着冬儿,逐渐变成那尊静静躺在山洞中的佛像一般。
这一次,她好像又像是做梦一样看到了一些东西,看到她萧瑜一起在幽州生活的日子,却好像和记忆中的情景有些不一样。
冬儿摇了摇头,告诉觉慧:“不知道,我还想过现在的生活,虽然不是一点烦恼都没有的,但是我不后悔,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
“原来是这样……”觉慧低声呢喃着,又说道:“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梅音并未走远,在远处催促冬儿离开,冬儿向觉慧道谢后离开,觉慧便交给了她一张纸条,冬儿和梅音上马车后一起打开看,仔细辨认,才认出来上面写了一句好似谶语一样的话。
“其来而已,其去则归,天道难欺,百虑难兼,一念无端,方破苍天。”
冬儿默默念着这几个字,摊开手掌,为萧瑜求得的那个护身符,其外的布袋已经被她揉得有些发皱,沾着她手心里细细的薄汗,颜色也有些深浅不一了。
梅音抱着冬儿,为她把这字条收在袖子里,让她不要再想这些事,好好睡一觉,很快就能回去了。
她靠在梅音身边,闭上了眼睛,或许她的确只是太累了。
梅音说起了她在京城里发生的事,说起了她想学武功,却连剑都拿不稳,手上还磨起了水泡,冬儿握着她的手,果然看到她手上添了一些新伤。
“学武功好辛苦的,梅音。”
“是的,但是学会之后,就可以保护自己还有二殿下了,现在我还可以保护你,还可以保护很多人。”
冬儿笑了笑:“那你学得怎么样了呢,有没有打败过谁?”
“还没有,我的力气小,又不是什么童子功,谁都打不过……”梅音用少有的郁闷的语气说道。
冬儿思索片刻后又问:“梅音,那你这些时候想到五殿下……还会怕吗?”
“……我想忘掉他,有些时候我会读书到很晚,困了便歇下,就不会想起他,有时候练功很累了,也就想不起来了。”
冬儿明白她的意思,向梅音身边靠了靠,两人挤在一起。
“都不是什么大事的,”冬儿用手帕掩面笑着说道,“现在,我的烦恼已经要解决了,就要解决你的烦恼了,今天我不要抢走你,你回到二殿下那边去吧。”
梅音倒在冬儿怀里,作势要抱她,却在她腰上掐了一把:“你又胡说!”
冬儿躲不开,两人一边笑一边缠扭在一起,久别重逢,总算是在此时多了一些由然心间的笑脸。
当夜里萧瑜回来的晚,冬儿攥着那求来的平安符一边练字一边等他,屋里只在桌上点了一支蜡烛,烛泪簌落,今日车马劳顿,一番下来不几时冬儿便有些困倦了,握着笔写坏了好几幅字。
终于,她抬不起眼睛,困乏侧倒下,却靠在了一片温凉的衣料上,随后感受到那衣片下的融暖的身体。
萧瑜不知道及时已经回来了,他现在是愈发神出鬼没的了。
“今天怎么不和梅音在一起了?我上楼见你和小鸡啄米一样的,就没有叫你,想看看你什么时候能睡着,会不会把自己再吓到了。”
冬儿撇撇嘴,嗔言道:“都是怪殿下回来的太晚了。”
“是我的过错,今后我若是回来晚了,你就把门锁上,无论我怎么求你,你都不开门,这样好不好。”
萧瑜有意玩闹,冬儿却不回话,见他额角有一些薄汗,拿起手巾为他擦了擦。
“今天我和梅音去了普临寺,那寺庙修建得很好,也有很多香客,我给殿下求了一个平安符回来,但是,如果殿下不信这些,不想随身带着,就自己收起来,也是一样平安的。”
她摊开手心,露出那个被揉的发皱的小小的平安符,萧瑜用手指轻轻将外面的布袋抚平后,就收在了怀里。
“好,只要是你求来的,我就信,今后日日夜夜,我都带在身边。”
他浅浅笑着看向自己,冬儿却想起了那个说不清的梦,还有那个叫觉慧的和尚说的奇怪的话,她还没想好要如何将这件事告诉萧瑜,只是她的泪已经在眼眶中打转了。
冬儿趁着眼泪掉下来前将头埋在萧瑜怀里,让他抱自己去睡觉,他今夜也是一样的话少,不再说什么,抱起冬儿往床边走去,萧瑜坐在床边,冬儿坐在他怀中,紧紧拥着他的脖颈,直至烛火摇曳,烛花似灭。
这几日两人各有的忙碌,冷落少欢,冬儿以为萧瑜有意和自己亲近,顺手系上了纱帐,可等了多时,他只是坐在床中紧紧抱着她,好像是冬儿要逃走一般,依恋感伤。
又不知过了多久,冬儿微微欠了欠身子,跨坐在萧瑜身上,手臂从他胁下穿过,反扣在萧瑜肩上,这样两人便更加没有间隙一般地紧紧相拥了。
冬儿在他颈侧软声耳语道:“怎么了殿下,今天你做了什么事了?去哪里了?是不是那件案子不好查?”
萧从她颈间抬起头,神情好像一只黏人又要故作不亲人的猫:“今日的确是发生了一些事,本来不打算告诉冬儿,可是也觉得不该欺骗冬儿。”
“是什么事?”冬儿有些紧张,但是为了让萧瑜不要紧张,她极力压制自己的呼吸。
萧瑜淡淡说道:“今日与人争斗,我武艺不如人,受了些小伤,不过当下便有二哥的人为我治好了,如今已无大碍。”
说着,他垂下头,解开自己前襟,草草让冬儿看了一下他胸前已经包扎好的伤口,便把衣服合上了。
即便是已经包扎过,他胸前的纱布上还有一道二指长的血痕,冬儿知道那不是什么小伤,可是担心以后萧瑜不告诉自己这样的事了,压抑着心口那细密紧促的钝痛道:“原来是这样,可是我记得殿下不是胆子小的人,怎么会害怕成这样?”
萧瑜仰起头,用他的唇珠去轻触冬儿的唇,而后是面颊,最后是她含着泪的眼角。
情眸眷恋,宛如出峋的云,他轻轻触碰着,如书页一般一页一页翻开她的焦愁,却只让她的眼泪更加溃不成军。
“我不怕,冬儿也不要怕,以后我会注意的,万事当心。”
若是受了伤,冬儿一定会很伤心,萧瑜最喜欢是她无忧无虑,絮絮叨叨和自己说那些琐碎小事时的模样,最见不得,是她为自己的缘故伤心落泪。
“我没害怕,我的胆子可大了……”
冬儿抹了一把眼泪,强忍的情绪让她的语调变得有些温吞笨拙,她的动作小心翼翼起来,即便萧瑜说他一点也不痛,冬儿也不要他再抱着自己了。
萧瑜垂着眉眼,将午后发生的事简单告诉了冬儿,春琴口中的“那个人”今日想要带走春琴,此人的武功不在萧瑜之下,剑术诡谲,萧瑜手中只有一柄折扇,还要护着身边之人,被他一剑挑伤了胸口,那人亦被萧瑜打断了手腕。
冬儿听着他的讲述,只觉得心惊肉跳,便也要求萧瑜带上防身的武器,甚至后悔拿了他的那柄匕首,才害得他赤手空拳与人争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