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喜欢拐着弯子说浪漫的话, 之前就因他一句暧昧的“北方有佳人”, 答应了他的踏青邀约。
转念一想,原来十年过去,她还是一个耳根子特软的女人。
姜怡妃略感到一丝无奈,轻轻阖眼, 笑着客套回去:“我也欣赏宋老师的手艺。”
靠在墙上的宋聿诚若有所思地低头瞅了眼手, 再度掀眼时,好像顺带着从脚到头得把她品了一遍,浅浅挑了挑眉:“我以为你会更青睐我其他方面的技术。”
话音落下,小牛皮包就砸了过来, 他长臂一伸抓住银色的链条, 似笑非笑。
“光天化日做个人吧你。”姜怡妃拉着包链, 气哼哼,轻音怨语。
她耳垂淀出粉红色, 仿佛烧熟的釉药沿着线条流畅的天鹅颈往下融。
宋聿诚拉过链条,缩短两人之间的距离。
被一股有力的劲儿带过走,脱轨似的倾斜,姜怡妃咽着声,左手下意识撑在墙上,指背蹭着他的腰,能感觉到隔着薄薄衬衫衣料的体温。
抬头,正好撞上他敛着眼,姜怡妃喉咙有些紧,她以为他要吻她。
中间隔着包,宋聿诚的另一只手握着她的腰,很快又放下了。
这与预期不符,她奇怪地问:“怎么了?”
宋聿诚避开视线,手插进口袋:“没什么,刚想起来自己是个人。”
她抿了抿嘴,回:“......那我恭喜你。”
外头雨大了,廊檐滴下的水流进来,他们干脆并排靠在墙上。
姜怡妃仰望着灰蒙蒙的天,随口问:“你父亲怎么去世的?”
他既然主动说了,应该不会介意她稍稍了解一下吧。
宋聿诚抬颌看了看天,淡道:“九几年的空难。”
尸骨无存,留下一张苍白的名单。
空气里两道声音平稳错峰。
“......抱歉。”
“没事。”
雨声淅淅沥沥,展厅的灯光照出来,他们周身像是逆着光,气氛有些压抑。
姜怡妃还是后悔发问了,她没经历过身边人死亡,总感觉那种事离自己很远。
算算九几年的时候,宋聿诚也才十岁左右,孩童时期最容易对父母产生依赖感,也会有崇拜和仰慕。这大概是他为什么选择这一行的原因,也是为什么会晕机的原因。
从东京回国的那一次,他脸色苍白,睡着了也无意识牵了她一路,不是病理,是心理。
应是至今,仍然害怕吧。
姜怡妃收回偷偷看他的视线,手指点着墙壁,挪到他手腕边上,小拇指翘起来碰了碰。
她始终仰着头目视天上,看不到宋聿诚的反应。
廊檐下浇的水势变大,声音潺潺,像苏香山山洞外的那场春雨。
玉貔貅的手链随着主人的动作从口袋里抽出来,突然被牵住。
宋聿诚愣了愣,感受着柔软的指腹摩挲着自己的虎口。
她说:“飞机上占两个座太奢侈,以后可以便宜我。”
朱墙前,倒映十指相扣的影子,包裹住他们的手。
掌心紧紧贴在一起,传递着热意。
宋聿诚迟疑片刻,夹紧指缝:“好。”
静谧无声的老藏馆,屋内遗憾着离别,屋外温存着邂逅,人生百态,每一刻满足来之不易,又是那么容易破碎。
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接姜怡妃的车来了,她口气冷淡地对着电话里的人说话。
夜灯长廊,只有她一道倩影。姜怡妃扭身,双手拎着包,亭亭玉立,微笑着与他告别。古旧四合院的背景有了她仿佛穿梭到复古的年代,昏黄纸灯光撒在她肩上,周身宛若鎏金浮动。
手掌存留着一份难以割舍的柔软。
宋聿诚不动声色地将那只手插进口袋,抬起另一只,食指不自觉地做了一个抹鼻梁的动作。
他已经很久没戴眼镜了,褚康时注意到时,问过一次,他没搭理。
“那位就是你向我引荐的丫头吧,燕都姜老后继有人咯。”温建秋慢慢从转角挪步出来,他做好了一次庄重的告别,今天跑出来久了,苍老的脸上面露土色,但是老人极力吐字清晰,背着手,声音一响一轻,“看得出是个真性情的,和你很配。”
宋聿诚翘翘嘴角:“我送您回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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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安宁的胡同小路,主干道车水马龙。
姜怡妃撑着宋聿诚给的伞,掀开伞沿四处张望。
不远处的劳斯莱斯减速像她而来,缓缓停在她身前。
她的动作很干脆,收伞,开门,坐进去。
听着英文财经新闻,周身温度骤然下降,不知为何沈洵祗从以前就爱开冷空调,好像真把自己当冷血动物。
姜怡妃靠在椅背上,看着前车的导航屏幕,嘲道:“沈总说的附近是燕都到沪城的距离?”
沈洵祗脱了外套给她披上,接过她收起的伞,不动声色地塞进门兜里,解释道:“堵车。”
他单穿一件浅蓝色衬衫,里头是贴身的高领内衬,领口敞开两颗扣,露出的锁骨被黑色的布料包裹着,向上延伸到脖颈,遮得离喉结不远,禁欲自持。
印象里,沈洵祗不重欲,刚确定关系时,也许是顾及她岁数小,脸皮薄,他很少碰她,再到后面两年,他们关系变僵,睡一张床都难,除了他把她绑了,用手铐将两人铐在一起。
姜怡妃还记得,被手铐支配的最后一天,她坐三楼窗台上往下跳,拖着他差点儿同归于尽,这事才了结。
想起黑历史,她倍感疲惫,思来想去,她觉得他们之间无法再延续情意,甚至做朋友都很难。
打好腹稿,姜怡妃面色平静地说:“我们——”
她刚准备与男人把话说清楚,坐在副驾驶秘书的手机响了。
他接起电话,说得英文,然后回头恭敬地问询沈洵祗的建议:“沈总,休斯集团陈总的助理问您下周一是否可以详谈。”
沈洵祗垂眸操作着腿上的电脑,点了点头。
休斯集团城北商业地段公开拍卖的事,姜怡妃早已拿到任务,参加地产拍卖需要做充足的准备,熟悉地皮价格和行情以外,掌握开发商的资金,人员,技术等情况也是重中之重。已知参拍公司里,燕都的宋氏集团和沈洵祗掌控的沈氏最有竞争力。
她怀疑过沈洵祗突然找她示好是为了这场拍卖,却没见他开口,可他最近也没她想象中纠缠得频繁,加上这次迟到,感觉也不上心。
那会不会等拍卖会尘埃落定,他得到想要的项目后就束手就擒了?
仔细琢磨,冷漠的资本家的确能干得来。步步离不开算计,这太符合沈洵祗了。
越想越认为,这样的男人不配爱,不配听她几句肺腑之言。
沈洵祗回完邮件,关上笔记本:“莺莺想说什么?”
姜怡妃指了指窗外,话里没什么感情:“我想说,我的车停在前面路口右边的雨霖铃茶楼停车场,你帮我开回酒店,我答应陪你去应酬。”
这时,车体一个急刹,晃乱了她肩上的外套,好像她是主动开了这口,把全车人震惊了。
手握方向盘的周鼎率先打破诡异的气氛:“姜小姐,沈总——”
“好,我去开。”沈洵祗断了他的话语,盯着她温和地弯着嘴角。
瞧着冷峻的脸笑起来,姜怡妃不习惯地撇开眼,“麻烦快点儿,我明天要上班。”
她双手抱胸,秀气的脸往窗子靠,被外面的路灯照亮,眸底亮晶晶,已经比前几日多给他了许多脸色。沈洵祗心底忍不住翻涌,顾不得一些东西,让周鼎在路边停车,拿了她的伞下去。
夜幕下的十字路口,车流不止,机动车道白线后停满了等绿灯的电动车大队。
男人撑着伞过马路,笔挺熨帖的衬衫在混乱的风雨人烟里显得尤为矜贵,沈洵祗不紧不慢地迈步,仿佛与川流不息的人间毫不相干。
姜怡妃撑着下巴淡目送他过马路。
前面的男秘书忽然坐不住了:“周特助,我陪沈总一起吧。”
他下车小跑,斑马线的信号灯转成了红色。
姜怡妃眯了眯眼,终于感到不对劲。
远处,男人挺拔的身形立在半途,电动车纷纷穿过他周围,仿佛锋利危险的利箭。明明只差几米,他跑起来就能抵达人行道,耸立的背影游离在世界边缘。
汽车往前行,姜怡妃扒在窗子上,目光随那抹身影,扭动脖子,一进入盲区,她立刻挪到后窗,膝盖抵在座椅上,真皮冰凉的触感渗进骨头,手指掐入靠背,瞳孔微缩,神情惊愕。
脑中浮现出这辆车内见过的金丝楠木拐杖。
她忽然感到慌乱,一种直觉带来的恐慌。
等到人影在视野内彻底消失,姜怡妃回到座位,四肢失去动力,缓慢地摆放在正确的位置。
喉咙里仿佛塞进了石头,呼出的气堵堆积在喉管,她皱蹙着眉,低声问:“周鼎,他的腿怎么回事。”
周鼎为难地看了眼后视镜,姜怡妃清冷的眉眼略深沉,凝视着他,嘴唇抿成一条线。
他双手握紧方向盘,犹豫道:“这件事,姜小姐最好亲自去问沈总。”
后座没有开灯,女人的身影渐渐陷入黑暗,向他施压:“你帮我办出国手续的事,沈洵祗没查到你头上吧。”
“......姜小姐,还是这么喜欢为难我。”周鼎长吁一口气,放慢了车速,“洵祗的腿,和你有关。”
她静静听着,淡淡的玫瑰香干扰人心智。
四扇窗户紧闭,姜怡妃却感到丝丝缕缕的风吹进来,给肩上的西装外套灌了铅。
第24章 带雨
那天过后, 姜怡妃对沈洵祗的态度发生改变,就像小雨砸向芦苇,十分细微。闲暇时, 她偶尔回他的短信, 聊天内容无非是他说什么,她应一应。
-【我去沪城办事,周一回。】
-【嗯。】
-【在你车上看到烟了,少抽点。】
-【好。】
-【莺莺能不能多回我几个字?】
-【一路顺风。】
微弱屏幕亮光敷在洁白的脸上,姜怡妃平平淡淡地在他看似卑微的乞求下跟他道平安。
不是妥协, 事实上,姜怡妃无法给现在的举动定性, 她的心态出现了问题。当知道他人不幸的原因和自己有关, 复杂的愧疚感与不忍心, 都出来作祟了, 偏偏她是个感性的女人。
断腿后因神经损伤导致局部感觉麻痹,胀痛,周鼎说他这四年复健得拼命,为了不想让人看出他的腿疾, 更不希望她知道。
是啊, 沈洵祗原本就是一个多么骄傲的人,他做什么都追求完美,怎么能受得了拄拐一辈子,要不是作案者是她, 肯定拆了那人的骨头都不解气吧。
浓郁的咖啡香弥漫, 姜怡妃站在吧台前拿着杯子出神, 机器灌好咖啡“滴滴”三声,她仍然低眸一动不动。
“妃姐, ”张雅君见状,在她眼前晃了晃手,轻声提醒,“这个已经满了。”
“好。”姜怡妃掀眼,神色平静,一手揣进口袋,端着杯子,走到旁边抿了一口。
嘴里尝不出味道,喉咙隐隐作呕,她这几晚没睡好,东方泛起鱼肚白,她的眼白也染上日出的红光,于是顶着红血丝上了三天班。今天大概是症状加重了,不仅头重脚轻,早上开例会,因为说话没什么力气,嗓子哑,不得不让张雅君开了只麦克风。
姜怡妃转身又顺走了一瓶矿泉水,去办公室吞了颗头孢。工作长了,她已经习惯得这些疲劳病,前阵子胃出血,雅君急急忙忙送她去医院,她还在车上电话不离手地约见客户,现在只是有些小症状,她不以为意。
然而今天没挺过中午,差点在电梯里给阎王爷磕头。
张雅君扶住她,惊叫:“姜总,你怎么了!你你你脸色好吓人!我要不要叫救护车啊!”
她从眩晕里缓过意识,拍拍小姑娘的手背,安抚着:“别怕,只是有点发烧。”
高杰得知后强行给她批假,让人送去医院,等到挂完药水从医院回家,天黑得看不到几颗星星。
她脑袋昏沉沉的,简单洗漱一下便倒在枕头上睡了。
分不清现实和梦境,头很疼,身子发烫,掉进火里似的。
时间倒退回了四年前的清晨,满庭芳别墅里负责搭理起居的阿姨早早出门采购,她去浴室撬开周鼎做好手脚的天花板,找到装有护照的文件袋和车钥匙。沈洵祗封了所有能让她爬出的地方,在各处安装了摄像头监控她,唯独没有在车库里设下防线。因为她没有驾照,不会开车。
大二暑假时她想学过一次,被沈洵祗阻止了,说她以后都是司机接送,没有机会开车,不如把这空档留给他。
他总是这样,自以为是地浇灭她的兴致,宛若她的人生一辈子都要围着他转,人到了沪城后想方设法让她少回燕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