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前梁府之事,虞秋烟回了府中可是只字未提,虞衡虽看着随和,实际上颇为讲究规矩。
旁的人家遇到这种事情,女孩儿或许会向母亲提起,而在虞府,虞秋烟却只能与嬷嬷闲话。
可嬷嬷如今儿孙承欢膝下,自她及笄后就允嬷嬷回了家,不再像以前那样日日来她的院中点卯。
虞秋烟自不可能对虞衡提起此事,一直以来她与虞衡都只是保持着浅淡的父女亲情罢了。
等她赶到虞衡的书房时,便看见宋成毓推开隔扇门走出来。
夜色宛如一片幽蓝的轻雾笼罩着,屋前房檐下露出点点微光。
宋成毓身上着的还是一身官服,正要踱步离去,忽然不知想起了什么,在虞衡门前站定回转过身。
他扬声坚定道:“老师,明轩必会给老师一个交代。”
虞秋烟抬步走过去。
宋成毓一见着她,脸上蕴起了几分笑意:“阿烟妹妹。你怎知我在老师这?”
虞秋烟轻呼了一口气,冷嘲道:“若是知道你还没走,我不会来。”
宋成毓喉间一阵轻笑,好像只把她所说的话当做玩笑,语气一如既往地体贴。
“至少阿烟妹妹知道我来过。”
他视线暧昧,说罢再次同屋内的虞衡作别,方才缓步退下。
虞秋烟进了屋,甫一踏过门槛,就见一方错银瑞兽镇纸歪头歪脑,砸在插屏座下。
她敛容,目不斜视,向虞衡福了身子。
虞衡站在檀木博古架后,背对着她,久未转身。
半晌,他沉声:“方才见着明轩了?”
“见着了。”
“……阿烟,你在梁府之事为何不与为父说?”他这才转身,望着站在门侧的女儿。
她着了一身素青的衫裙,水青锦绸的宽袖衬出几分家常闲适,面容柔和恬淡,看过来的眸底仿佛漾着江南水乡的烟雨迷蒙。
她娘亲当初便是远洲有名的美人……
虞秋烟垂着脑袋如实道:“阿烟说不出口。”
不知想起了什么,虞衡望过来的神色染上了些许沧桑,语调有些疲倦:“是为父对不住你……”
“此事,和宋明轩有关,是吗?”虞秋烟观着他的神色。
虞衡点了点头:“此事确是明轩之过。他念及旧情自毁长城,为父亦深感失望……明轩以前行事惯来稳重老成,如今竟作出如此混账之事,实在糊涂!”
虞衡的话中透着无限惋惜,又道:“先前他外任时,我本不同意,可他信誓旦旦,还与我承诺,来日如何也要为你争个三品诰命。为父知他胸怀大志,留在虞府算是委屈了他,却没想到他如今急功近利,剑走偏锋……”
“阿烟,你说为父是不是做错了?”
虞秋烟先前便已然猜到与宋成毓有几分关系,因而听到真相也没有太意外。
虞衡所言虽是惋惜,可他惋惜的桩桩件件都是宋成毓的前程。
惋惜的是宋成毓在太子之事上参了一手,白白辜负了圣上的厚爱与看重,辜负了圣意,更辜负了他多年的栽培……
虞秋烟越听越心寒。
见虞衡相问,她轻嗤了一声:“阿烟久未见宋大人,倒是有些不识得他了。”
虞衡望了她许久,叹了口气:
“为父知你心中有怨。可是阿烟,明轩他待你仍是一片赤诚,他同那盛家小姐是同乡,并无男女之情,他错就错在过于心急。可他自幼失恃失怙,会如此急于求取功名,也是为了娶你……在这件事上你不该对他抱有怨言,不要无理取闹。”
虞秋烟沉着一口气,眉心直跳:“父亲可曾真正问过我想要什么?您声声所言的可惜,都是为宋成毓的前途所想,可曾为我想过?他与盛玉英分明暗中往来多时,您当真知晓这中间桩桩件件的事吗?”
虞衡仿若不解:“你与明轩青梅竹马,为何听信旁人所言而不愿意相信他?便是他这次有错,凭着往日情分,你也该给他一次机会。”
她夺过话:“我给过他机会了!阿烟早言过退婚之事,为何父亲始终不当真?还是说您惯来一厢情愿的认为阿烟的想法不重要?”
虞衡的话让她彻底抑不住情绪。
“你为何在这件事上如此咄咄逼人?明轩他确实是念及故人之情,帮过盛家,但他并不是那等贪图女色之人。更何况我虞衡的女儿难道还比不过盛家的不成?他父亲临终将明轩托付给我,我承诺过宋将军,你们自幼定亲,这也是宋将军的遗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盛家算得什么?”
他话说得自负,可虞秋烟越发感觉冰冷:“宋将军的遗志……阿烟也不过是父亲完成承诺的一个无关紧要之人罢。”
“胡说!”虞衡挥了衣袖,面上露出些愤然,“阿烟,明轩与你的婚事……”
他尚未讲完,虞秋烟抢声继续问道:“您心中所想的俱是对不住宋参军,对不住当初的承诺,可曾想过我,还有我娘的遗志?还是说父亲明知所有,仍要将我嫁与宋成毓……”
虞衡的话被堵在了喉中。
虞秋烟说着,那雾气蒙蒙的眸子好像下了雨。
姣好的面上滚过数道清泪。
听到虞母,虞衡没来由避开了她那双眸子,低着头辩解道:“我是为你好……”
“为我好?”虞秋烟面上苦涩,“父亲若真为我好,明日便该将宋家的信物还回去。”
作者有话说:
晚一点还有
第40章 虞府
◎难过啊◎
虞秋烟与虞衡的谈话不欢而散。
她情绪失控地将埋在心里的所有话全讲出了口。
她还提到了虞母。
虞衡对虞母心怀愧疚, 可是那么一点愧疚还不足以让他主动打破承诺,去宋家退婚。
夜色寂寥,枝条儿如丝缕软绸在凉风中晃荡着。
虞秋烟沿着石径往自己院中行去。
她脸上泪痕被冷水吹去, 任由眼角生疼也不作搭理,心中空落落的。
她原本以为她已经不会再因为这些而伤心的。可听到那些话还是忍不住反驳了虞衡。
知秋院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 这段路都显得那么长。
前世被启言救走之后, 她时常会想起这座院子, 会想,她走后,虞家的人是否会想起她?是否会为她难过……
月门门洞后传来一阵轻快的声音。
“爹爹真的生气了,砸了好多东西吗?”
是满宵的声音。
一道女声咳了咳, 柔和的轻声道:“是啊,所以满宵日后要乖乖听话莫再惹爹爹生气。”
“ 满宵日后一定乖乖听话, 听爹爹的话,听先生的话……”小女孩像是下定了决心又道,“满宵再也不闹脾气了,那样爹爹就不生气了?”
女子似乎轻笑出了声, 轻柔的嗓音顺着夜风字字入耳。
“见着满宵这么听话他一定会高兴的……”
两人离门洞越来越近,声音愈发清晰。
虞秋烟转了身,踏上了石阶踩过草叶,将身形隐在了园中梧桐树干之后。
她拢了拢衣裙, 蹲在一片暗影中,只等着柳姨娘与满宵行过。
满宵牵着柳姨娘似乎尤其高兴,主动伸手要接过身后丫鬟手中的提灯。
丫鬟害怕她拿不住,虚握着灯笼杆身, 着急道;“二小姐, 还是奴婢拿着吧。”
“不要, ”那灯笼晃了晃,光影从虞秋烟身侧擦过,好在很快就稳下来,满宵拿着灯语气骄傲,“我娘好不容易出院子,我要给我娘举灯笼……”
柳姨娘闻声轻声笑了:“满宵真听话。”
她们踩过卵石铺就的小径,缓缓远去。
夜里好像起了东风,如水一般钻进了衣襟袖肘之内,远处那母女二人的笑闹声被夜风吹散。
四下空空的,又恢复了一片寂静。
虞秋烟蹲得有些脱力,直接坐到了草地上,整个身体往后,轻轻靠在了桐树上。
她也不知道为何会情不自禁想要躲起来。等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走到了树干之后。
心下纷纷乱乱的,摸不着头绪。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挣扎着站起身,拿出帕子擦了擦面上的泪痕,又理了理衣襟,方才提着罗裙走出来。
绕过月门,听见一声“汪呜”的叫声,正是那只被她留在知秋院的犬奴。
纵然养了这么多天,它还是那么小小一只,更遑论还掉了一片后腿毛,一路伸着舌头跑过来的样子,实在狼狈。
虞秋烟蹲下身,毫不嫌弃地将它抱起来。
它伸着脖子去顶虞秋烟的手心,虞秋烟这会可没有同它玩耍的心情,只好按着它的头不让它乱动弹。
“怎么又乱跑?”虞秋烟问。
旺财“汪汪”闹个不停,最后还挣脱了她的手,从她怀中跳走了,小小的身子跑在前面,狗尾巴上那一撮白毛摇个不停。
虞秋烟想抓它,可甫一碰到它的背,就被它滑不溜秋地钻走了。
“真是机灵。”她不由叹道。
以前她也抓不到它,还是后来养得时日久了,它才任由虞秋烟抱起。
也不知是不是小狗察觉到她的情绪,有意地同她玩耍。
虞秋烟跟在它身后,一路行至侧门院墙前。
院墙由青砖铺就,脚下有一处砖块松动了,墙脚的杂草土被旺财熟练地刨了刨,露出完整的凹坑——
显然,这里藏着一个狗洞。
那没良心的小狗“嗖”的一下就从狗洞中钻出去了,还在外头“汪汪”叫唤着,越唤越大,那一声声似乎在说“你怎么这么慢啊”。
虞秋烟抚了抚额,决定收回方才夸它的话。
叹了一口气,她只好蹲下,将手从小小的洞口伸出去:“旺财,快回来——”
手心好像被小东西舔了一下,虞秋烟凭着感觉反手一抓,想要将犬奴拖回来。
指尖倏尔划过一阵细滑的触感——好像是一片绸缎。
从府中侧门出去不过一条狭窄的小巷子,对面宅子无人居住,平素也甚少有人从此经过。
虞秋烟这般想着,又伸着手在半空中抓了一下——
“旺财?你在哪?”
夜色中荡开一声轻咳声,裹挟着夜风入耳。
是男子的声音……且有些熟悉。
虞秋烟缩回手,怔在了原地。
“是我。”章启的声音透过墙面传来。
墙内却再听不见声了,只剩下轻轻的风声拨动着枝头新叶。
犬奴在章启脚边“汪呜”叫唤着。
他蹲下身抚了抚狗头,对着墙内喊一声:“虞小姐?”
无人作答。
莫非又像白日里那样,跑开了?
那狗还喘着气围着章启打转,章启却忽然毫不客气地捏着它的脖颈,拎起来,塞回了狗洞中。
旺财扭着脖子想往外钻,但还是被人拍着尾巴送进去。
章启凝神细听,待听见墙后传来轻声的吸气声,方才确定人还在。
“虞小姐,本王碰巧路过此地……”他话音未落就听得一声带着哽咽的咳嗽声。
犬奴察觉到主人的情绪,在墙后“汪呜”的唤着,拖腔带调的,仿佛想要出声安慰,可力不能及。
“虞小姐?”章启皱着眉又问了一声。
里面的人依旧未作答。
……
章启今日才告知了虞太傅宋成毓之事,心下始终不安。
在府中处理完庶务之后,如往常一般在院中下起了棋。
只是今日,他实在难以安下心来。
在他与姜一跬的安排下,虞太傅已经知晓了宋成毓所作所为,以太傅吹毛求疵的性格,这若是旁人,只怕宋成毓已然被逐出师门了。
在院中时,他眼眸扫过一眼棋盘,便将手中棋子放了下去。
侍童在一旁笑道:“王爷可是拿错了棋子?奴才虽不懂却也知晓这白子放入其中岂不是自投罗网。”
章启干脆扔下了手中之棋,挥了衣袖踱步行了出去。
不知不觉,便到了这面院墙下。
只是他承诺过不会再进去了。
远处的黑陶瓦面落着点点月辉,对巷的宅院处于一片寂静之中。
他远远地望着院落稀疏的虞府,大抵是太傅生性廉洁,偌大的虞府竟然只有零星数个院落缀着明灯。
虞秋烟摇摇晃晃的往西北角的院内走去,和那日醉酒时一样。
……
章启原本只以为她是在同小狗玩耍,却没想到并非如此。
一墙之隔,啜泣声混着数声犬叫声,隐隐约约。
墙角的树枝倾斜着伸向墙外,月影之下显出几分萧瑟感。
章启敛了敛容,抬手,跃上了墙头——
顺着浅淡月色往下看,在青草地上抱着双膝蹲着的人可不就是虞秋烟。
乌发垂在背后几要遮住整个身躯,罗裙如扇般铺开。
四周再没有旁人。
章启一跃而下。
墨色长衫的衣摆在虞秋烟眼前晃动了一下。
来人身姿挺拓,抬脚缓缓走过来,枯枝在他脚下吱呀作响。
男人最终缓缓倾身蹲了下来。
眼眸交汇的一刹,虞秋烟低头将自己埋进了手肘中。
章启伸出手,长指虚虚停在了半空——
“为什么,哭了?”
虞秋烟愈发低着头微微偏了下脑袋,避开了他的指尖,也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王爷怎么进来了?”
她声音哽咽,让章启更加确定她方才便一直在哭泣。
“想见你。”章启的视线落下来。
虞秋烟一言未发,眼泪忽然大颗大颗的滚落。
甚至有数滴落到了章启指尖上,手指仿佛被烫伤一样往回蜷起了指头。
他眼眸幽深,望着她,呼了一口气,才道:“可是太傅与你说了什么?”
虞秋烟并未作答,她脑袋轻轻晃了一下,发侧青丝顺势落下堪堪擦过章启的指尖。
她将脑袋稍稍往回缩了一下。
——是一个避让的动作。
章启看着她的反应,狭长的眸子微微眯起。
她还在哭,肩膀微微颤抖,久未停下。
黄昏时见她尚未觉出任何异常之态,不过短短几个时辰,便难过至此么……
——因为宋成毓而难过至此。
这个认知,让章启心下没来由涌上一阵烦躁,自上次在凤池边听闻了盛玉英之话,他便着人去查此事了,一直隐而不发便是想等个合理的名头。
虞家必须退婚,章启想,便是虞太傅如今尚心存惋惜,日后他也会让虞太傅对宋成毓彻底失望。
可他没想过她会这样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