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唐听着走廊上同学浮夸的赞美词, 进了十班的教室, 正听到周淮问一旁同来十班打听消息的卢悦:“你什么时候把唐阿姨叫来的?”
卢悦不是十班的学生,在这里没有桌椅, 坐在不知谁贡献出来的椅子上,说:“在你纠结要不要给你爸打电话的时候,我听说办公室里氛围不对, 杨霄牧他爸不是都来了吗……我是不是不该叫唐阿姨来?”
“来就来了。”卢悦离得远, 只听到这一句, 吴桐雨坐得近,却听到周淮说的后半句,“早知道唐阿姨来处理,我就不给我爸打电话了。”
吴桐雨这会儿担心姜织的情况担心得要命,见状,分神问他:“你爸训你了?”
周淮放松地活动了下筋骨,把凑在十班制造焦虑的史唐和卢悦赶回自己班:“唐阿姨到场,肯定稳了,还担心个什么劲儿,各回各班了。”
然后他看向吴桐雨,盯着她笑了下,反问:“我被训,你很开心?”
吴桐雨嘟囔:“我开心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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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湘汶的到来让办公室的形势发生了很大的转变。
她敲门时办公室里的人齐刷刷看过来,不约而同地认出她。她是国内优秀的舞蹈家,在圈子里地位颇高,比起常活跃在荧幕上的明星,知名度还差一点,但这里是宿营,唐湘汶是从这里走出去的名人,是这个城市的标签、活招牌,说家喻户晓不过分。而且她的丈夫是省内有头有脸的杰出企业家,不比杨家差。
“我没来迟吧?”她对待外人的态度一向是细致却疏离,让人挑不出错,却也感受不到亲近,像是她的气质,与人有距离感。
韩秀成作为沈译驰的班主任,跟唐湘汶接触过几面,率先接待:“唐老师,还麻烦你为沈译驰的事跑一趟,你放心,学校已经对问题学生给予了处罚。”
“费心了。”唐湘汶礼貌一点头,视线淡淡地落在杨家父子身上。
视线对上时,杨爸爸殷勤地露出欣赏的目光,带上笑脸,唐湘汶依然是不温不冷的神情,慢悠悠地说:“我今天是以姜织老师的身份来的,听说我学生因为练舞的视频受了委屈,我想来听听看我这个做老师的哪里教的不对。”
杨爸爸脸色僵了僵,竟不知这两人的关系,质问的眼神看向宋贺。
接下来的沟通比较顺利,杨爸爸虽有不甘,却没发表多余的意见,很谦和地和唐湘汶说话。
倒是两个主任在定给杨霄牧的处分时,发生了分歧,争执不下。
这时,吴庆诸的手机响,他看了眼来电人,及时接通,应了几句后,神情放松,仿佛打了个胜仗般过瘾,却也克制地没表现太过。
他应了几句,隐晦地提到宋贺也在场,便把手机递给对方:“校长让你接。”
宋贺和吴庆诸一向不对付,其中一个得意,另一个铁定失意。宋贺直觉形势不对,接过手机刚开了个场,便听校长在电话那头发火:“你们这弄的什么事,刚教育局领导给我打电话,让我一定要严肃处理这件事。我这才刚出差半天,学校里就出事,还是高三生,真行啊……”
宋贺走到窗边接完电话,将手机还给吴庆诸后,看了眼杨霄牧,冲杨爸爸无奈地摇头,找借口离开:“吴主任,这里你处理吧,我还有别的事。”
吴庆诸维持着和同事的表面和谐,目送他出去,才说:“我接校长的通知,现在说一下处分。”
下午的最后一节课还没上,杨霄牧记过处分的消息便传开,据说他的保送体院的资格也要被取消了。
姜织和沈译驰陪唐湘汶去韩秀成办公室说了几句话,又送她离开学校。
“唐老师,谢谢你今天过来。”周遭没了外人,姜织第一时间和唐湘汶道谢,“给您添麻烦了。”
唐湘汶神情依旧带着疏离感,语气淡淡的:“顺路的事,师徒一场,也是我们的缘分。”
姜织正犹豫避开让他们母子俩说话,便听唐湘汶又道:“行了,是快上课了吧,你俩回教室吧,我自己出去就行。”
沈译驰没反驳:“那我们走了,妈。”
姜织见状,也没客气:“唐老师再见。”
穿过办公区往教室走时,姜织高度紧绷的精神适才一点点松缓下来。
她在主任办公室表现得镇定,但并非无知无觉,内心对恶语的那些厌恶,让她在涉身其中时,在尘埃落定后,面对仗义援手的人生出感激。
她从小到大不是没受过委屈,在学校里被认为爱出风头遭小团体霸凌、整蛊,也被造谣过;舞蹈演出时被人在舞服上动手脚;再有活到这么大,生活中多多少少遇到些棘手的突发状况。
她性格好,人缘不错,除了吴桐雨义无反顾地站在她这边,也有别的朋友帮她。她一直知道,被人帮助虽然不是负担,却也不是可以任性挥霍的权益。
姜织在匆匆了解完情况去办公室的那一路,有设想过,如果不是沈译驰为她出头,她会如何处理这件事。
被舆论诬陷,尤其是女性群体被造黄谣后,最不该做的就是自证。可能做什么呢?嘴长在别人身上,捂自己的耳朵容易,可当外界声音太大,潜移默化地影响到生活的方方面面,这个举动毫无意义。
不得不说,沈译驰的回击快准狠,且起到了十足的警告和震慑作用。
“沈译驰。”进教室前,姜织把他喊住。
被点名的人顿足,望过来。沈译驰的神情跟平日无异,非要说感觉上更沉默了,有种喜怒无形于色的稳重。
姜织注意到他心事重重的样子,一时忘记说话。
课间的高三教学楼算不上吵闹,大家自发地、或者被推着走着高考这根独木桥,对于外人而言,刚刚办公室里发生的事像是一块石子丢进大海里,溅起的涟漪微不足道。
但姜织正处石子坠落处,不能不提。
没等姜织开口,只见下节课的任课老师抱着教案从办公室拐过来,边走过来边招呼他们:“提前几分钟上课,你俩别在这站着了,快点进教室。”
沈译驰收回视线,对姜织说:“先进去吧,晚点再说。”
姜织在他的示意下从后门走进教室,刚跨进门,她扭头,朝抬步跟在自己身后进来的沈译驰道:“晚上一起吃饭吧。”
沈译驰没异议,点头答应。
这一天经历的事像过山车似的,好在紧要的都解决了,剩余收尾工作就不用他们几个学生操心了。
虽然在这件事上他看到了希望的结果,但沈译驰并未觉得开心。
人性真的就这么不堪一击吗?恐惧令人变得脆弱,愤怒,轻易地说出秘密。
社会的本质是欺软怕硬吗?像动物世界,遵循丛林法则,比的是谁比谁更能伤害谁?
他们今天沉默地接受处罚,真的会思考吗?还是会继续整理偏见,向更弱者抽刀?
和沈译驰被困扰相反,史唐如释重负,边关注着任课老师在讲台上调试多媒体,边跟沈译驰闲聊:“话说教育局对这事反应的速度可以啊,我以为这种机关单位得层层反馈上去,少说要一周才能有结果。”
沈译驰看上去兴致不高,懒懒地回:“你不是说周淮给他爸打电话了吗。”
史唐眨眼,才记起这事:“对哦。差点忘记周叔叔的功劳了。虽说周淮跟他爸不亲,还总吵,但关键时候,当爸的肯定会护着孩子,这是剪不断的血缘羁绊。”
史唐感慨一番,迟迟听不到沈译驰吱声,偏头觑了眼,疑惑:“事情不是解决了吗?你还在愁什么?”
“没事。”沈译驰作为既得利益者,此刻的想得越多,越显得得了便宜卖乖。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老师没有拖堂,准时下课。史唐活动了下肩颈,问同桌:“待会儿吃什么?餐厅的饭吃了快三年,真是够够的了。要不出去吃?叫周淮他们一起吧,碍眼的事情解决了,正好吃顿大餐庆祝一下。”
“周末吧,等周末我请大家。”沈译驰朝前排看了眼,姜织还在对照黑板记老师布置的作业,没急着起身,“今晚不跟你一起吃了。”
“干嘛?”
这时姜织起身,面朝后,看着他轻声问了句:“走吗?”
史唐扬扬眉,听见沈译驰应了她,然后才回自己:“我跟姜织还有事。”
史唐视线在两人间转转,无可奈何又意料之中的语气:“行吧,没想到你也有重色轻友的一天。”
沈译驰没跟他磨叽,任由他编排自己,就近从后面出了教室,和姜织在前门口班级门牌下面会和。
一班的地理位置在角落,同层的别班学生去餐厅时不会选择从这里走。一到饭点大家都抢着去餐厅,他俩在教室耽搁了这几分钟,教室空得没剩几个人,清净得很。
沈译驰过来时,姜织正仰头看着门牌发呆,晚霞从她侧面照过去,修长的脖颈上被笼了一层薄薄的碎金。
沈译驰颀长的身影被夕阳投到姜织面前的白墙上,和她的一高一低重叠在一起。姜织适才注意到他,扭头冲他笑笑:“去学校食堂吃可以吗?”
“我都行。”沈译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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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教学楼出来,往食堂走的这一路混杂着三个年级的学生。
姜织和沈译驰走得慢,对有意无意落在彼此身上的目光无知无觉,要是史唐在这,估计得评价一句“这就是风云人物的自觉”。
更何况,细数下来,他俩单独行动多次,也常同桌吃饭,习惯了彼此的存在。
姜织一路都没提为什么要一起吃饭,直到进食堂拿餐盘、窗口排队点菜、找空位,两人面对面坐着,她准备切入正题时,自己手机响了。
“我爸打来的。”姜织跟沈译驰打了个招呼,说,“估计是为下午的事打来的。我先接一下。”
姜织没避开沈译驰,一手举着手机听听筒那头的人说话,另只手拿着勺子,慢慢地搅热腾腾的南瓜粥:“爸,你不用担心,已经都解决了。”
她抬眸看向对面,沈译驰正低头看手机消息,自顾说:“今天多亏唐老师来学校,沈译驰也帮了很大的忙,还有其他朋友都在帮我。我没什么事……”
食堂各处都是人,算不上清净。但女孩声音低柔婉转,就能很清晰地传到沈译驰耳朵里。
他这会儿注意力没放在她身上,正盯着史唐发来的消息看。
是刚刚在教室史唐没来得及说的话:“我就说你和姜织有什么,周淮还说怎么会,用一种我说了什么稀罕事的眼神看我。你说周淮是不是很迟钝。”
“不过也能理解,怪你过去对异性无欲无求的,多漂亮的女生你态度都很冷漠。”
沈译驰心说,他肯定是误会了周淮的意思,指不定谁迟钝呢。
史唐消息还没完,又一条:“说真的。我觉得姜织挺好的,人长得甜美,说话做事很有分寸,大大方方的但不作妖。成绩比不上你,但人机灵。”
“你要真跟她好了,不会有人说什么的。”
沈译驰盯着对话框上方的“正在输入中”,虽然好奇史唐还能说出些什么,但理智让他提前叫停:“我再不回你,你是不是能把我们未来五十年都计划好了?”
史唐回:“嘿嘿。你就说我眼力是不是很可以。过去都是你拒绝别人,好不容易看你栽一次,为父替你开心啊。”
沈译驰和史唐的闲扯,结束在姜织打完电话的时候。
沈译驰收起手机,顺着她刚刚在电话里的话题聊到:“听说杨霄牧跟他爸离开时,在校门口被一群骑摩托的男人堵了,那些人个个体型壮硕,身上有文身带着大金链子手里抡着棒球棍破风声听得特吓人,为首的那人警告杨家人以后离你远一点。没看出来啊,你还有这么强大的后盾,我跟你同桌吃饭你爸不会生气吧。”
姜织瞥他一眼,见他安稳坐着,也没有挪远点的意思:“是我爸叫来的朋友,就吓唬人的,现在法治社会,哪能随便打打杀杀。我听周淮说,那些聊天记录还有骚扰账号的实名信息都是你收集整理的,谢谢啊。”
听他不以为意地说了句“小事”,姜织抿了口粥,又说:“我比较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啊?”
沈译驰中午也是在这个餐厅这个楼层说的那句,“我有理由怀疑,你突然这么见外,是要让我说点什么证明我们关系匪浅”,犹在耳畔。
这会儿姜织问出这个问题,仍像是在见外。可姜织想不通,自己得多不知道好歹,才能用一句轻飘飘动动嘴皮子就能说出的“谢谢”坦然地接受他今天的帮助。
她承认自己当下的冲动发言受到吴桐雨的影响——吴桐雨多方了解沈译驰在这件事上起到的作用,不仅打消了对优等生高傲个性的偏见,还琢磨出点儿别的心思来,说哪里见沈译驰对女生这么特殊过,又说他俩周末经常自习约饭多暧昧啊,甚至还试图道德绑架姜织,说什么她不承认沈译驰这明晃晃的爱意就是否定他在今天这件事上的功劳。
姜织别说百口莫辩,简直快要被吴桐雨有理有据的分析说服了。
所以,是因为什么?
姜织一瞬不瞬地盯着沈译驰等答案,后者神情未变,他眼珠泛棕,和额前细软的头发相称,显得眼色温柔。
他可能是思考怎么答,又或者认为这个问题多余。姜织歪了歪头,执着又耐心地等待着。
终于,男生垂眼,将菜里面的姜丝挑出来,强迫症似的一根挨着一根并排在餐盘边缘,合情合理地把问题抛回去:“开学那天傍晚,在羊肉馆对面,你帮我避免买到红薯刺客被坑,又是为什么?”
沈译驰小时候不是个讨喜的小孩,因此缺失了很多同龄人习以为常的偏爱。在认识周淮前,他甚至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自身的聪明和清醒让他显得有些另类。
因此,他格外看重自己拥有的每一次拥护。
但对于姜织而言,沈译驰不提,她都不会特意回忆这件事。“我那次是顺手。大家都是同学,而且当时还蹭了你们一顿饭,算是朋友了吧。”
沈译驰没和她界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对方当朋友的,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人本能的举动言论只能证明其本性良善热心。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沈译驰不难发现,姜织对于任何事物的兴趣,都排在学习之后。对于她这份专注,沈译驰怎么可能敌得过。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笑笑,说:“我也一样。对于今天的事,我比较擅长而已。”
姜织觉得沈译驰似乎还有话要说,但等了会儿,并没有等到。
她没道理不相信这个回答,一如人能力有高低之分,“顺手”的概念便因此不同。就像富商随便漏点财,可能就是别人辛勤许久的薪酬。所谓的对等,并不能通过统一测量准则来衡量。
意识到收获这个结果,有部分功劳归于自己无意种下的因,姜织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扬起笑容,说:“那就好,还担心给你添麻烦。”
沈译驰故作轻松地观察着她,心说她是害怕自己说点什么吗?
姜织搁下筷子,用纸巾擦了擦嘴角,接着聊起:“你很精通计算机吗?网络安全方面?大学是打算学这个专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