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同尘睁开眼,看见了身为“长命金锁”的自己被一双细瘦的手接住,一张清秀的脸出现在她眼前。
是章福安,赵宝珠记忆里见过的章福安。
成功了,她来到了长命金锁诞生的时间段,她来了一百多年前章福安所在的时间段。
章福安很瘦,脸颊没肉,清秀的有些病弱,接过长命金锁左看右看,又问那掌柜:“可有刻字?”
“刻了刻了。”掌柜的和他说:“这长命锁是最新的样式,可以打开,您看打开之后,中心里刻了字。”
长命锁像蚌壳一样在他手指间打开,内里刻着——【爱女宝珠】。
第28章
长命锁上挂了小铃铛, 动一动就铃铃的响。
章福安像是想到长命锁戴在小娃娃身上的样子,只觉得可爱,笑着说了句:“好,劳烦掌柜了。”他用红布袋子包好了放进袖兜里, 付完钱出了这家金铺。
叶同尘在长命锁里听见才走没多远, 那金铺里就有人议论开了——
“没根的东西替人家养媳妇和孩子还这么喜滋滋呢?”
“你小声些, 人家章公公可是如今宫里得脸的,出手又阔气,这两个月在咱们铺子打了多少金首饰了。”
“再有钱不也是没根的男人?也不知他典个媳妇干嘛使, 你说是不是太监都有点心理上的问题,把别人的媳妇孩子当个宝?”
“嘴上积点德, 章公公也是可怜人, 典个妻照顾自己还被赵勇坑了, 那赵勇也就看着老实巴交,媳妇都怀孕四个月了硬是骗人家没有怀孕,谁家典妻要典个孕妻啊。”
“我看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章公公不也没退回去?还喜滋滋的体验当爹的滋味呢,也不知道那赵勇的媳妇用了什么手段……”
这些不好听的话, 叶同尘能听见,她想章福安必然也听见了,可他只是往前走,彷佛不在意, 又彷佛早就听习惯了。
章福安走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笑眯眯的和每个认识他的人打招呼,在街上的干果铺买了杏干和酸梅子, 又买了热乎乎的烤红薯,碰在手里回了他在帽儿胡同里的小宅子。
这宅子是他攒了半辈子钱才置办的, 院子里有棵大枣树他很喜欢,只是之前宅子里只有他和一个小跛子管家,空落落的满地落叶不像个家。
现在不一样了,他推开门就能瞧见院子里晾晒的衣服,院子里扫的很干净,枣树下铺了一张草席子,上面放了一床缝了一半的厚棉被,新棉花被太阳晒的雪白雪白。
走进去他能听见菜园子里的小鸡叫声,厨房里似乎炖了肉汤,香的人心里冒泡。
可只瞧见院子里小跛子在做木马,没瞧见凤仙。
“凤仙呢?”章福安关了院门问,烤红薯要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他过去把一个烤红薯递给小跛子。
小跛子接过烤红薯朝屋里努努嘴,小声说:“她男人今个儿来找她了,背着我说了好多悄悄话,也不知密谋了什么,人送走后她就去屋里了。”
章福安脸上的笑容淡了淡,赵勇来找她了?算算日子,六个月不是还有三个月吗?要过完年她才会走。
“吃你的,不许背后嚼舌头。”章福安低低说了小跛子,又捧着烤红薯进了屋。
掀开帘子他就听见了很低很低的哭声,往里走瞧见王凤仙手忙脚乱的背过身抹了把脸,又拿起针线篓子说:“老爷回来了,饿了吧?我收拾收拾去盛饭。”
章福安走过去,去瞧她低垂着的脸。
叶同尘也清晰的瞧见了赵宝珠母亲的样貌,比赵宝珠记忆里消瘦一些,细细的眉眼,小小的唇,是清秀的,只是操劳的生出苦相,此刻双眼红彤彤的刚哭过。
“怎么哭了?”章福安问她:“可是出了什么事?是平安惹你生气了?”
那叫平安的小跛子就在院子里高声辩驳:“我可没有!”
王凤仙也忙摇头说:“没有没有,平安待我很好,他今天替我做了好多活。”
“那你是累着了?”章福安心里很清楚,她哭或许是因为她男人赵勇,但她若不想说,他也不愿意逼问她,便把手里的烤红薯递给她说:“你如今身子重了,家里的活就别做了,明天我找个年纪大的嬷嬷来照顾你。”
“要不得,我本就是你典来伺候你的。”王凤仙诚惶诚恐,连那烤红薯也不敢接,只掉着眼泪说:“你能不嫌我怀着孕,我已经很感激了,哪有找下人来伺候下人的,要不得。”
章福安轻轻叹气,拉过她的手把烤红薯放在她掌心里,只说了一句:“我没有把你当下人。”
可他又能说什么?把她当女主人?说出口叫她笑话死,怀里那把长命锁变得沉甸甸,怎么也不好意思拿出来递给她。
明明那天夜里,他烧的糊涂和她说:他的诚心把她肚子里的孩子认做干女儿的,若她不嫌弃就把这里当成她另一个家。
可如今人退烧清醒了,反倒不好意思说出口了。
“我去盛饭,红薯趁热吃两口。”章福安把手里的干果放下,“酸杏干,你爱吃的。”说完转身出了屋子。
王凤仙捧着手里热乎乎的烤红薯眼泪掉的跟珠子似得,她这辈子何曾被人这么好的对待过?连她的亲爹亲妈也没有记得过她爱吃什么,平日里能吃口饱饭就谢天谢地了……
可他越这样对她好,她越内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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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里放了小桌子,饭菜端出来三个人就在院子里吃饭。
肉汤是章福安爱喝的牛尾汤,饭菜也全是他爱吃的,自从凤仙来了之后他每顿饭都吃的很好,他只要说一次:这道菜不错。
凤仙就会次次做,变着花样做。
他盛了饭给凤仙,凤仙立刻惶恐的站起来说:“我来,我来老爷。”
她已经来这里三个月了,却还是经常惶恐的把自己当下人,给她买的那些衣服首饰,她也很少穿戴,总说:太贵了,我要做活,穿着糟蹋了好东西。
“我也是做奴才的,家里没这么多规矩。”章福安平和的与她说:“你就和平安一样就行。”
平安是他救回来的小跛子,今年十二岁,跟着他有七八年了,压根没有什么规矩。
平安啃着牛尾,两只眼睛溜溜转的在王凤仙身上来回,好半天问她:“你男人今天来找你说什么啦?你为什么哭?”
章福安轻轻咳了一声,不许他问。
王凤仙低着头,到底是开口说:“他来找我是说,我婆母没救回来,过世了。”
章福安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原来是赵勇的母亲病死了,当初赵勇之所以会狠下心典妻,就是因为他妈妈重病急需要钱看大夫抓药,可他们家穷的已经几个月没吃过饱饭了。
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没想到人还是没救回来。
平安这会儿也有些愧疚,小声说了一句:“哦。”就低头扒饭吃。
王凤仙却一直捧着碗,只愣愣的吃白米饭,不夹菜,心事重重写在了脸上。
她是有事想问章福安,可她实在不好意思开这个口,赵勇……想让她回去送送婆母,毕竟她父母逃难路上死了以后,是赵勇的母亲给她吃喝带着她逃来了燕京,要是没有赵勇的母亲她可能早就死在逃难的路上了。
但她是被典来伺候章福安的,要她怎么开这个口?
一筷子菜夹进了她的碗里,她抬头看见章福安在瞧着她。
“吃些菜,只吃白饭怎么行?”章福安又盛了汤给她,在她慌忙接过去之后说:“你想回去送送你婆母吗?”
王凤仙愣了住,章福安的语气很轻柔与她说:“你若是想去,下午我叫平安套了车送你去,你身子重别走路去了。”
王凤仙这一刻心快要被扭碎了,他这个人……太好太好了,总是在为别人着想,哪怕是她这么一个不值得的人。
吃完饭,章福安就和平安去套驴车了,他嘱咐平安路上小心些,又给了一些碎银子说万一王凤仙有什么急用,就给她。
他不直接给王凤仙,是因为这个女人实心眼,不愿意拿他的钱花在她自己身上。
平安接过钱,撇嘴小声说:“这世上再也没有比大人你更傻的人了,明明他们夫妻俩一起瞒着有孕骗你,你非但不介意,还掏心掏肺,还要收她肚子里的孩子做干亲……”
“你又知道了。”章福安拍了拍他的后脑勺,笑着说:“凤仙没有骗我,她过来第一天就和我说了。”
他还记得那天王凤仙被送过来已经很晚了,她进屋来就跪下哭着说,她男人骗了他,她其实有四个多月身孕了,可是婆母病的太厉害,实在是太需要钱救命了,求他不要赶她走,她愿意当牛做马伺候他。
都是可怜人,他一个没根的废人也不介意这个,他只是病的太重了,需要一个干活利落的人来照顾他几个月。
“大人就让她这样回去?”平安看了一眼还没出来的凤仙,小声说:“你不怕她直接跟她男人跑了?再也不回来了?”
章福安笑了,“凤仙不是这样的人。”
“那可说不准。”平安嘟囔:“那可是人家男人,她过去后说要住几天办后事,大人这么好的脾气会不答应?一拖两拖,人家就不回来喽。”
章福安居然被平安的话噎住了,是啊,凤仙若是说她要留几天办后事……他能不同意?
平安看他这个样子有些恨铁不成钢,低低说:“你放心,她们夫妻要是真敢这样欺负你,我就当场大闹!让他们把钱退回来!”
章福安瞧着平安小小的拳头笑了:“好孩子。”
王凤仙收拾好从屋里出来,她换上了之前带过来的补丁衣服,什么也没拿没戴上了马车。
章福安嘱咐她小心些。
她应了一声,又探头看他,和他说:“今天立冬,老爷晚上等我回来包饺子。”
章福安愣了愣,抿嘴笑了,“唉,晚上等你回来。”
等送走王凤仙,章福安进了院子里,坐在枣树下的躺椅上晒太阳,才发现躺椅上铺了软软的垫子,垫子是凤仙用各种旧料子缝的。
自从她来了以后,这家里的椅子上都多了垫子,他那些破衣服她一件件缝好晒干净。
章福安想起,王凤仙刚来那几天,她真的尽心尽力不嫌他脏,不嫌他恶心……
他这具残缺的身体,自己看了都想吐,可王凤仙在他病重没办法下床那几天,日日替他擦身子、泡脚,夜里起来几次给他喂药喂粥,几乎是把屎把尿的伺候他。
有些夜里,他看见王凤仙累的趴睡在他手边,他都觉得难过。
说句伤心的话,他从来没有被人当成人看过,日子久了连他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看,可王凤仙把他当人。
章福安从怀里掏出了长命锁,打开来看着里面的字轻轻叹气,是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当真了?他当真把王凤仙当成家人,当真把她肚子里的孩子当成自己的孩子……
有一天,王凤仙坐在床上给他缝衣服,突然“哎呦”了一声,笑着和他说:“肚子里的小人儿踢她了。”
章福安很好奇,她就拉着他的衣袖把他的手掌放在了她隆起的肚子上。
隔着衣服,章福安能感觉到里面小小的生命在跳动,他在那一刻很没出息的想落泪。
也在那一刻,他和王凤仙说:“有没有给孩子取名字?”
王凤仙摇头,说还不知道男女,又难得对他笑着说:“老爷读过书有文化,能不能帮孩子取个名儿?”
他就真的翻了很多书,又找了大夫来诊脉,说怀的是个姑娘。
取了很多名字,他拿给凤仙选,念给凤仙听。
他说:宝珠的意思是如珠似宝,掌上明珠。
凤仙就不好意思的笑了:“这名字真好听,就是太金贵了,哪有穷人家的孩子叫这样金贵的名字?叫人笑话,也怕养不活。”
他一时顺口就说:“怎会养不活?你若不嫌弃她就是我女儿。”
她望着他,他便脸红耳臊起来,辩解说:“再穷的人家,女儿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
王凤仙眨眨眼,说了一句叫他心酸的话,她说:“我的家里没有人把女儿当宝,卖的卖,死的死,做老爷的女儿才是宝。”
他为凤仙心酸,也为自己心酸。
章福安揣着长命锁睡着了。
叶同尘的灵体就从长命锁里飘荡出来,寻着王凤仙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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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在闹哄哄的村子里找到了王凤仙。
很多男男女女在看着回村的王凤仙,在她背后议论,彷佛她不是被丈夫典当出去的,而是自己偷汉子。
有些半大的小子嬉笑着追着王凤仙,用不知道在哪儿听的浑话说:“太监典你回去干什么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