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珩…哥哥……”喉咙里卡着硬物的宋嘉荣发现爱了十几年的人此刻站在她的面前,她却感到十分的陌生,眉眼仍是一如既往的清润俊美,她却像是完全不认识他一样。
近在咫尺,又陌生至极。
裴珩眉头微蹙的冷下脸,“宋嫔,你应该称呼朕为陛下。”
“珩………”
“宋嫔。”
他忽然拔高的音量打破了她怀揣着满心欢喜,想要和他表白的少女情怀。
宋嘉荣的大脑瞬间变得一片空白,唇瓣翕动着说些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必说。
直到他眉眼间的不耐之色倦倦浓郁,宋嘉荣才扣着掌心,咬破刺疼的舌尖,“陛…陛下刚才说的是真的吗,要立白若裳为后。”
短短一句话,她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溢满泪花的杏眸中全是痛苦的祈求之色。
她不敢去问前一句,因为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在确切不过的答案。
她其实是个在懦弱胆小不过的懦妇,所以才不敢直面他嘴里承认的那句话。
可她不是他的女人吗,为什么要把她送给其她男人?
弱国尚且有骨气宁可开战也不送公主和亲,晋国堂堂一个强盛大国,为什么要送她去和亲!
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厌恶,厌恶到连她在晋国里呼吸过的空气都感到恶心。
宋嘉荣忽然想到今天那个欲对她图谋不轨的男人,是不是她于他,也相当于那个男人于她。
原来,她于他竟是那样的。
骨指捏得檀木手串皲裂的裴珩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淡淡地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凤位不可能永远悬殊,她是最适合皇后的人选。”
“那我呢?我是什么!陛下难道不知道我有多努力想要得到那个位置,想要得到陛下的爱吗!”宋嘉荣很想不顾一切的喊出这句话,可是话临近嘴边,她又认为没有必要。
他不在意她,不喜欢她,厌恶她,又怎么可能会把后位给她。
一直以来都是她当局者迷,不知道一个人温柔得哪怕不爱,也不会同其他男人那样声嘶力竭的把不爱,厌恶摆在脸上。
“妾身懂了,妾身告退。”行了个宫规的宋嘉荣垂下眼帘,失魂落魄的离开。
她单薄的背影在清冷的月光下,萧瑟又孤寂。
好像她这一走,便再也不会回来了,也令裴珩的心脏丝丝抽疼。
直到她瘦弱的影子彻底被黑夜吞噬,他才敢放纵自己抬起头,视线落在她走过的那条路上。
刚才她想要和自己说什么,又知道了什么。
今晚上的月亮是柔和静谧无声的,缓缓的流淌着一地银绸。
离开甘泉宫的宋嘉荣忽然发现天下之大,竟没有一处是她的容身之所。
她一直以来的目标是成为他的女人,他的皇后,获得他的爱,可当失去这个目标后,她好像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甚至连生的念头一同随着对他的爱意烟消云散。
浑浑噩噩来到河边,看着水中属于自己的倒影。
两颊消瘦,脸色苍白,失去了希冀的眼睛变得呆滞无光,又透着一片死灰的意冷。
泪水从脸颊滑落的宋嘉荣后悔了,如果当年的他没有来到小院躲雨,意外发现柜子里的她,他们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错误。
她会安静的待在狭小漆黑的柜子里一点点的等着母亲,父亲来接她下去一家团圆,也不会明知他不爱我,仍飞蛾扑火般想要祈求他的爱。
也不会目睹他原本对她的好会全无保留,甚至只多不少的给了另一个女人。
她以为自己拥有的是天底下独一无二的偏爱,到头来却残忍地告诉她,那不过是他自小教养所至,如果他遇到的是另一个人,只要那个人是太傅的女儿,也肯定会待她那么好。
所以她从来不是特殊的,更不是唯一。
她不该贪心的妄图神明会爱上她,她就应该死在五岁那年,那个草飞萤长,杏花垂垂的春日。
“你这宫人怎么做事的,还不快点过来帮忙。”
一个宫人见她还在河边发呆,以为她是想要偷懒,连拖带拉着她往停靠在河边的画舫中。
原来今夜在船上举办宴会,宴会的主人公分别是年轻的帝王,以及倍受宠爱的贤妃。
他们两人站在一块儿,就像是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宋嘉荣从未有一刻像现在那么的清醒。
她拼尽全力都够不着的人,总能轻易的为别人弯腰。
不是值不值得,配不配,而是她的存在对他而言是锦绣画作上的一抹污点,见之憎恶,望之作呕。
原来有些人,有些事跳出了自己偏执的怪圈,才会看明白。
“你在做什么,还不快点过去伺候娘娘。”有宫人不满的推了不动的宋嘉荣一把。
宋嘉荣一个不稳往前踉跄摔去,离她最近的裴珩没有想到她会出现在这里,在她快要摔过来时,下意识的要过去扶住她。
又担心是她使出的小伎俩,竟是忍着发痒的喉咙闭上眼,任由她往前摔去。
衣鬓香影,灯影阑珊的宴会中,摔倒在地上的她显得是如此的突兀,格格不入。
头发散落下来的宋嘉荣没有像以前那样撒娇着,哭泣着求他向她伸出手,而是两只擦破了皮的掌心支撑在地面,动作虽慢又坚定的依靠自己站起来。
因为她知道,这里不会有人扶她起来,也不会在有人爱她。
“宋………”下颌绷紧的裴珩的嗓子里涌上难以言喻的酸涩,悔意,又在下一秒强迫自己偏过头去。
不要心软,说不定又是她新使出的苦肉计。
这种计谋,她小时候难道用得还少吗。
宋嘉荣咬着牙根,慢吞吞的爬起来后,明亮的烛火下照出了她那张因忍疼密布细碎冷寒的瓷白小脸。
灯下看美人,比白曰更胜十倍。
白若裳看着身穿宫女服饰的宋嘉荣出现在行宫,温婉秀丽的脸蛋上闪过一抹阴霾,又很快换成带着惊讶的温柔笑意,“宋嫔,你怎么在这。”
宋嘉荣并不想回答,只是垂着头,默不作声的想要离开这个不属于她的地方。
这里太亮了,太大了,不是她自幼长大的屋子,也不适合她。
适合她的地方,永远都只有那间狭小得投不进半米阳光,却正好能把她全部藏起来的柜子。
“宋嫔,你没听见贤妃在和你说话吗。”眉头紧蹙的裴珩像是没有发觉她的反常,命令道。
“想来宋嫔姐姐也是认为宫中酷暑,所以跟来避暑的,陛下就别怪宋嫔姐姐自作主张啦。”白若裳对于宋嘉荣的出现也感到意外,仍是好姐妹的上前搂着她的手臂。
她刚搂上她的手臂,宋嘉荣惊恐的把手抽回。
她的动作,无异于是给白若裳没脸,当初被宋嘉荣欺负过的宫人纷纷为主子打抱不平,像她这种恶毒的女人怎么还活在世上!
“娘娘,你就是太善良了才总会被这种恶毒的女人欺负,像这种不敬娘娘的人,就应该拉下去打板子。”
”宋嫔,你见贤妃娘娘怎么都不知道礼数的要行礼,该不会还以为你是高高在上的贵妃吧。”
听着耳边声讨的白若裳又一次抓住宋嘉荣的胳膊,恶意满满的凑到她耳边,扬起娇艳的红唇,“宋嫔,你知道吗,最近陛下和我说了一件关于你丑闻的幸秘。”
“原来你是由姐弟□□生下的怪物,他说看着你就感到恶心,不明白像你这种没有丝毫羞耻心的怪物,是怎么有脸面活在世上的。”
“我,我没有…我不是…”手臂被指甲掐得青紫的宋嘉荣以为自己的心不会在痛了,此刻仍是被刺了一下,可是刺疼之后又是麻木的苦涩。
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那不堪又令人鄙夷的身世,为什么还要瞒着她,把她当成一个傻子?用来你取悦其她嫔妃的乐子。
自己在他的嘴里是恶心的怪物啊,也是,正常人又怎么可能会喜欢上一个怪物啊。
如果有选择,她也希望自己能拥有一个清白的出身,而不是令人不耻的存在!
白若裳仍是不愿轻易的放过她,用着仅她们可闻的音量,“你说,要是我和你一起掉下去,陛下会救谁。”
她的口吻笃定中又带着高高在上的炫耀,一如入宫那日,站在储秀宫指点江山的她。
白若裳说完,便松开宋嘉荣的手,随后整个人重心不稳地往栏杆外倒去,落在旁人眼中是恶毒成性的宋嘉荣因嫉妒下的恶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的一起掉了下去。
“快来人啊,贤妃娘娘被宋嫔推下河里了!”
一声惊呼,两人齐齐落进河中,荡出层层涟漪。
衣服浸了水后,沉重得像巨石拽着自己往下沉的宋嘉荣冷眼看着,奋不顾身跳下去救白若裳的男人,心里再也掀不起任何波浪 ,并认为他选择救她是理所当然的事。
她于他,是搁在白米饭里的一粒石子,连她都碍眼得想用筷子拔掉,何况他。
这一刻的宋嘉荣很平静,平静得不像溺水之人,更像是坦然的面对自己既定的命运。
娘亲,兴许你说的是对的。
像她这种本不应该来到世间的人,生来就不值得被任何人所爱。
………
裴珩将白若裳救上来之后,眼睛快速环顾四周,寻觅着宋嘉荣的身影,心头涌出无数斥责她的语言。
她知不知道眼下这个月份一到夜间河水就会汹涌上涨,怎么能拿自己的性命安危开玩笑?
而当他的目光环视了一圈,都没有找到那双含着泪的倔强杏眸。
他的心蓦然变得不安,语气中泄露出几分焦灼,“她人在何处?”
在场的臣子、宫人们面面相觑,一个两个连大气都不敢喘的垂着头。
在他们心里,宋嘉荣死了于国于社稷是大功一件。况且陛下不喜她久矣,她自己害人不成反倒一同摔下去,他们袖手旁观便罢,犯不着为此得罪日后的皇后……
但很快有人承受不住帝王的威压,硬着头皮小声道:“宋嫔娘娘……娘娘她似乎还在河里,没、没有上来……”
“你说什么!你给朕再说一遍!”裴珩掩在衣袖下的拳头瞬间紧握,锐利的眼神中透着渗人的寒意。
这一刻,连拂过的夜风似乎都凝固了。
众人跪地一片,倒霉的侍卫只得又战战兢兢地重复一遍,会揣摩帝心的已经聪明的跳进河里找人。
“找!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给朕找到她,朕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
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他不相信她会这么轻易地离他而去。
她一定和小时候一样故意躲起来让他找她,只为了一遍又一遍确认她在自己心里的位置。
俗话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她这种心机深沉,争权夺利的女人怎舍得孑然一身离去?
肯定是以此诱他心软,逼迫他,要挟他。
他绝对、绝不会再上她的当,让她轻而易举的牵扯心绪,再做失控之事!
宫人们寻遍长河,临近子时,天空忽然落了雨。落雨坠击河面,白珠翻滚,旋涡点点。
“陛下,雨落得越大了,还望陛下先回船舱里等候,宋嫔娘娘吉人天相,一定会没事的。”忧心忡忡的小桂子打着伞,抖着发白的嘴唇劝说帝王。
“不,朕倒要看下那么大雨,她还能躲到哪里去!”撑着栏杆良久的裴珩,脸色比乌云压城的天幕还要阴沉可怖。
她不惜用自己的命来赌自己是否在意她,他偏不会如了她的愿!
大雨瓢泼,复又渐小,自画舫檐角淅沥而落。四角悬挂的宫灯一盏接着一盏亮起,又很快被风吹灭,然后被重新点燃。
年轻的帝王不睡,他们又怎么敢睡?只能强忍着倦意,余光小心的瞥过船边的帝王。
此时裴珩的大半边肩膀被雨水打湿而浑然不觉,他不动如山地伫立于斯,若非身后的臣子们以死劝谏,他恐怕早就跳下去亲自寻找了。
常言道,陛下仁慈公正,可若是真正的仁慈又怎么会纵着宋嫔在宫里耀武扬威多年?不过是帝心所向罢了。
天黑又直至天亮,打捞上来的只有一只绣花鞋。
寒夜河水凶猛,人掉进河里那么长时间,哪儿还有生还的可能?但无一个人敢与暴怒中的帝王言明,只得闷着头继续找寻。
更有甚者,心里怨起那位死去的宋嫔,活着惹人生厌也就罢了,怎么连死了还让人不得安生。
由宫人搀扶着过来的白若裳听见裴珩守在河边一夜,只为寻找下落不明的宋嘉荣,心里又嫉又妒,还有着一丝隐秘的、得色的欢喜。
还好这个女人死了,不枉她亲手做局。唯独没有料到的是,陛下对她用情竟如此之深。
白若裳整理好神情,眼眶通红道:“陛下,若是宋嫔知道了您这么不爱惜身体,她心里肯定会难过……”
字字句句不提宋嘉荣已经凶多吉少,却又字字句句暗示她已凶多吉少。
“她一定会回来,只不过一时迷路了而已……朕会一直等她回来。”
双眼熬得猩红,唇线紧紧抿住的裴珩死死盯着汹涌的河水,他的手上用力握着一只华贵精美的绣花鞋,如同溺水之人能抓住的唯一一块浮木。
只要一想到她真的再也不会弯着双眼喊他“珩哥哥”,他的心脏竟似被一柄锋利的短刃狠狠刺入,疼得他耳晕目眩,连呼出的气息都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不会的,她不可能会出事。
只要她能平安回来,她要什么,他都给她,即使是皇后之位。
是,他放弃了,在她对于帝王的挑衅威胁之下,他仍是选择了妥协。
白若裳欲言又止道:“陛下,可是宋……”
“没有可是!”裴珩的下颌线瞬间收紧,脸色冰冷地打断她。
“贤妃,你应该明白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朕不喜违逆帝心之人。”裴珩的眼底一片冰冷,令人打从心底泛起冷颤。
他在警告她,更在警告所有人。
――宋嘉荣没死,只是闹脾气躲起来了。
不只是白若裳,随侍在一旁的宫人们噤若寒蝉,连后背都湿冷了一片。他们伺候陛下多年,还是第一次看见陛下震怒如斯,皆是垂着头不敢出声,做事越发小心翼翼。
白若裳面上温顺,嫉妒得心窝子直冒火,一个死人……一个死人!她凭什么!
这时,突然传来侍卫慌慌张张的声音,“陛下,我们找到宋嫔娘娘的尸体了!”
听到噩耗传来,裴珩面前一黑,强忍着心口绞痛,手脚僵硬地往打捞上岸的女尸走去。
每走一步,都像是赤足走在锋利的刀尖上般煎熬,周围炙热的火焰,一寸一寸炙烤着他的呼吸,煎迫着他的躯体。
他不知自己到底怎样走了过去,待到看见岸边那具以白布遮面的尸体上那套月白色宫装之时,心存一丝侥幸的裴珩,再也无法欺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