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本王可以讲与你听。”章启沉眸看过来。
虞秋烟摇了摇头,坦然笑道:“可惜我幼时生了一场病,丢了不少记忆,有些模模糊糊的。不过我幼时眼巴巴央着人带我去看鲛人,如今想起来难免觉得闹笑话。且今日这么一想,此事若是真的,倒是觉得有些对不住那被我央求的人,亏他竟一直没拆穿我的话。”
章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眉眼逐渐柔和下来:“没关系,记不得就算了。”
两人又漫无边际地聊了一会,虞秋烟觉得船上晃晃悠悠地,有些闷,于是率先自小舟走上了岸。
岸边花枝灼灼,景致甚美。
虞秋烟忽然想起一事,问道:“王爷不是说有事同我讲吗?”
-
十里亭外花开烂漫,山坡下逐渐聚集了不少仕子,踏青赏花,诗酒相交,流水曲觞,以诗文会友。
今日这诗宴的地点便定在这十里坡下的湖边。
众人把酒言欢,畅谈诗文歌赋,而随着时间流逝,湖面上远处隐约现出三两女子的身影,泛舟湖上。
一群寒门子弟开始谈起了婚事,有那攀上了权贵被人恭贺,也有那不屑的。
“依在下看,这些官家女子论才论貌也不过如此,这种婚事不要也罢,到头来深受其累,反倒掩过了自身之名,累得名声有损……”
且说宋成毓也在今日这宴上,作为前岁的探花,他在京中寒门士子圈中倒是颇有盛名,不少人巴结他。
宋成毓听在耳中,不动声色,偶尔给个笑脸,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身旁又有一人:“说起美人,方才在下倒是看见一人……”
-
章启看到十里亭外的杏花朵朵,难得有些拿捏不定。
他今日本来是想邀虞秋烟出门,将先前之事解释明白的。
姜一跬当日所警醒之话,令他颇有几分隐忧。
章启很清楚虞秋烟迟早会知道当日退婚之事的真相,若是由着她从别人口中得知倒不如他自己讲出来稳妥。
他早该讲出来的,但数日来,宛如美梦一般,每每见她心头涌满欢欣之情,他不忍说那些话。
如今他仍旧害怕,害怕打破这美梦。
漫天花枝绚烂,他心底却涌上一阵烦躁,他自认坦诚,也不惧流言,可面对她还是束手束脚。
“可要去林中走走?”
虞秋烟点了点头。既然都来了十里坡,自然要漫步于杏花林进一步观花赏景。
她一路行得十分欢快,反倒是章启无心赏景。
“你可还记得退婚那日之事……”章启嗓音沉涩。
“退婚?自然记得。”
“那你,可有觉得那日之事……巧合?”
虞秋烟略微思索了当日之事。
“可不是巧合。王爷或许不知道,当日我能发现,还是因为盛玉英。那日我才出门后便遇到了盛玉英的丫鬟,她特意引我往那巷子行去。后来跟丢了那丫鬟却又遇到了一名担夫,担夫的潲水又忽然洒了,哪有那么巧合的事情,那潲水竟然恰好泼到了那间宅院的门前,分明是拦着我不让我过去,我试探着往屋子里走,竟然还真是……”
“说起来也还要感谢姜大人,幸得姜大人恰好在附近办案……”
章启静静地听着,眉头微微拧起。
那日,盛玉英的丫鬟所做之举动是他早就着人收买安排好的,那担夫也是他以防万一安排好的,就连姜一跬会出现在附近也是他带过去的……
虞秋烟一无所觉:“还要多谢王爷那日相助。”
如果不是她语气十足的真心,章启都要怀疑她是刻意的,一步一步地堵了他想说出口的话。
“你可有想过,这些都并非巧合。”
两人本是并行着,章启忽然站在了她身前。虞秋烟听了他的话,心下隐隐有了猜测。
章启是一个决定了便会去做的人,即便心下十分的烦躁,他还是将那日之事讲出了口。
“宋成毓虽心细,但只要有心查知晓他和盛家小姐相约的日期不是难事,而你那日要出门,本王早已从戚九处知晓,便是你不出门,本王也会想法子让戚九带你出府。”
他视线定在虞秋烟身前,将那日的安排一一道来,从着人调查盛家的丫鬟开始,到对姜一跬的安排,甚至就连虞太傅也绝非巧合经过。
他只是简单地陈述了一遍那一日的事情经过。
至于这其中经过怎样精心的布局,盘算了多少种可能性……只有章启自己知道。
或者说,在他的安排下,那一日唯一的变数是她。
就好像,今日这番话也本在他的计划之外,章启确有办法将自己完全指摘出来,可却没办法一直自欺欺人。
虞秋烟听他慢条斯理地陈述完人为的“巧合”,眨了眨眼睛,杏眼里似乎透着几分迷茫。
章启叹了口气:“那丫鬟引你注意是本王吩咐的,那担夫也是本王安排来为你指路的,姜一跬会在那附近也是本王所为。你听明白了吗?”
“……”
半晌,虞秋烟才开口,平静道,“王爷,为何要突然告诉我这些?”
她的语气毫无波澜,带着莫名的警惕。
章启本以为自己会高兴的,毫无波澜不正说明她即便知晓了真相也并不为当日退婚之事后悔。
可发现了这一点后,他的心情却还是莫名不快。
仿佛脑海中,有一个更贪心的声音说着,她应该生他的气的,这样才说明她在乎他的隐瞒,就像那一日,她轻易就因为宋成毓而心绪大动。章启从未见过那样的她……
章启惊觉,原来从他做出坦白这个决定的时候开始,他想要的就不仅仅是虞秋烟的原谅。
人往往是贪心的。
他定定地看着虞秋烟:“若我一直隐瞒此事,你可会……”
说到一半他的声音渐渐停住了。
从章启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见,远处的花林,人影晃动,一人在杏花林的掩映下绕过花枝缓步寻来。
虞秋烟没听清章启的声音,不禁往前走了一步,离得更近些,凑上去道:“王爷说什么?”
一阵风起,杏花片片吹落,从头顶蹁跹着落到她身后。少女琼鼻挺翘,黛眉微微挑起,杏眼里透着几分无辜。
章启俯身,她也不闪不避。
他轻笑了一声,放任心底恶劣的声音说出了口:“宋成毓就在那边看着,你要不要靠近一步?”
虞秋烟突然听了一句不相干的话,便扭头去看。
远处章启的随从拦住了人,可宋成毓见她回眸,忽然扬声道:“阿烟——”
宋成毓的书童文达在一旁跟着喊道:“我家公子有话想同虞小姐说!”
虞秋烟看了一眼,也不知他是怎么发现自己在这的。这么大的声音令虞秋烟本能地又蹙起了眉。
这几日,宋成毓多次邀她相见,都被她撂下了。以前宋成毓还能因着虞衡的关系堂而皇之的登门虞府,如今出了这般事他只怕也没脸登门。
章启看着虞秋烟立即变了脸,心下愈发烦躁,倾身离得更近了些,伸出手捧住了她的脑袋。
虞秋烟只觉得一股力道轻轻地,却不容抗拒地,将她的脖子扭正了——
眼前的男子,眼睫低垂,狭长的眸子上覆着一层鸦羽一般的睫毛,瞳如点漆。
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倾身。直到唇几乎擦过虞秋烟的脖颈,脖颈上传来些微痒意,激得她想伸手去挠一挠。
男子却犹觉得不够,暧昧的气声摩挲着她的耳后。
章启得寸进尺道:“给你第二条选择,你对他说此生不复相见。”
远处,宋成毓看着二人的举动暗自捏了拳头,拧着眉拉开了文达。
宋成毓走得极快,文达在身后追赶道:“公子,您不是说就要离京了么,您不想在离京前想同虞小姐谈谈……”
“是该谈谈。”他的语气阴沉沉。
身后不再传来恼人的喊声。
虞秋烟看着章启,不自然地动了动身体,抬头问:“他们走了吗?”
章启退开了少许,并未作答。
虞秋烟也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似乎在等他回答。
“抱歉,你若是生气了可以先行回府。”
章启抬步转过了身子,往十里亭的方向行去,继续道,“药方,回头本王会着人送到虞府。”
片刻后,章启左手衣袖的一角被人拉住了,他闭了眼暗叹了一口气,回眸静静地看着她。
少女歪着脑袋,眼含探究,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了。
半晌,她的眼底慢慢升起亮光,仿佛恍然开朗。
“好啊。”她说。
章启拧着眉,僵硬地收回了衣袖,理了理衣袖摆:“嗯,本王让人送你回府。”
话落,他又补充道:“婚事已定,你,不要多想。”
虞秋烟听了这话,不禁笑出了声。
她的语气轻快,带着几分狡黠。
“我说的是你方才的话,我说好。”
章启慢了半拍才又转过身来,仔细地打量她。
虞秋烟继续道:“我和宋成毓反正都已经是毫无瓜葛的人。日后大抵也不会见到几次了,此生不复相见只怕有些难,毕竟若他非要往我眼前钻,我只能自戳双眼了……”
话音才落,她的唇就被一根指节抵住了。他的指尖还带着方才捻过的茶叶清香。
章启的手不耐地在她唇上捻了捻。
叫虞秋烟想起方才他的唇擦过脖颈的感觉,暧昧一下子蔓延开来。
章启凑近了些,却只是将她拉入怀中,喉结滚了滚,嗓音有些哑:“本王那样说,你不生气?”
“你退婚和本王脱不开关系……本王那日确有逼你做决断之意。”他沉哑道。
可章启不知道的是,虞秋烟早有退婚的想法,若不是章启她自己还得绕好大的一个弯子。
对于此事,她实在没什么好生气的。
“如今圣上都赐婚了,王爷怎么才想起来这桩事?”虞秋烟一语中的。
章启没有应声。
谁又能说他的坦白就没有带着算计的心思呢?否则他为何在二人赐婚之后才讲出此事。
“王爷自己也说了婚事已定,不要多想。更何况我早就知道这其中的巧合有不少都是王爷安排的……”
见章启疑惑,虞秋烟继续道:“虽然所知不全,但至少盛家丫鬟,还有那担夫我大抵知道是王爷所为。”
她是从盛玉英的信笺里知道。
那日她从相国寺回府之时便收到了盛玉英的信笺,若是往常,这种不相熟之人往虞府送信也是送不到她跟前来。
而盛玉英显然也知道这一点,特意挑着她回府的那一日,千方百计地引她注意。
她虽说不想看,可后来从梁府的花宴回去后还是看了。
只因她莫名觉得盛玉英在信笺中所讲之事或许和肃王有关联,虽然依她对盛玉英的了解,信中所讲必不会是好事。但她还是没忍住看了。
果不其然,那信笺中确实讲到了肃王。具体便是肃王的手下如何贿赂了盛府的丫鬟,如何让丫鬟引起她的注意,又说那日退婚之事实则有人暗中操纵,而这人显然是肃王。
肃王名声粗莽不堪,京中不少闺阁小姐提起他都闻声色变,又有修罗鬼王的称号在外……
就连盛玉英都一厢情愿以为虞秋烟也是如此想的,以为虞秋烟在知道了事情真相后,会暗恨上肃王。
盛玉英所做之事实在动机明显,无非是炫耀罢了,或者说,她也有一丝想要看虞秋烟后悔的心思。
虞秋烟和宋成毓自幼订亲,而盛玉英明知这一点的情况下,还是心甘情愿地维系着和宋成毓不清不楚的关系。
虞秋烟想起这些只会觉得恶心。所以她当日看完信之后就甚是无语。
虞秋烟将这些事讲了出来,章启听罢,有些愣住了。他竟然还是晚人一步。
章启伸手将怀中之人抱得更紧了些,冷声道:“盛府肯定是最近过得太安逸了。”
虞秋烟只知宋成毓过不了多久就要远调去洲南,盛玉英也会跟着去,无所谓地点了点头:“很快就见不到他两了,都是毫无瓜葛的人。”
因为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所以今日虞秋烟听了章启讲出种种安排来,丝毫不感到意外,甚至还有几分想笑。
这实在不怪她。只是不知道章启会因此产生误会。
“所以,王爷知道我为何不生气了,第一次见到的时候或许还有些气,但这么多天,早就散了。”虞秋烟解释道。
“在阿烟看来,王爷只是帮我退了一个不好的未婚夫,再说——”她眯起眼睛看了一眼章启,环着他的腰身,轻轻踮起脚,“王爷不是都将自己赔给我了吗?”
章启原本以为他今日的期待注定会落空。却没想到从天堂到地狱也全在一念之间。
第58章 春狩
◎玉兔◎
秋弥狩猎时会邀请各地藩王一同, 届时圣上会派出精锐兵士参与其中,虽然声势浩大,但往往更为仪式化。
因着近年来圣上身体愈发畏寒的缘故, 反倒是每年春狩显得随性热闹些。
虞秋烟是跟着梁元星一同进的围场。
她换了一身白色的束身戎装,袖口和衣襟边角滚过一圈红边, 难得显出几分飒爽之气。
元星颇有些跃跃欲试, 甚至以己度人道:“今日可是你我出嫁前最后一次狩猎了, 等日后再来,你就是肃王妃了,可得珍惜机会。今日务必要猎一只厉害的,至于你么, 少说也要抓只兔子罢。”
虞秋烟抿着唇笑:“我箭术不精,只能仰仗梁大小姐了。”
“好说!等着, 等我哥来了,让他带我们进去。”
“元朗哥哥人呢?”
她同梁元星如今还只是在林子边晃荡,不远处的御林军来回巡逻。
梁元星早已有些等得不耐,揪了把路边的狗尾巴草:“他一早就被肃王喊走了, 似乎是有事相商,估摸着是这围场的护卫安防事宜。”
虞秋烟点了点头,她并不着急,随手拿了一捧夜草, 一根一根地喂给白色的小马驹。
“你怎么跟喂羊一样……是从哪寻来的马,如此乖巧。”梁元星见状,拿狗尾巴草去逗弄青白骢马的鼻子,小马驹极为温驯, 被打扰到吃草也只是扭扭脖子, 她笑着摸了摸青骢小马。
虞秋烟眉目弯弯, 展颜道:“王爷送的。还是小马驹呢,自幼调教,当然乖顺。”
她以前并未参加过狩猎,一则虞衡是文臣,虽受邀却也只是露个面罢了,虞秋烟以前也并无兴趣,所以这马还是章启着人送来的,特地为春狩而备。
“玉骢马,从小马养起,倒是能培养出不错的感情。”梁元星点头道。
虞秋烟仰头看了看山林深处,如实道:“我不太会驭马,就坐在它身上看看风景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