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竞权隐怒已极,却还是不得不遵从祖宗之法,认真听那些言官满口大放厥词。
如今的哲贵妃就是从前的梅妃,此事本就是萧竞权封堵众臣之口的妥协,如今这群一无是处的腐儒整日盯着他的后宫不放,与太后太子等沆瀣一气,怎能不让他气愤至极。
梅妃感受到他逐渐急促的呼吸,便又试探地问道:“陛下说今日早朝后就会来看望臣妾,最终却是晌午时前来的,想必是那群大人们因着昨日之事烦恼陛下了,对吧?”
“兰儿,你只要安心养伤便是,朕会还你一个公道。”
梅妃难得爽朗地笑了笑,为萧竞权卸了冠发,扶着他双肩让他躺下。
“如果是这样,陛下从前欠我的公道还没有还,我不要陛下还,正好我做这些管理后宫的事也累了烦了,就交予旁人去做吧,这个贵妃我也不想当了,陛下随便封我一个什么位份如何?”
她顿了顿,又说道:“反正无论臣妾是谁,陛下喜欢来见的总归是臣妾一个人,对吗?”
或许真的是昨日受了惊吓,也是百不一遇梅妃愿意和他说几句情话,萧竞权自然心中高兴。
“朕心里只有你一个,旁人在后宫中都是不作数的,只是兰儿不能胡说,此事你本来就无半分过错,朕怎能责罚于你?”
梅妃侧过脸哂笑一声:“哦,是吗?可是今日贤嫔娘娘的父亲给了陛下很大的难堪,陛下把他打发走费了不少力气吧?”
萧竞权有些吃惊,他没想到梅妃也会探听自己身边的事,不过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那个蠢货,朕怜惜他刚失了女儿,才没有下令责罚,就让他回家中好好思过吧。”
“那看来明日朝堂上,臣妾又要倒霉遭陛下的臣婆文海棠废文都在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子们嫌弃了,”梅妃长叹一声,唇角却挂着笑容,“何况臣妾知道的不仅是这样,贤嫔的父亲今日死谏陛下,想要陛下杀了臣妾,对吗?”
萧竞权朗声大笑起来,在梅妃腰上远离伤口的地方轻揉了一把,道:“朕看你的确该罚一罚了,竟然如此胆大,在朕的身边安插眼线。”
“这都是陛下给臣妾的权力,何况陛下迟迟不来,臣妾也觉得无聊,便让人去问了问。”
萧竞权自然不会怪她,梅妃自然是与他一心的,知道这些也无妨,她愿意多关注自己自然是好事。
更何况,她如今在世上又有谁能依靠?她也只能与他同心。
梅妃敛了笑容,指了指自己命人收拾好放在一旁的宝册和贵妃冕冠,道:“臣妾从来就不在意这些,如今北边不宁,又有西南土族作乱,陛下就不要为臣妾分心了。”
“朕岂会在乎这些?”萧竞权突然心中一动,难得字字热诚。
“你信朕最后一次,朕会为你把所有的路都铺好,你只要留在朕身边,此事不要再提。”
“前朝的流言蜚语,臣妾管不得,可是后宫之中的事,臣妾却能为陛下分忧。”
她提起身子凝望向他,眼角与鼻梁间的那颗痣好似是眼角中的落泪,又好似是一柄直指人心尖的剑,刺得萧竞权一时失神。
萧竞权不多思索道:“待你伤好,朕便将西苑御卫调遣于你,宫中还敢有人对你出言不逊,悉数格杀便是——还有,琳儿方才遣人来报,京城中亦有人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朕会另调三千禁卫军于他察查此事。”
“陛下万万慎思,禁卫军事关皇城安危,不能轻易交付于人,即便是琳儿也不可以,倒不如交予太子殿下,也算是名正言顺。”
此言一出,萧竞权反倒心意已决,冷哼一声:“太子?太子至今可曾入宫探望过你?想必又在和御史台那几个老东西结党营私,想尽办法处处用尽手段觊觎朕的皇位,朕看这太子之位,是时候换一个人来坐了!”
“这些事臣妾不明白,不过臣妾也的确不喜欢太子罢了,说起来,珍儿也是个好孩子,今晨和琳儿一同前来看望了臣妾,方才又来人说,明日会让睿王妃入宫陪伴臣妾。”
“珍儿对你一直很殷勤,朕明白的。”
“他一直都是个好孩子。”
萧竞权声音渐弱,忽然陷入沉思。
萧竞权约陪伴梅妃半个时辰,便回到紫宸殿处理政务,待明日再来探望。
那明黄身影伴随左右侍臣消失在宫门口后,身着内侍服的萧瑜也从屏风后走出,愤愤望着萧竞权离开的方向。
他敛了厉色,将宫门关好后为梅妃奉上新茶,坐在她身边。
“母亲这样坐着会不会痛,要不要再伏身休息一会儿?”
“不必了,我不喜欢那样趴着,我想好好看看你。”
萧瑜点点头,心里却还是想着方才萧竞权说的话,想着今后的步步谋划,他不敢抬头,方才他就在屏风后面,可是却只能听着梅妃在萧竞权面前假意讨好,做着违逆她心意的事。
日子过得越是久,他就越是发现自己为事事后悔,原来即便是重来一世,他也依旧是做不好许多事的。
看着他的面色,梅妃笑了笑,让他坐近了一些,问道:“瑜儿,你如今还在恨他吗?”
萧瑜认真想过后回答:“恨。”
“恨太多的话,会让人失去判断,从前我就是太恨他了,使得你耳濡目染,对他也十分不满,我有时候也后悔,或许恩怨就该在我这里终结,不该让你来承受我对他的痛恨,才使得……”
“孩儿恨他,不只是因为他待母亲不好。是因为孩儿厌恶他,是因为他不仅伤害了母亲,还伤害了许多人。”
看他眸中坚毅的神色,梅妃点了点头。
“母亲放心,孩儿不会因为恨他而失了判断,栽赃太子以巫蛊之术在京中散布有关萧竞权的谣言虽是一步险棋,可是孩儿已经考虑过可能引发的变故,无论如何,太子此次必然失势,而这得国不正的谣传一旦开始散播,必然会有有心之人从中大做文章,总是对我们有利的。”
梅妃只是担心萧瑜和萧琳二人操之过急,如今尚未在京中立足,羽翼未丰,若是早早对萧竞权动了心思,只怕又会重蹈覆辙。
看着萧瑜早已褪去稚气,如今不露辞色的面容,梅妃便觉得放心了。
“好了好了,你入宫一趟也不容易,就不要说这些了,我见你心情不大好,如今也见到我了,就不许再为这件事心中担忧了,我没事,明白吗?”
她千万叮嘱萧琳不要将自己的伤势告诉萧瑜,可是他还是不惜危殆入宫来亲自见她,实在是让人生气又无奈。
萧瑜闻言低下了头,低声道:“母亲为何要骗瑜儿呢……你们有什么事都瞒着我,不肯告诉我……”
梅妃唇角挂起一抹微笑,反问到:“可是瑜儿也不曾告诉我你在幽州受了多么重的伤,我是仔细求问了琳儿才得知前后详细的。”
萧瑜受重伤的那一天,梅妃远在千里之外,也挨了同样的一剑,为他时时刻刻担忧着
萧瑜回答,自然是因为不想让她担心,再者也是因为自己身子已经痊愈,没有必要再为梅妃平添心忧。
“既然你也明白这样的道理,为何还要为此难过呢,你不要总是想着能为别人承担一切,这样子活着太累了。”
看萧瑜还是闷闷不乐,她又问道:“你方才说‘你们’,还有谁瞒着你事情不告诉你了,我来给你评评理。”
他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是冬儿,她有事瞒着我,不肯告诉我……”
梅妃侧过身掩面一笑,她还没见过萧瑜这幅忧愁的模样,实在是觉得有趣。
“小姑娘有自己的心事又怎么了,何必事事都要告诉你,你就没有秘密瞒着她吗?”
萧瑜又点了点头。
“不论是为了什么事隐瞒着你,她总归是为了你好的,不过我也有一点不大明白,你为何不把有关前世的事告诉她呢,若是从前万事不定,你尚有顾虑,可是如今为何不愿倾诉?”
萧瑜自己也给不出答案,他有很多次都想要开口告诉冬儿,可是又认为缺少了一些时机,又或者是因为他心有愧疚,他亏欠前世的冬儿太多。
怀着这样的羞惭,萧瑜离开皇宫,回到冬儿身边,她今日不知道为何,困乏地厉害,实在等不到他回来,便紧抱着一件萧瑜的外袍在竹椅中睡着了。
萧瑜想抱她去床上睡,却瞥见她眼角挂着两行清泪。
隔着他不知的因由,冬儿在梦中落泪了。
萧瑜又是一阵恍然,为了忘却痛苦,他选择性地尘封了许多有关冬儿的记忆,可是他没有忘记任何一点,因为他为数不多的快乐都是冬儿给的。
因此总是在某些时候,那些被封存的美好的记忆,就会忽然回到他脑海中。
前世他身体转好,逐渐能下地走动,那时候冬儿还很喜欢和他讲话,每天在他旁边说个不停,萧瑜那时不懂得珍惜,也不愿和她敞开心扉,便总是想尽办法躲着她。
他晨起离开,回到屋中时已经午饭过后,他难得没有听到冬儿欢迎他回来的声音,走近去看,原来她睡着了。
原来她不是每日有使不完的力气,也不是那样没心没肺,不论做什么都要笑着去做的。
她睡着了,显然梦里她不开心,她在哭。
萧瑜伸向冬儿的手停在半空,冬儿也恰在此时起来,咪了下眼睛,看清是萧瑜后,一下子就像只灵巧的小猫一样钻进他的怀里。
“殿下,你回来了!”
“嗯,我回来了,”萧瑜换了个姿势让冬儿坐着更舒服一些,柔声说道,“怎么了,冬儿做噩梦了不成?”
“没有没有,冬儿方才做了个好梦呢。”
看她眉目含喜,不像是在说谎的样子,萧瑜便问冬儿做了什么样的梦,冬儿却不告诉他,让他自己猜。
她像只狡黠的小狐狸,眼睛都要笑成一条线,得意地说道:“殿下若是猜错了,以后也不许吊我的胃口,不要让冬儿猜来猜去的。”
萧瑜一口答应,捧起她的脸看仔细看着。
冬儿的脸不多时便红了,向一旁张望着,不时就把目光落在书架上一个从前没见过的小竹箱里。
大约她的秘密就藏在那里了。
萧瑜抱起她,佯装是在屋内寻找着什么,总是有意无意接近书架,冬儿抱着他的手也越来越滚烫。
他在书架上翻找了起来,就要打开那个竹箱时,忽然想到了什么,停了手,懊恼地轻叹了一声。
“猜不到,是我输了。”
冬儿只高兴了一小下便开始安慰萧瑜,她说她就快要把那个东西做完了,萧瑜中午一定还没有睡好觉,吃好饭,等他吃饱了睡醒了,冬儿就告诉他。
萧瑜答应了,他是那种喜欢事事都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这是他第一次愿意去等待旁人来告知他结果。
这样期待的感觉,的确是很让人开心的。
他听冬儿的话,用了些午饭,安心踏实地睡了一觉,起床时闻到一阵香味,他还记得清楚,那是冬儿从前教他做过的花馍面果。
他理好冠发,到正厅去寻冬儿,看见桌上摆着一笼屉做好的面果,个个精致可爱。
冬儿正坐在廊下,面前放着一个铜盆,挽着袖子不知清洗着什么东西。
萧瑜坐下耐心地等她,顺便为她批改了新写好的一篇辞赋,冬儿写得辞赋想来都很有趣,不讴歌什么政通人和,也不慨叹什么万里江山,她写辞赋最爱写自己身边的小物件,写得第一样东西,就是萧琳送给她的笔,是这支笔一直陪着她习字作书的。
冬儿不多时回来,应当是一手藏了一样东西,步伐轻盈走向萧瑜,要他蒙上自己的眼睛。
萧瑜乖乖照做,抖开折扇,掩住了自己的脸。
“好啦,殿下可以看了。”
冬儿用手轻轻压在他的扇缘上,一点点露出萧瑜含着柔光的眼睛,几乎要将她的心看得烧灼起来。
她在他面前放好了两个木头刻好的小人,模样倒是可以分辨出一大一小,一男一女,只是的确不算精细。
冬儿回到家中后没事做,便想起来萧瑜说他幼时梅妃曾经送他礼物后来却不慎遗失的事,本想为萧瑜做一个更好看的面人,可是她不会弄出那些颜色,手也不算灵巧,做了许久都做不出,只好等着醒发,做些面食。
她烧火时看着地上的木柴,想起还可以用木头刻小娃娃,便仔细画了花样准备去做,废了好大力气,可是做得不想,呆呆笨笨的,她担心萧瑜嫌弃这两个丑娃娃。
“这……是我和母亲?”
萧瑜居然看得出,冬儿心里一阵暗喜,连连点头。
“梅妃娘娘这几日不太平安,殿下也为她担心,我便想着做好这两个娃娃,让殿下留在身边,就不再难过了。”
萧瑜仔细打量着那两个“小木头块”,冬儿在一旁继续絮絮说着:“其实我一开始想做我们三个的,但是这样一想,还要把梅音和二殿下的也做好,把外祖母的也做好,可是这样就太多了,我做不完了,最后还是只做了你们两个的。”
“我很喜欢,冬儿,母妃也很喜欢这种不寻常的小物件,偏偏是那种千篇一律的东西她最讨厌了,下次见面时,我把她的那个送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