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鼎摇了头:“术尘,你已经尽力护着她了,只是谁也没想到她身边的丫鬟早生了异心,你一路带着她躲进山洞已实属不易。”
当日,术尘护着虞秋烟从马车上跳下去,关键时刻根本顾不得男女忌讳,术尘用自己的身体尽力护着虞秋烟少受伤害,两人滚下山崖后,没多久便见到盈香等人带着仆从在山崖边呼喊,术尘情况堪忧,虞秋烟又伤了头,他难分敌友,只好一路带着人往山林茂密的谷底躲去。
最后,他留心在谷底放了几只鸽子这才引来章启。
戚鼎见术尘一副失落的模样,叹了口气,只吩咐他好好养病。
-
“王爷,昨日盈香已经全招供了,她是为……宋成毓抱不平,又恰在山寺中寻着机会才对王妃下手。”
盈香在府中犯过错,受过宋成毓的恩,对宋成毓十分感激,只是她为人谨慎从不表露。
在宋成毓辜负虞秋烟时,她也义愤填膺,可在听到宋成毓去世后,盈香又觉得虞秋烟心狠。
“她一直替王妃打理着衣柜首饰,对王爷先前私下送予王妃的披风早就生了疑心,后来随王妃到王府,也曾私下对比询问,王妃身边的人还当她是细心,没想到竟魔怔至此。”
戚鼎将侍从审出的东西递了上去,叹了口气。
有时候,鬼迷心窍也不过一瞬间。
床边的人只看了一眼卷宗便不愿意再看,又扭过头去,盯着床上的人。
床榻上的人额上还裹着一圈白色的棉布,脸色苍白。
“还有一事,虞大人辞官去远洲听闻王妃怀孕,本欲半路返回,被林老先生拦住了,老先生说多年未进京,要亲自上京看望王妃。如今已经快到京城了……”戚鼎斟酌道。
虞衡在太子成婚后便启程离京了,如今已经到了远洲。
而虞秋烟的外祖林老先生一则是虞衡去了后他乐得清闲,二则是念着虞秋烟,也不知怎的想着进京探探,有了想法月前便动了身,动身后就连信件都没传,只在快进京时方才传了话来。
这些消息戚鼎也是近日才收到。
“你安排罢。”章启显然不愿多话。
-
屋里屋外的丫鬟端着汤药进进出出。屋内四处都燃着烛火,格外灼眼。
章启看着进进出出的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几分动容和悲伤。
床侧的人静静地坐在床缘边,一动也不动地看着锦帐内的女子。
那女子同虞秋烟十分相似,只是她更要瘦一些,脸上有一大片瘢痕。
床沿的男人伸手将帕子贴上她的额,又拿起汤药一点点地灌入她口中。
床上的人忽然咳嗽了一下,喝过的汤药尽数吐了出来,直到最后实在没什么可吐了,竟又咯出一口血。
帕子上星星点点的血迹比烛火还要灼眼。
女子咳完后,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缓缓靠进了男子的怀中,轻声道:“早知会有这一天的。我若,若是走了,你要好好过。”
男人替她顺着脊背,忽然停下手,将她揽住,道:“胡说什么?我不会让你有事的,不要多想。”
他极力将每个字说得从容。
后来女子又昏睡了过去,床侧的男人起了身,他推开隔扇门,绕过琉璃槛墙,走进一方小次间,正中,小小的香岸上竟然供着一尊长寿佛。
佛像冷眼看着祭拜的人。
男人低头走出去,避开了长寿佛低垂的眉眼。
尽管他格外虔诚,可分明是不信佛的。
走出佛堂的人又快步踏入书房,一刻也不停歇,房内书信堆集了一整岸,一些医书甚至散落在地上。
他随手翻开一张信笺,笺上的每一个字眼都像一座山。
窗子外的风雪压着枝头堆满了小道,丫鬟也无心打扫。
冬日迟早会过去,春天会降临,万物都会重焕生机。
院子安静了一会,可这安静格外压抑。没多久,屋外重新响起一阵躁动,他的心愈发的慌乱。
丫鬟在雪道上跑动着,有人说“快去找老爷”,随即有人推开了书房的门……
-
章启晃晃悠悠地飘荡其中,时而抽离,时而仿佛身临其境。听到丫鬟的哭叫声忽然清醒过来。
他猛然一抬头——
虞秋烟仍旧好好地躺在帐内。
他伸手捏了捏她的手掌,感受到温热的触感,方才安下些心。
“长寿佛若真的有用,本王必定日日拜它。”
他的话音轻轻的散在风中。
说罢,他心上仿佛被蜇了一下,忽然明白,为何梦中的人会那样虔诚……
她已经昏迷许久了,太医说过若是长此以往,孩子吸收母体的营养,她和孩子都会十分危险……
这是最坏的打算。
章启回想着那个梦,他不是第一次做那样的梦,可还是第一次这样害怕。
真实的恐惧感和压抑感笼罩着,他缓缓贴上她的腹部,静静地听着,许久,他闭上了眼睛,将戚鼎唤了进来。
屏风外絮絮的交谈声响起,屋内虞秋烟的手抽动了一下。
-
虞秋烟只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幻境之中。
她看到了前世去世后的场景,看到章启悲恸地抚着墓碑……
她想伸手,可很快烟雾散去,她睁眼,又回到了前世缠绵病榻时常见的那小方熟悉的天地。
她漂浮在空中,亲眼见到了躺在床上的“虞秋烟”。
床榻上的人瘦得不成人形,紧紧闭着双眼,映霜坐在床侧不远处的椅子上,守着。
早已是入夜时分,隔着数道屏风的屋外,却传来落子的声音。
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虞秋烟竟然听出来,这是无觉大师的声音。
“我那时问过你为何要戴着面具,你当初从火海中将人救出,两人都受了伤,尤其是面上的伤痕难以恢复如初,只怕不戴面具,她也认不出来你是当朝王爷……”
那时你说,她见了你的面容会悲从中来,不利于养伤。你这面具一戴就是近一年,还以自己貌丑为由将府上的镜子全撤下。那丫头自受了灾便痛感不灵,竟还真的信了你的话……
只是当初你遮着面不好好医治,怎么如今又想要去除这疤痕了?”
另一道声音响起:“她想揭开面具。本王难以时刻防范,且……”
且她时日不多,章启并不忍心时常拒绝她,可又担心揭开面具惹她心绪大动……
“你的面具是因为她才戴上,如今又要因她而摘下么。当真是……”
无觉叹了一口气:“她当年救了你一命,你如今也算是还她了。你们朝夕相处这些日,她可有想起来?”
“想不想得起来已经不重要了。”
无觉念了一声佛号。
……
风云变幻。虞秋烟忽然看见了一处石桥。
烟雨迷津,雾色沉沉,少年站在船头对她说:“别哭了。”
少年似乎非常无奈,不知道从哪里摸了颗珍珠递给她,拿鲛人的故事安慰着她。临走前还对她说:“这个就是最大的珍珠了。”
那时候虞秋烟一心想拉着章启去湖边玩,但章启要离开远洲了。
离别时,虞秋烟哭得厉害,面对章启的糊弄仍不死心,问:“若是我一个人寻到了更大的呢?”
“你慢慢寻,若是你寻到了,那便是我输了,你想要什么?我到时候一定送你。”
“那我要更值钱的,要金子的。”虞秋烟想了想,点头道,“要比你腰带上的更好。还要比这个更好看。”
她把他曾经腰带上的金饰狮子拿出来,说:“你记住你欠我一个东西,以后你要送我一个更好的。”
“你以后到了京城见到我可不许赖账。”
虞秋烟还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他要去习武,要建功立业,要当官。
少年伸手重新戴上银白的面具,笑了笑:“自然不会,就怕到时候是你唯恐避之不及。”
他有心逗她,这银白的面具他初戴时,虞秋烟曾被吓了一跳,后来发现是他,还嘴硬笑话他,说:“我娘说只有人才会装鬼,果然是这样。”
……
虞秋烟仿若雾里看花,她想起来的所有事情。
前尘往事,忘记的那些也如走马灯一般浮过。
难怪启言那样了解她。原来她同他早就见过啊。
那一年,母亲病重,将年幼的她叫到床边,母亲说远洲有三仙湖,有锁玉桥,天竺祠,还有许许多多新奇的果子糕点,母亲尽力描绘着远洲的山水和风光,最后她问:“阿烟想去看看,看看远洲吗?”
虞秋烟点了点头。
她对母亲所描绘过的地方都格外向往,所以尽管外祖父管教甚严,她还是偷偷央着舅舅或是年纪大的丫鬟带自己出去玩。
好在舅舅也愿意纵容她。
那一天,她去三仙湖,在山谷中忽然下起雨,就是那时候她看到了躺在谷底的章启,他身上布满伤痕,格外狼狈。
那时候虞秋烟胆子极大,唯独怕鬼,对别的可谓毫不畏惧,自然不觉得湖边这样一个半死不活的人有什么可怕的。
更何况她还带着随从,那随从习过武,在年幼的她心中是顶厉害的。
所以虞秋烟大着胆子围着章启转了一圈,还将他身上那个瞧起来格外精巧的玉饰捞起来看了看。
后来章启醒过来便被虞秋烟带回了林家养病,她将人藏进下人房中,后来被外祖父发现,原本以为外祖父会骂她。
可谁知他病好之后,林老先生对他也十分欣赏,还频频唤他“衍卿”。
虞秋烟便也跟着林老先生,没大没小地唤他衍卿。
听说衍卿习武,央着他同自己的随从比试,后来在他胜了之后更是跑得愈发勤快,求着人陪自己去市集玩耍……
第91章 结局3
◎小金疙瘩◎
虞秋烟的舅舅原本要来京述职, 乍然听闻了虞秋烟受伤之事,林舅舅尚未动身准备妥当,林老先生先坐不住了, 托人给在南地云游的旧友无觉大师送了信。
无他,只因无觉大师于医术偏方一道颇有经验, 只是他常年在南疆一代云游, 一年少有几次回京, 因而常人难以联系到他。
这次,随着林舅舅一道进京的还有相国寺的无觉大师。
两人风尘仆仆,不过数日便赶到了王府。
自听说虞秋烟受了伤,林舅舅一路上都憋着气。
到了王府, 也没给章启一点好脸色,一进府便抱怨王府的奴仆不通道理, 又说章启的手下武艺差,指桑骂槐,发泄了半日的怒火。
章启听到他的抱怨丝毫不辩解,他守在虞秋烟的床前, 胡子拉渣,形容憔悴得不必床上的人看着人好,闻言低下头,语气自责:“是本王没照顾好她。”
“她还怀着身子, 本王应当陪着她,是本王没照顾好她。”
林舅舅见他如此,硬是将骂人的话咽了下去,他也听说了虞秋烟的情况, 怀着身子的人本就脆弱, 如今再不醒来, 只怕孩子和她自己都难保无虞。
“你托人快马将信送到远洲,父亲当即托人去寻了无觉大师,大师瞧了信件中的症状,说可以一试,他在外游历多年……”
话尚未说完,戚鼎和张大夫等人已经将无觉大师送到了屋内,戚鼎隔着屏风喜道:“王爷,大师说他有法子可以试一下。”
和尚念了一声佛号:“老衲确可一试。”
无觉医术并不如佛号扬名在外,只是他自己在外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善用偏方,时能出奇制胜。
……
玉色锦账流苏走水,四角香囊低垂。
无觉大师收了瓷瓶,转头又道了声“阿弥陀佛”。
已经过去了两日了,也不知道今天这药是否真的有效。
屋外围了一圈人,就连张大夫就眼巴巴地看着。
“大师,这个真的有用吗?”
房中传来一声轻呼声,丫鬟连呼说是王妃动了。
隔着一扇屏风,围满了人,众人仿佛看到了希望一般。
“醒了吗?”
“真的有用?”
床上之人咳了数声,章启忙接过水递到了女子嘴边。
床上之人手指轻动,慢慢睁开了眼睛。
戚九和嬷嬷几乎喜极而泣。
虞秋烟一睁眼看着章启,却流下了眼泪……
章启伸手缓缓擦过,额心贴上去:“是本王不好,现在已经没事了,都是本王不好……”
林舅舅见到虞秋烟同章启的模样也不忍当下出声打扰,叹着气走了出去。
屋里的人忙着照顾虞秋烟,隔着一扇屏风,屋外的压抑的气氛散去不少,张大夫更是对着药方格外好奇。
面对张大夫的赞扬,无觉大师摆了摆手:“并非老衲有奇方,而是王妃恰恰对症,王妃所受之伤并不重,一直昏睡不醒,许是被梦中之事牵绊住了。”
一群人走出屋子,张大夫仍旧不死心地追问着丹方,“大师,这丹方真的只是含有首乌,天麻还有那个什么藤吗?为何会有如此奇效?不知大师还记得那个藤蔓的名字到底是叫什么?”
“老衲并非习医之人,此药不过偶得,许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王妃福泽绵延深厚才有此效……”
声音渐渐散去,虞秋烟才恍惚有真实的触感,像是灵魂从空中回到了体内,又像是被人从梦中忽然拉出来,上一刻她还在央着衍卿同自己上集市去玩耍。
下一瞬就看见章启胡子拉渣的,面容憔悴。
他深深地看过来。
“饿吗?”
好像许久未讲过话,他的语速极慢,嗓音有些钝,“要不要喝粥?”
她点了头。
章启将桌上的粥端过来,一口一口喂着她吃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才逐渐反应过来,虞秋烟一直看着他,忽然伸手碰了碰章启下巴上的胡渣,摸了摸他的脸,瓮着声道:“我好想你。”
他将碗放下,紧紧抱住她,
她回想起马车惊翻时的场景,心口微滞,长睫轻轻颤动了数下:“我还以为又要看不到你了……”
“是,是我去晚了。”。
“嗯,我听到外面的人喊我们,可是术尘说不能出去,我一直在等你,可我的脚好痛,身上也好痛……”
虞秋烟的泪水忽然滚下来,这一刻反而不知要从何说起,到最后只是含糊不清地念叨着。
“现在还痛吗?”章启抓着她的肩,紧紧看着。
虞秋烟摇了摇头,忽然将手伸向腹部:“孩子,孩子呢?”
章启的手忽然顿住,他避开虞秋烟看过来的视线,那双眸子盛满担心……
虞秋烟唇角干涩,看着章启面色,当下心慌了一瞬:“孩子……出事了?”
床边的人终于缓缓伸出手,摸了摸她的腹部,有些迟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