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一人默默爱他如命,却被视为尘土。
周鼎仰面轻讪。
眼皮低映出一束郁金香。
他低头打开手机,短信标识上的红点至今未清除。
拉下消息提示栏目,条条杂乱的消息里穿插着一条精简的短语,视线逗留:
何晴:【不准告诉他。】
灰暗的瞳孔透出一丝稀薄颓萎,睫毛像被雪压弯的树梢。
别人唾手可得的东西,自己是多么遥不可及。
——
第二天因为黎敏的突发事件,姜怡妃改签了晚上的飞机。
下午,私人医院楼道里弥漫着一股清新而略带消毒味的空气。淡淡的白色墙壁映衬着明亮的灯光,地上干净整洁。检查室前等候区的位置没有坐满,姜怡妃找了绿植边上的空位坐下,等黎敏做完术前检查。
回复着工作邮件,新通话弹窗出来。
她按下接听键:“喂,妈。”
樊彩茗的声音急匆匆响起:“莺莺,我问问你,妹妹昨天在沪城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
“怎么说。”姜怡妃蹙眉。
樊彩茗:“燕燕中午回到家一声不吭地窝进房间里,阿姨喊她吃饭都不理,今天再晚点儿原本约了古琴老师的课,她忽然说再也不要学了,你陈叔叔发了好大的火,两个人来回拌了几句嘴,她跑出去又不知道去哪里怄气......我看她回来的时候状态就不对劲。”
“她没告诉我改签了早上的航班,”姜怡妃抿了抿嘴,安抚道,“这样,您别急,我给她打电话了解一下。”
樊彩茗带着担忧的语调稳了些,寒暄几句后,两人挂了电话。
她立刻给妹妹发了消息。
姜怡妃:【妈说你心情不好?】
上面显示对方正在输入,陈姿燕回得很快。
【在同学家,人活着。】
【总之甭管我】
她平常习惯回一句发一个表情包,今天如此反常,不耐烦的口气,看来还在气头上。
关了聊天框,姜怡妃从后台划出邮件界面,继续编辑邮件。
她们之间的那一半血缘并不相通,她很少会真去纠正或者教育妹妹的错,大家觉得她宠姿燕,便足够了。
过了十分钟,检查室的门开了,黎敏穿着条宽松的裤子出来。
姜怡妃拿起座位边的包,让她坐下。
黎敏素着脸,脸色偏黄,眼睛一圈泛红,看上去很疲惫。
她拿出医院袋子里装的文件夹,抽出一张B超单,倒三角的超声影像里,有一个被标记的黑点,她低头盯着,不语。
A4纸的一角被捏出褶子。
良久,她才开口:“我术前检查完毕了,叫到我的号就进去做。”
“嗯。”姜怡妃从B超单上敛回视线,大概是同为女人,能够感应到她的状态,“紧张?”
黎敏折起纸,塞进袋子里,抱在胸前。
“有点罪恶感,你懂我意思吗。”她视线投在前排空位后背上,瞳孔略迷惘,手隔着塑料袋附在小腹,“就是感觉这里有个人……”
“受精卵不是人。”姜怡妃呼出一口气,语重心长劝道,“你试想,要是生下来,你就是单亲母亲,你看你连陪你做手术的人都叫不出来,会有人替你在家看孩子吗?现在养一个小孩不是只要解决温饱,要付出大量的精力去陪伴他成长,你身上背着解约金的债,自顾不暇,怎么去养他?他还像个吞金兽似的……”
“不生不生不生,你别说了,感觉我未来一片黑暗。”黎敏把塑料袋扔在旁边,偏头揶揄她,“以前怎么没看出来你是个爱操心的老妈子,有这么可怜我吗,姜怡妃。”
姜怡妃冷着脸,靠向椅背:“我是为了减少你发癫做出的智障决定会影响我的工作……富永志的老婆不会放过你。”
“嗯,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给他们生孩子。”黎敏垂眼,声音越来越小。
姜怡妃顿了顿,看着她抠扶手的手指,缓声道:“为什么突然改邪归正。”
富家膝下无子,按照她以前的秉性,选择携子上位谋求机会的可能性会更大,但是黎敏没有这样做。
她憋了憋嘴说:“不知道,可能是坐在工位上感觉这样安逸的日子也不错。信丰的人一直没来冒犯地问我以前的事,大家都很友好。断了贪念,人就变得平静起来。”
看到女人认真的表情不像演的,姜怡妃松了口气,转而冷淡地说:“我不是让你过去享受社畜生活交新朋友的。”
受到关怀的心忽而凉了,黎敏睨过去:“你一下子又露出了利益熏心的资本家獠牙,姜总。”
勾起腿,姜怡妃斜眼对上她的视线:“女人不时刻想着事业她就废了。”
她今天穿着一件应该显嫩的白T,但已经被她表情严肃时清冷的气质盖过,白出了高级感。
“喔唷,吓死个人……好了好了我说重点。”黎敏夸张地捂了捂胸口,与她一起靠在椅背上,凑到她耳边,“信丰有份阴阳名单。”
姜怡妃掀起眼皮,眸光一顿。
黎敏拢住嘴:“他们交给崇瑞的名单不全。”
这意味着宋聿诚许给她的共享客户信息并没有履行。
当真是应了那句话:古玩行皆是重利薄情之徒。
姜怡妃微微挑起眉梢,说:“你能拿到吗?”
黎敏摊手:“需要时间,我暂时权限不够进系统。”
她今天要动手术,缺得何止权限,再十几天拍卖会的预展就要开始了。
姜怡妃放下腿,拉开包包的拉链:“算了,你先好好休息,这件事到此为止,之后有任务会联络你。”
“顺便提一嘴,崇瑞也有。”黎敏抓住了她的手臂。
“崇瑞有没有我会不清楚?”
黎敏摇摇头:“不,我是说单独的一份,在高杰手上,之前在他办公室瞄到的,他似乎很紧张我看到了什么。”
“你跟着富永志这些日子还会去关注这些?”
“那当然,多拿把柄,防患于未然。”
“我承认我以前对你声音大了些。”姜怡妃笑了笑,拿出瓶水捏开,瓶口虚抵在嘴唇边,平声说,“应该是他专有客户的名单,我们手上一般会有几位不太方便分享的独家资源。”
这些黎敏不懂:“那我就不清楚了,就是和你提一嘴。”
话音刚落,传来护士小姐的喊声:“LIMIN!”
身边的女人肩膀微颤,缓缓起立,表情视死如归。
姜怡妃有些哭笑不得,拍了拍她的胳膊,让她放松:“这个我有数,你进去做吧,安心,我在外面等你。”
窗帘轻轻摆动,偶尔有微风吹过,带来院外的清新气息。
肠胃略微绞疼,姜怡妃喝了半瓶水缓解。
手术要进行半个小时,上午过来远程开了个会,处理了些文件,根本没时间吃饭。
她看了眼表,决定去楼下小卖部买点零嘴面包。
去扶梯口的路上,路过厕所。
一位披着风衣外套的女人引起了姜怡妃的注意。
她扶着墙上的把手,曲着背,低头捂着嘴干呕。
“小姐,你没事吧。”姜怡妃走过去慰问,“我帮你捡。”
女人轻轻说了句谢谢。
她蹲下去捡起散落的检查报告单,无意撇到B超单上面的姓名:何晴。
胸口猛地一震,感觉自己的呼吸一度变得急促。
女人伸手从她手上接过一叠报告,愣了愣,盯着她说:“你是姜小姐?”
姜怡妃从须臾震惊中缓过神,手保持着拿纸的姿势不动:“你……怀孕了?”
等候区的长椅,姜怡妃给何晴倒了杯热水。
这是他们第一次与面对面说话,之前的几年,她对何晴的印象仅限于照片。
照片是从周鼎那要来的,只是见过一次就在脑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何晴的眼角有颗精巧的泪痣,比五官突出的是那一袭名媛千金气质,亲切又温淑,仅仅是站着,便展现得淋漓尽致。
两个人并排坐着,中间隔了一个空位,放着包和医院的文件袋。
说不出的沉重,仿佛有一片厚重的云层悬挂在她的心头。
姜怡妃率先打破沉寂:“你们有了孩子,他怎么能跟你提离婚……”
“他不知道孩子的事情。”何晴拢了拢外套,嗓音轻缓,“其实是我提的离婚。
姜怡妃拧眉:“他说是婚约到期。”
何晴顿了顿,语气没有变化:“是到期了,已经到期过了一年。”
姜怡妃感到困惑:“……他不提,你为什么要提呢?本来孩子还有个爸爸。”
何晴的语调里带着一丝疲惫:“是啊,但孩子不需要一个没有爱的爸爸,他连妈妈都不爱,凭什么会爱孩子,顶多是个责任罢了。”
这番话让她体会到了内心深处的痛苦,明白伤害他人所带来的负罪感。
姜怡妃沉声说:“……对不起。”
此话一出,反倒何晴感到不好意思,她挥了挥手:“姜小姐不用道歉,若按顺序,我才是你们之间的第三者,而且那几年从始至终只有你不知道。”
何晴越宽宏大量,姜怡妃越无法原谅自己。
窗外的雨点敲击着玻璃,仿佛和她内心的纷乱一起跌落,思绪如同雨丝一般,密密绵绵,萦绕在心头。
“没有什么先来后到,婚姻之外的就是第三者。”姜怡妃转过头看着她,“我的存在一定让你困扰了很久。所以何晴,我不会与他复合了。”
何晴露出诧异的表情:“都这么多天了,难道你们还没有……”
姜怡妃闭了闭眼:“对,他来找过我几次,我都拒绝了。”
何晴捧着纸杯,吹了吹热气,浅笑道:“他其实这些年很欢迎加入裙幺二五要死要死幺儿看跟多滋源想你,最早的两年,你是他重新站起来的支柱,他让人重新修建了满庭芳,每年冬天都会去住,明明冬日是那里最冷的时候,我有时候觉得他在惩罚自己……”
此刻,姜怡妃觉得,这个在替前夫说话的女人温柔又易碎。
像个善良博爱的大姐姐,企图用自己的力量成全他人的幸福。
何晴或许是天使一般的女子,有着她无法到达的格局与境界。
首先,姜怡妃无法理解。
其次,沈洵祗是畜生。
姜怡妃叹了口气:“何晴,是这些让你决定离婚的吗?”
“……是信。”何晴慢慢收起嘴角,握着杯子的手好像颤了颤,垂着眸,目光惘然,“他待在满庭芳的每一天都会给你写封信。”
“一共两百封信,写到了我们离婚的前夜。”
窗外的雨滴似乎在为她的内心呼喊,每一滴都如同一声清脆的责难。
姜怡妃看着何晴的肚子,喃喃:“两百封……”
她暗自嗤笑。
这场干瘪的对话没有进行很久。
何晴的手机进来消息,她打开看了眼,起身告辞:“我叫的车到了。”
姜怡妃也站起来:“我送你下去。”
“姜小姐留步。”何晴提包在身前,笑着说,“请替我向他保密,我也要开始新的生活了。”
姜怡妃答应了她。
人已远去,姜怡妃站立许久,感觉仿佛立在一片彷徨的空间中,周围一切虚影晃动,被背叛的疼痛难以言表。
她曾对沈洵祗嘴里的那句“对何晴从未越界”抱有过一丝信任。
她还是八年前天真的自己,令她厌恶的自己。
灵魂的耻辱柱上最深的一笔。
——
沪城的另一边,大学城。
宋聿诚被邀请到沪城大学开展一次关于青花瓷器的历史讲座。
上场前,阶梯教室的落地窗外飘起小雨。
他拿回托给助理保管的手机,打开微信。
宋聿诚:【我等下去酒店接你?】
姜怡妃临时有事,昨晚在他的串掇下改到了晚上同一班飞机。
对面没有很快回复,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再次编辑消息:【昨晚不是说肚子疼,好点儿没。】
手指浮在发送按键上方,突然收到了一串回复。
姜怡妃:【发送位置。】
【沪城艾德里私人产科医院。】
姜怡妃:下课直接来这找我。
直勾勾的视线足足在手机上定了五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