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分不清父皇到底是喜爱他多一点,还是商侑安多一点。
谢谦撤回视线,低头,出了大殿。
身后的视线却是一直在跟随那抹不甘愿的身影,待人影消失于殿门,谢康禛才闭上眼睛,静静坐着。
从那张龙颜上观摩,不难看出几分疲倦感。
不知过了多久,大殿响起脚步,那颀长的身影站在大殿正中,一瞬不瞬且平静的看着龙椅上的人,盯着那张脸。
许是龙椅上的人只是试探来人会做些什么,故而装睡半响,他睁开龙眼,对上底下之人大胆的视线。
少年的视线并未有过一丝畏惧,似静谧无声的水面,不曾掀起半点波澜。
短暂而带有侵略的对视后,商侑安一笑,将眼里的凌冽化为柔和无害:“圣上找臣,可有事情吩咐?”
谢康禛刚觉一股危险绕身,想再深入探测时,被那抹虚假的笑意给掩盖住了,他冷横着眉,强烈的异样感在心间徒升,他竟在此子身上,看到了他当年的影子。
也是这样,异常的冷静,又浑身扩散着野心。
他收起这种可怕的思绪,双眼如鹰钩般,审视着商侑安:“你可知唐跃失踪了。”
商侑安道,“听闻了。”
“他连带着救灾款一同消失于览州半路,你觉得,此事是何人所为?”谢康禛盯着商侑安的表情。
虽是询问,却是质问的口吻。
少年平静的眸中闪过一丝愣意,心口不受控地沉下一丝寒心,他低下头,扯嘴笑了笑,再抬头,已然是君臣分明:
“回圣上,臣不知。”
这句不知,好似在同谢康禛对着干,将谢康禛未曾发在朝会上的火,此刻都爆发出来,他拍案而起,震得龙案上的茶水都倒了。
“你不知道?那唐跃是你的人,你敢说你不知道?!!!”
手臂青筋暴起,那如滔天的怒火无形压迫着少年,眸若寒冰,睥睨又掌控着一切生死。
这是帝王鲜少的动怒。
最近一次动怒,也少说十年了,帝王大起大落的情绪一直停留在皇贵妃逝去的那晚。
所以,就连谢康禛自己都错愣了一秒。他觉察自己异常的失态,收敛了几分怒火,重新坐回龙椅,紧捏的拳头缓缓松开,轻弹衣摆,重新审视着少年。
只见少年好似局外人般,站在那始终同他十米开外的距离。
明明两人浑身举止,都透着父子的相同之处,却又彼此眼神那么冷,那么无情。
就是这样的冷血态度,让谢康禛讨厌这个极度相似的儿子。
就连无情,都同他母亲相似。
当初,她再多求求他,他会答应她任何要求的。
可她没有。
她生的儿子,也少了那张求人服软的嘴。
第65章 065
◎答应他未曾说出口的心意◎
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僵持, 那来自高位之上的压迫,和那始终不为所动的面孔,好似谁也不服软。
谢康禛眼神微冷, 对眼前这个性情冷淡的儿子泛起失望,刚还浮于面上的怒火,在这一刻, 只剩帝王的威严。
若他能如谦儿一样,犯了错后说一句服软的话, 谢康禛都不会这样生气。
唐跃一案牵涉甚大,而唐跃又是他的人,他居然还一副事不关己之样,这是在挑战谢康禛的底线!
“你既然没有什么想说的,便罢。传令下去,既今日起,与唐跃有关之人, 皆禁足于府, 待太子查清案情后, 再做定夺。”
谢康禛的话响彻大殿,商侑安闻及, 面色如常, 好似不论哪种言语都不能掀起他心中风浪。
“臣遵旨,臣告退。”
商侑安低头, 只那一闪而过的暗淡, 随后退出大殿。
通往盛行殿的路上,男子不徐不疾地走着, 无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而他今日的冷静, 好似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很久了。
*
贺聿唯出现在百楚阁兰竺并不意外,她看着眼前这位被拒绝几番,仍坚持不懈的男子,又将视线移至他精致打扮过的服装上。
玉兰色阔袖锦衣,头戴玉冠,手握折扇,这一身将贺聿唯衬得斯文儒雅起来。
他嘴角轻佻,仿若花色,优雅从容地邀请兰竺上了马车。
兰竺冷静地抬眸,看向缓缓启动的马车,问道:
“去哪?”
贺聿唯故作神秘地想让兰竺闭上眼睛,可兰竺并未有听他的,他只好作罢,道:
“今日可否全听我安排?”
兰竺没有回应他的话。
贺聿唯再三保证道:“我定带你去一个你喜欢的地方。”
见他说的认真,兰竺嘴角微扯,心下只觉无聊,却也不再询问目的地。
马车内陷入了安静,贺聿唯紧张地搓搓袖中的手,不敢过于直白的看她。
他觉得,今日的兰竺,格外的美丽。
与往日不一样,少了些俗气艳丽的装扮。
那身莲青簇纱裙,是贺聿唯鲜少见过的。
青丝如瀑垂落在腰间,只点缀一只蝴蝶钗,姿容绝美。
兰竺淡淡看着马车出了京城,往西北方向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随着两侧茂密的树丛,再到稀少人迹的村落,缓缓停下。
金乌西沉,一缕袅袅炊烟在夜幕村落里婷婷上升。
停靠了马车,贺聿唯望着交错寂静的村野小路,将手伸向兰竺。
还未等兰竺回应,贺聿唯便擅自牵着她的手腕,走向这片寂静的小路。
小路的两侧伴有不知名的野花,周旁有人们耕种的田园,偶尔还能看见在田园追赶的黄狗。
兰竺没有说话,可眼睛却是不自主地跟随那些鲜活的生命移动,直到两只黄狗消失在田野,她才堪堪将视线收回。
她看了眼前面带路的男子,又盯着自己被牵起的手腕,脚下的绣鞋沾了些许泥,也没见她脸上有情绪。
她也很疑惑自己为何会这样平静,好似是因为这周遭的一切,给人一种宁静而温暖的感觉。
始终不见身后之人说话,贺聿唯停下脚步,有些担心地回头看她:
“你……不喜欢这里?”
像是等待着她的回应,这次,贺聿唯并未如之前那般霸道的带路。
琥珀的眸中倒映着男子的小心翼翼,她动了动唇,依旧没有说话。
只是皱起眉头,好似在嫌他话多。
好在贺聿唯会意女子忽如其来的别扭,不再追问下去。
他转过头去,手间未松,牵着她缓缓往前走去。
而兰竺则是重新打量着这里的一切,眼里是她自己都没有察觉的向往。
山间小路弯弯绕绕,在两人走出林间,映入眼帘的是一幕富有烟火气的画面。
仿佛是个世外桃源,这里的房屋简陋又温馨。每走数十步便有一户人家,院前种着藤蔓,攀爬与屋顶之上,同余晖交好。
此刻间,家家户户都弥漫着菜香。
透过窗,三两家人其乐融融,画面美好的让外人不忍打破。
兰竺顿下脚步,眼睛全然落在每户人家的藤蔓之上。
明明什么话都不曾讲,却惹得兰竺红了眼眶。
贺聿唯停下脚步,带着兰竺走进了一处较为宽大的院落。
兰竺扯住了他,生怕会打扰到里面的人家。
贺聿唯笑笑,语气极其温柔:“放心,我事先已经征求他们的同意了,进来吧。”
听了他的话,兰竺才随着他走进去。
里面走出了一对老夫妻,他们和蔼地招呼着远道而来的客人。
“快进来吧孩子。”
将他们两人领进木门后,老媪取着布将木凳扫了扫,邀请他们坐。
老翁端上饭菜,递给他们两双参差不齐的木筷。
贺聿唯自然接过,分了一双给兰竺:“尝尝。”
兰竺看了眼贺聿唯,接过手感粗糙的筷子,她没想到从小衣食无忧的人,能吃得惯简陋的用具。
兰竺不知道的是,贺聿唯虽出生于京城,却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在京城的。
他随着商人的货载马车走南闯北,翻过烈日炎炎的西北沙漠,也风餐露宿过无人破庙。
这样自由无尽的日子,他短暂又快乐得拥有过。
在贺家生意庞大后,他才被困于京城这方生养他之地。
贺聿唯将桌上的菜夹在兰竺的碗里,打断了兰竺对他探究的视线。
兰竺动着筷子,没有介意贺聿唯帮她夹菜的举动。她尝过菜后,有些怔愣于桌上的菜,一股熟悉的味道随着她回忆展开。
她抬头,撞上了贺聿唯关怀的眸子,从他眸中,她好似确定了答案。
老媪见女子眼眶泛红,细心地抚摸着她的手:
“孩子,这里的人都是曾经羌善的子民,几经乱世,一直躲居于此。”
提及曾经的故土,兰竺有些泪目。
她紧了紧手中的筷子,手背是老媪多茧的老手,传递着同族之人的温暖。
几经战事的故土早已不复存在,如今还能在这见到同族的百姓,她喜悦又伤感,第一次感受到不再孤单。
“你们在这里,过得可好?”兰竺想着,若是自己的双亲还活着,也同眼前的老夫妻一般模样了吧。
两老翁相视一笑,脸上早已经没有了对战事的怨恨,所望皆是当下的平静。
“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如今我们这里大多是见不得外面世界的人,能有个安稳的着落之地已是不错。就这样每日种种菜,除除草,安知满足。”
兰竺听了他们的话,再冰冷的内心也泛起涟漪。
贺聿唯则是在旁边默默替她夹着菜,不曾插嘴他们的话题之中去。
这样一聊,直至戍时才结束。
老夫妻挽留着年轻人在村里留宿一晚,并为他们安排了两间屋子。
兰竺躺在榻上,这屋里的陈设老旧,却与兰竺印象中的家乡所想不差。
只有在羌善才能看见的藤蔓花,只有在羌善才能吃着的菜,这一切,勾起了兰竺对家乡的回忆。
她起身,来到院落中,那些藤蔓借着月色,好似在悄然生长,将一座座简陋的房屋笼罩起来,形成一半圆屋子。
小时候,兰竺最喜欢在这样爬满藤蔓的屋檐下,牵着阿娜的手玩耍。
而阿塔每日会出去打猎,待日落便会归家,做上一桌饭菜。
这样宁静又美好的生活却不经战事的摧残……
战乱四起,流离失所。
人们纷纷逃至强国求生,而她的家人永失于那场纷争之内。
寂寥的夜晚,女子独坐于石凳处,仰望着只属于这一片村落的星空。
贺聿唯也没有睡着,他来到院子,默声坐于她身边。
兰竺没有去看身旁人,只是感受着遍野树林掠来的凉风,飘起她散落的发丝,让原本冷淡的语气温和了几分。
她淡淡问:“花了不少心思吧?”
不等贺聿唯回答,兰竺垂下眼睑:“我曾也找过,只是后来放弃了。”
从起初的寻求依靠与思念,到后来,强大以后,又无时不在告诉自己,他们的不复存在已是事实。
贺聿唯满眼的心疼,他看着卸下冰冷外表的兰竺,很想抱抱她。
事实上,贺聿唯也鼓起勇气这样做了。
感受到男子的拥抱,兰竺没有推开,只是像个易碎的木偶般,怔怔而坐。
许久,女子清凉的话语伴随着寂静的深夜,很轻很轻地飘入贺聿唯的耳里:
“我答应你。”
男子身形刹愣,环抱的手臂松开,反应迟钝地望着她。
蜷缩着袖中的手指有些发凉,一望无边的眼底里带着复杂地情绪,对上那双怔愣许久的眸子,她轻声、重复着:
“带我离开百楚阁,过常人女子那般的生活,可是你所求?”
“是。”贺聿唯毫不犹豫地回答她。
少年眼里是一片真挚炽热。
他紧张着身形,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之人,想从兰竺的表情中探出一丝玩笑口吻。
可兰竺的表情是那样的平静与自然,并不是一时冲动说出来的话。
贺聿唯那一刻是慌张的,他设想过无数次这样的场面,也打算在明日村民的帮助下,表明自己的心意。
可他万是没有想过是在今夜,这样的突然。
兰竺环上微凉的臂膀,看向还在发愣的少年,不禁笑出了声。
被心爱之人嘲笑后,少年的耳朵不受控地发红。
他有些躲避,局促地起身,不敢去看兰竺的眼睛,慌乱逃进屋里时,还不忘留下一句:
“夜……夜深了,你早点睡。”
少年的反应与兰竺的反应截然不同,待那抹落荒而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黑夜中,兰竺才将笑容收敛,沉默又冷色地坐了半响。
第66章 066
◎开始操心的贺老将军◎
清晨, 院落里的少年帮着老翁除着菜园子中的杂草,见兰竺出来,他也没有抬头, 不知是无意还是故意躲着她。
直到了中午,围着桌子吃完午饭,临了要辞别这里的一切时, 贺聿唯才抬头看向她:
“可要同村里其他人告别?”
这样再见面的日子以后不会有了,此处临近西北邻国, 来之不易。又为避其世人,不便过多打扰。
尽管不舍,兰竺却也摇头拒绝了,他们就在这样一方小小的村庄,宁静又安宁地过着来之不易的生活,比什么都重要。
回时的小路似比来时短暂。
马车随着人群驶进繁华的京城,一路上, 贺聿唯出奇地安静, 直到快要到百楚阁时, 他才按耐不住看向兰竺:
“兰竺,你......”
兰竺抬头看向他。
贺聿唯到嘴边的话又止住了, 他怕昨晚只是她一时的冲动, 也怕是她一时的感动,才说了那样的话。
他尊重她, 不愿强迫她, 想给她反悔的机会,却不知如何开口表达:
“我......”
兰竺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贺公子想说什么?想反悔么?还是当初的话只是说说而已, 并未真的打算......”
“不是的!”
贺聿唯打断兰竺的话, 不安地紧着手中的折扇, 话说得很小声:
“我对你的心意从未变过。我是怕你后悔,想着,若是兰竺姑娘后悔也是来得及,我,我无所谓的......”
这话带着几分小心翼翼。
“无所谓吗?”兰竺凝视他,反问。
这只看似普通的一句话,将少年轻易地拿捏住。
闻及这句反问,贺聿唯又急急否认:
“不是无所谓,是……是我伤心不要紧,主要不舍得你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