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大学期间,你和我爸再没有任何联系,甚至没有过书信往来。”
“哪里有啊,我们都各自那么忙碌,再说,妈妈也不会写字,也不想去求人写信的。那个刘素云跟着你爸实习的时候,你爸刚参加工作,她也是被你爸的才华吸引的吧。你爸好多书,她经常借你爸书看,后来,为了回报,要给你爸洗衣服,你爸不愿意。市卫生局调演,你爸和她,还有科里同事排演了话剧《雷雨》,巡演过一段时间,她省给你爸的粮票,你爸一张没用,你爸一直把她拒之门外。我们按照既定日子结了婚,她受不了了,家里人一定要她回去工作。她临走时,送给你爸一个手织的白围脖,你爸没要,她连白围脖、粮票、日记本,通通烧掉了。听说,第二天就坐上了去省城的火车。”
午后,冬天温暖的阳光照耀着万物大地,南边洗衣房飘来的肥皂香充斥着王红的鼻孔。她搬了一个小凳子,坐在阳光下,不一会儿,她就觉得双眼慵懒,竟靠着墙睡着了。
直到妈妈来拍她,让她去到屋子里睡,她才睁开眼,醒过来。
王红只见方珍珠,正在梳头发,她一头乌黑油光的长发披散下来,如瀑布般直泻下来,在屁股下荡漾着,王红看她高高地梳好了,编了一个大辫子,系上黑皮筋,就随便放下来了。那根粗粗的麻花辫,就在腰间荡漾着。王红还发现,她身上穿得翠绿色的毛线连衣长裙是手织的,很普通的那一种。平针里,穿插着拧着的八字,将她纤细玲珑的身体衬托得很优雅。
旁边洗衣房的几个大妈,掩映在一张白床单里,眼睛都睥睨着方珍珠看,正窃窃私语着:“这随军记者的姨太太,就是会打扮,瞧那一脸的狐媚子样,咱女人们看了都眼馋,都挪不开眼,何况是大老爷们……呵呵……”
“唉,都说这个女人是红颜薄命,这太漂亮出众的,就会像鲜花一样,早早就被人掐了,采了去。至于后来的命运,倒还不如普通女子们开得久远一些,幸福一些……”
“听说那随军记者老家早已有了原配妻子,也有一个儿子,只是老家给介绍的,她一直不知道呀。行军打仗的艰苦年月,那随军记者受了伤,她照顾他,就被看上了。其实随军记者家里的原配妻子上山采药摔下悬崖了,他家里人写信说是活不了。他一直以为原配妻子去世了。后来救活后,就瘫痪了。随军记者到处跟着部队到处行军采访,家里人一直知道他没有确定地址,就再没给他写信告知真正事实。组织上让他俩结婚,婚后就去了战场,牺牲掉了,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
“她也挺不容易的,转业过来不久就生了女儿,别人都说是私生女,她背着压力,把女儿养得这么优秀……咱们以后积点口德,不能再嚼她舌根子……”
王红最不喜欢女人为难女人了,都活得不容易,何苦相煎何太急呢?
方珍珠看着王红眼睛都直了,招呼她过来:“二丫头,阿姨也给你梳个好看的,来,你过来吧。”
王红看她从屋子里拿来了一个大铁盒子,方珍珠开始给她编发辫。先是满头编满了细辫子,用皮筋扎好,再收起来,扎到头顶正中间,用几根粗套皮扎紧,分成两股,编成麦穗辫。
王红见她打开了铁盒子,里面全是发饰,很精致的,不是自己原来摆地摊卖的那些。粉红色的,淡蓝色的,蝴蝶发饰,一只只飞到了王红的头顶。一个淡蓝色的发箍,纯棉,上面缀满了毛线编织的白蝴蝶,扑棱着翅膀,像要飞走似的。
方珍珠见王红一脸欣喜,直接戴到了她头上,夸奖道:“二丫头,长得这么好看,阿姨一打扮,你就会升级成仙女。走啊,我屋子里还有很多你喜欢的。”
王红第一次走到这间屋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简易到顶的书柜,书柜里全是书。王红看到一张相框,相框里是一张黑白照片,是一个非常英俊的年轻军人,正飞扬着眼角眉梢,朝人微笑。那阳光明朗的笑容里,会让人感觉到这个世界上盈满的幸福,还有美好。
“这是谁呀,这个威武军人?”王红一脸疑惑道。
“方菲的爸爸,那时候,我们才刚结婚,他就跟随部队去了新的战场。他老家是江西的,高中毕业就随军了做记者了。我以为,打完这场战役,我们还会相遇,可是领导却把我叫去了,说他牺牲了,只留给了我一些物品做纪念。你看二丫头,这一身绿丝绸的旗袍布料,我一直珍藏着,哪舍得做衣服,他的军功章,我经常擦拭,都能照出人影来了。还有这本日记本,他记录了我们相识的所有,这里面的每一个字,我都吃进肚子里许多遍了……”方珍珠的脸庞整个沐浴在午后的暖阳里,西边窗户里透过来的阳光,照亮了她脸上的每一个毛孔,还有一颗隐蔽着的就要发了霉的心灵。
“你们俩的第一次相识,肯定是很浪漫吧,听着部队的起床号睡醒,去拉练,去汇报演出,还有军民大联欢……”王红忽然对她叙述里的遥远的部队生活,特别地感兴趣。她想知道,她未知的一切世界的美好,人生纯真年代里,最初相识的美好。
“正让你说错了,我第一次见他,是他从上一次战役上受了重伤。担架抬来的时候,他肠子整个的露在了外面,整个就是一血人。呼吸也几乎没有了,我们部队野战医院全体精英医生配合了一整天,才做完手术,几乎没用麻醉,等到后来,他是疼醒的。我竭尽全力照顾他,直到康复,他是被我的善良和细腻感动了。他央求领导,让组织上做主,让我嫁给他。他是英雄,那是一个仰慕英雄的年代。为了采写先进人物先进典型,他可以头可抛,血可洒,连命都不要,我有什么好怜悯的。况且,他又是那么英俊挺拔,那么昂扬有趣的一个人,我肯定会受到他强大的磁场地吸引,能嫁给他,是上苍对我的恩赐。”
“于是,你大胆地接受了上苍的恩赐,人生幸福的洗礼。”
“我相信,那么坚韧坚强的生命,我俩会携手走到人生尽头的。我坚信啊,他会陪伴着我,走到地老天荒,走到两人白了头。”
第22章 好人平安
王菲远房表舅的吉他店,要招聘一名老师,给寒假里上课的小学生辅导乐理知识。王菲推荐了胡晓燃,上到快年底了,老板给结了工资。胡晓燃第一次勤工俭学,是用兴趣爱好挣来的,心里颇有几分高兴。妈妈快出院了,一定要给她买个轮椅,暂时行动方便。
“妈妈,我发工资了,第一次就领这么多,我好高兴。我那个,一定要用这笔钱给你买个轮椅。”胡晓燃推开病床的门,嘴巴里竟然还自言自语,却看到妈妈的床空着。
“我妈呢?阿姨?她去哪儿啦?”胡晓燃急忙问临床的阿姨。
阿姨的腿伤快好了,正迷糊着刚睡着,被喊醒了,她揉着眼睛答道:“你妈刚才被人推着去病房外透气了。你妈总说,住这么长时间,天天躺在床上,后背和腰都给硌坏了,人也憋坏了。要去外边看看植物花草,要去吹吹风,我真是羡慕她。”
“她怎么去的?谁扶着她啊?”
“坐轮椅,颜奶奶推你妈出去的。”
“哪里来的轮椅?”
“颜奶奶新买的,说你妈快出院了,医院的轮椅紧张,只能在病房里使用,不外借。这你妈出院了,回到家里,没个轮椅太难了,也不利于恢复。”
“颜奶奶真是太好了,阿姨,你看我挣得第一笔工资,打算要给我妈买个轮椅,还是没能尽到孝心。”
胡晓燃话刚说完,颜真就推着胡丽萍回来了,她看到儿子,一脸幸福,说道:“晓燃,妈妈刚才出去遛这一趟,真是心底太敞亮了,住这么长时间,像蹲监狱一样,憋屈死了。看来还是自由的空气最迷恋人,就是花坛里的冬青都绿得那么醉人,这生活还是平淡最好。”
胡晓燃不搭理妈妈,背转过身体,嘴撅着,有点生气。
“怎么了,晓燃,看妈妈高兴,你应该放心了。”
“唉……”晓燃叹着气,又打量了下颜奶奶,觉她不是外人,才幽怨着说道:“人家第一次打工,挣了工资,本来是要孝敬亲妈的,可还是没用上,可还是让颜奶奶捷足先登了。”
“我当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呢?谁愿意坐轮椅,这不是暂时性的周转吗?小孩子第一次挣工资,孝敬长辈应该买吃的,买喝的,哪有买轮椅的?再说了,你妈坐完了,好利索了,奶奶就到二手店卖掉,有什么好心疼的。丽萍啊,晓燃真是个懂事的乖孩子,你真是幸福的。”颜真调侃着胡晓燃。
“可是,我这做儿子的还是愧疚啊!”
“有什么好愧疚的,你对妈妈最好的报答是你有出息。”颜真又开始鼓励他了。
“走吧,乖孩子,你妈妈终于可以出院回家了,不用再两头跑了。”
临床的阿姨羡慕着说道:“人说远亲不如近邻,今天我算是亲眼看见了,看你们相处得像亲人一样,这多么好啊!”
回到小院里,胡丽萍先没有进屋子,自己转着轮椅,几圈下来,就已经操作熟练了。看邻居们望着她,带着赞赏的眼光,她禁不住双拳抱在胸前,做了一个揖,道谢着:“各位兄弟姐妹,我住院这么长时间,多亏大家照顾我和晓燃母子俩,大恩不言谢!”
“哪里哪里,这什么谢不懈的,都是对门扯户的,这小院虽小,可是把我们几户人家的心,都给拉近了。”老满一直微微笑着说道。
“是啊,我们都是老年人了,最怕脚闲着,手闲着,越上点年纪,越要找点活干,我就是给你中午做顿饭,没有做什么。这平时自己还要张罗的,多跑多动手,还能防止老年痴呆症。”颜真说起来最实在,但也最诚恳。
胡丽萍经历的一个小坎坷,看似已经在欢声笑语里,就要跨越过去了。那些内心里的波澜,焦灼的皮肉之苦,还有挣扎着的寝食难安,全都在一张笑脸里烟消云散了,永远地远去了。大家都带领着苦难的胡丽萍,勇敢地脱离苦海,游向幸福生活的海洋。
胡晓燃看着大人们都在兴趣盎然,心里却有一点小失落,他心里压着一个重要的事情,必须要经过妈妈同意。自小听话的他,任何事情都要妈妈首肯后,才去执行,他不愿违背妈妈,他也做不出来了的。
“妈,我想给你商量个事情,我们吉他店里,有一个学生家长是电视台的一个音乐编导,听说春节后省电视台有一个歌舞比赛,想组织个演唱三人组合。他经常看我给学生上课,他儿子回家后,也经常给我美言,这个编导非常欣赏我的才华,三人组合已经确定两人了,他打算发展我参加。”胡晓燃一口气说完了整个事情的过程,只等妈妈回复结果。
胡丽萍看着儿子低着头,用脚后跟的鞋底拧着地转圈,这是儿子有心思时候,一贯的行为。知道这个决定,一定已经在他心里打了鼓。
“妈妈只想问你一句话,你想去吗?是否特别想用歌声、吉他和舞蹈来展现你的内心,还是仅仅是为了出风头,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妈妈的观点是,无论你做什么事情,你都要发自内心地喜欢,还有内心的一种强烈愿望,我一定要去做,一定要去做好它,仅此而已。”
“妈妈,你知道,我们家发生了这么多事情,我心里也压抑的。我想通过歌声释放出来,我就喜欢站在舞台上,边弹边唱,用眼泪洗刷我内心的憋屈。我还愿意看着舞台下人头攒动的人群,看人们为我挥手呐喊。妈,我就是很享受那愉悦着的一刹那。”
“既然你这么喜欢,妈妈就支持你的选择,但是过了这个寒假,你就要该冲刺高三了,咱们不能舍本求末,丢个大西瓜,只捡个小芝麻。你没有系统的学过音乐,只是个业余爱好而已,考音乐学院,要上特长班,要有童子功的。一辈子吃音乐这碗饭,看来是来不及了,还是高考最重要,人生不会给你第二次选择的,目前这个最重要了。”胡丽萍忽然就严厉起来了,声音上也随着抬高了八度。这个节骨眼上,她是不能由着儿子的小性子乱来的。她是妈妈,一票否决权,一个家里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保证会不耽误学习,我会学习和音乐分开的,或者音乐占有的,我会在学习上加倍补回来。”胡晓燃看妈妈一脸严肃,心里也咚咚咚擂起了鼓。
“这事先这样,寒假里我要看你的表现,不影响学习,就参加。影响了,就免谈。”胡丽萍一针见血。
这气势总是将胡晓燃彻底震慑住。他不管是目瞪口呆,还是哑口无言,最后,总是彻底服从。
眼看着胡晓燃和妈妈的对决战,就要结束了。观众也累了,不想再观战了,都想散场了。
胡晓燃却是掩饰不住地嘿嘿一笑,心底像有搁不住的喜事,必须要让它冒出个头,伸展着一个青绿的尖牙儿。哪怕是只看看这个世界,再消失掉,也足够了。
就像院子里的那颗枣树苗,初春时,它还是一颗刚刚露出头的幼芽儿,一根筷子头上顶着两瓣牙尖儿。经过了缤纷的春,妖娆的夏,硕果的秋,再迈进肃然的冬,如今已是一棵盎然的小枣树了,它早已长过了厨房的屋顶,可以傲视整个小院的生机了。
“妈妈,我把那三个坏蛋彻底治趴下了!”胡晓燃的嘴咧着,终于爽朗地笑了。
然后是咯咯咯地大笑声,清脆悦耳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飘荡在小院里的上空。这孩子压抑得太久了,就让他彻底地放松地大笑一次吧,看到他完全投入的笑容,颜真和老满直抹泪。
胡丽萍竟小声抽噎了起来,等哭痛快了,才想起来问道:“告诉妈妈,你用的什么法子?”
“书里写的,歌里唱的,影视剧里演的,不都是明枪暗斗吗?我既然名枪斗不过,索性就给他仨,来个暗斗?”胡晓燃忽然笑着,摆起了谱。
“怎么个暗斗法?你到要说说看?”胡丽萍开始迫不及待了。
“那仨不是经常爱吃咱们胡同口的蛙鱼吗?”
“我白天在吉他店给孩子们上完课,就去张伯父蛙鱼店帮忙,我们原来是邻居。妈你也知道的,他从小就看我长大的,他一直很喜欢我,允许我快傍晚人多时候帮工。我就瞧准了时机,看三人来到了,提前往三个碗里,放了加量的果导粉末。那仨吃了一个星期,估计快拉脱水了,还不知道是我干得呢?”胡晓燃弯着腰,捂着肚子,笑得直像岔了气。
“你端上去的时候,没叫他仨认出来吧?这还没刚消停了几天,我可不想再麻烦找上门的。”胡丽萍焦急着问道。
“当然不会了,我胡晓燃是谁,当然聪明了,我早全副武装好了。头戴鸭舌帽,戴一大口罩,还有一个盲人大墨镜。我不说话,放下蛙鱼就走。他仨压根不知道是我,妈,这回我们可是报仇了,也雪恨了……真是太高兴了,终于打赢了一仗……”胡晓燃沾沾自喜。
“这回真是太解气了……”老满和颜真,两人也为之高兴。
“但愿他仨,别想到我们头上来。”胡丽萍长出一口气,也算是祈祷平安吧。
方菲下班了,她依然左手拎着一网兜书籍,右手捧着一束黄色百合花,嘴里还是哼着歌进来的,看到一院子人,大家都在看她,禁不住脸红了,朝胡丽萍说道:“胡姐出院了,明天我给你买点好吃的饭菜,庆贺下,只是今天做了三个手术,实在是太累了,不能陪你们聊天了,我要去屋子里放松下,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