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昨夜穿的便是这件宫装,左袖上绣着一朵栩栩如生的芍药,与地上的尸体的左袖上那朵如出一辙。
“陛下、陛下!您的身体没事吧?”随行的医官担忧出声。
“朕,无碍。”裴珩竭力平缓了沉重的呼吸,拂袖阻止医官的动作,抬起手擦去从唇角溢出的血迹。
心口每跳动一下,便是一阵难忍的抽痛。
即便如此,他仍是不愿相信躺在地上这具冰冷尸体会是宋嘉荣。
那么喜爱热闹又爱漂亮的一个人,怎么舍得让自己在河里泡一整夜?
“陛下,还请节哀啊……”白若裳同样盯着宋嘉荣被河水泡得肿胀发白的尸首,压下唇角上扬的笑意。
岸边的蝉鸣与旁人的嘈杂吵得裴珩双耳嗡嗡作响,他蓦然抬头,被刺眼的太阳照得一个晃神,身形因为心脏的抽疼几乎要站立不稳。
“闭嘴。”裴珩转过身,冰冷的目光射在白若裳的身上宛如利箭。
一向温润如玉的年轻帝王,此刻沉下一张脸,气势森冷逼人,几乎令人浑身颤栗得喘不过气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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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叫宋大夫
郦城的冬来得早, 去得也迟,三月份的天仍不见枝头花苞冒新芽,连呼出的气息都呲呲冒着白雾。
而春季, 也往往是时疫多发期, 医堂的人更是从早忙到晚,连个脚都不带歇。
聚在医堂里的人正说着事下发生的事,最为他们津津有味的嚼子还得是皇家官家的那档儿事,临到最后又咒骂起贼老天来。
不知谁聊着聊着,猛地一个激动的拍腿喊起来,“要我说,咱们郦城最漂亮的当属宋大夫, 不说郦城, 整个晋国我都不见得有比宋大夫更好看的女子。”
有前来抓药的外乡人刚想要反驳,一个抬头间,忽然被帘外一抹艳色给晃了一下。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好像是突然在寒冰凛冽的冬日里撞见了满怀人间春色。
明明她穿着在简朴不过的一袭素衣,发间仅着一支木簪,朴素得扔进人堆里都毫不起眼。
“又是一个被宋大夫给迷住的人, 啧啧啧。”有人瞧见他一副呆瓜样,揶揄着对周围人挤眉弄眼。
不过也正常, 但凡是第一次见到宋大夫不为其容颜惊艳到的人才奇怪, 就连他无论见过多少次,但再下一次仍是会被惊艳到。
同样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为何她就那么会长。
正在写药方的宋嘉荣耳尖动了动, 不予理会的落下最后一笔, 先是抖了抖墨迹, 然后把它交给面前坐立不安的妇人。
“你按照这个方子去抓药, 每日按时服用两次,在饭后服用即可。”
“大夫,这,诊金,要,要多少啊。”妇人从她写药方后就一直踌躇不安的搓着手不敢看她,此刻连声音都带上了一丝惶恐。
生怕药钱太贵,她支付不起怎么办。
宋嘉荣的目光落在她缀满足补丁的衣服上,睫毛轻颤了颤,说,“一文即可。”
况且贵的向来不是诊费,而是抓药的药材。
妇人像是不可置信般瞪大了通红的眼珠子,两只粗糙的大手相互交搓着要搓出火星子,嘴里的唾液反复吞咽,“大夫,俺,俺没有听错吧,真的,真的只要一文。”
妇人又低着头念叨了好几声,生怕是自己过于紧张之下听错了。
她听村里人说,进一次医堂不算抓药,单独是开个方子都得要花去半两银子。
宋嘉荣安抚的再次重复,“是一文,你没有听错。”
如今世道虽好了,也并非是人人都能吃得起饭,看得起病。
妇人也是因为孩子病得实在太严重了,否则也不会鼓足勇气来到,对她而言只要进来就要花费掉家中近一年嚼用的医堂。
等最为忙碌早上结束后,摁着写得酸胀的手指头的宋嘉荣才得以休息一下,可是人一但闲下来,总忍不住忆往昔的胡思乱想。
三年前她以为自己会和父亲母亲一家团聚,没有想到他们却不愿意见她。
等她睁开眼后,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行驶的马车里,一开始的她了无生机,对外界全无反应,虽不寻死,但整个人和死去了又有什么不同,又怎么会在意他们是什么人,自己又在哪里。
直到她看着救了她的人仅凭一根银针就能令人起死回生,看着周围的人称呼她为神医,感激,充满爱意崇拜的目光。
她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给狠狠撞击了一下,那个时候她才明白,原来天底下的爱是可以细分百种。
从那天起,她死缠烂打着求她收自己为徒,本以为她会拒绝,可她没有,只是语重心长的告诉她。
女子学医多为世人质疑,不耻,要走的路,遇到的挫折远要比男子难上百步,若是日后想嫁人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她愿意,她可以为她择一良人而嫁,而不是抛头露面做着令人所不耻的女大夫。
宋嘉荣坚定的摇头,“不,我想像师父一样当个悬壶济世的女大夫,在我眼里大夫就是大夫,从来没有性别之分,有也是医德,医术高下之分,对我来说夫妻之间的小爱,远不及世间大爱。”
因为她不想在喜欢一个人,也不想全心全意的奢求一个人来爱她了。
宋嘉荣的思绪从回忆中抽离,从竹筒里取出筷子后先用帕子擦拭一下,然后两指夹起筷子搅拌着碗里的臊子面。
加了一大勺辣椒油的臊子面汤色鲜红,金黄的鸡蛋,黑色脆口的木耳,红色的胡萝卜,碧绿的葱花均匀的沾在面条上,香味扑鼻。
“要是在医堂里找不到你,我就知道你肯定是来这里吃饭了。”高束马尾,穿着宝蓝色团花窄袖的男人正双眼亮晶晶的拉开她对面的长凳,并要了一碗臊子面。
他的身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气息,眼下有一抹化不开的青黑,一看便是长途跋涉回来的。
眼前的男人是镇守边关的顾镜将军之子――顾槿安。
她跟随师父初来郦城时,所有人都不信她是个大夫,一些人见了她的脸,又见她自称医堂学徒后,更是会流露出不信任,怀疑的眼神。
能当大夫的,须得识字,会辨认草药,读懂医书,但凡能写会读的都算是半个大家闺秀,试问又有哪个大户人家愿意让自家女儿出来抛头露面,接触外男,何况她还生了那么一张脸。
落在一些心思龌龊的人眼里,恐怕当大夫是假,暗地里为娼才是真。
哪怕是她后面能独自坐诊,仍是不敢有人来寻她看病。
顾槿安的姐姐则是她名义上的第一位病人,当时顾槿安的姐姐因为胎位不正导致的难产,从日升到日落兼之大出血,一干大夫们都断定活不来了,谁都不愿意上前磋这个霉头时,不知道谁把她推了出来,还把她的医术给夸得天花乱坠,心里想的无非是把救不活的罪名按在她身上。
宋嘉荣自然知道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也清楚要是救不了她,等待她的将是顾,曾两家的怒火。
哪怕如此,她也没有退缩,对她而言在怎么样也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
她曾在师父的手札里见到过相似的情况,此时需要用银针穴取至阴,隐白,三阴交,京门,并让丫鬟赶忙按她说的药方前去抓药,煎煮。
子时来临,就在所有人都不抱希望时,房间里忽然传出一道婴儿嘹亮的哭声。
也就是那次事件后,渐渐的有人愿意找她看病,其中尤以女子为多。
有些女子隐疾总是羞耻于对外人开口,哪怕是对大夫也仍是再三遮掩,可若是医者同为女子,倒是没有面对男大夫的诸多顾虑。
顾槿安因为饿狠了正大口大口往嘴里塞。
他的吃相虽然豪放,却不会令人感到粗鲁,反倒自有一丝洒脱。
宋嘉荣担心他吃太快会噎到,向店家要了一碗汤递给他,“你怎么回来那么早,不是说最快也得要半个月后才回来吗。”
“因为太想见你了。”他笑笑,眼眸一眨不眨地望着她,“就着急忙慌处理好了手上的事情赶过来。”
她听见了一声叹息,又见他眉头轻轻蹙着,似是有些不开心的咬了一大口面条,“但还是因为其他事情耽误了时辰,晚了一天。”
“是出了什么事吗?”宋嘉荣问。
顾槿安挠了下脸颊,“也算不上是什么大事,只不过是遇到一辆被陷在泥里的马车,随手帮了一下。”
宋嘉荣听后,也没有继续询问。
春日多雨,郦城又多水,以至于一到梅雨季节,道路都会变得泥泞不堪,莫说是马车,连人都会陷入里头。
她不问,顾槿安的小嘴倒是叭叭个不停,“不过那位马车的主人长得倒是挺好看的,连我一个男人都感觉长得不错。”顾槿安摸着下巴,很诚恳的说。
不过说完他就后悔了,要是荣儿也喜欢这种长得好看,嘴里总爱念叨一些迂腐酸诗的白面书生怎么样,忙急道:“当然,我说的不是长相,是他整个人的气度风华。”
“咳,但是要说到长相,怎么也得是我这个郦城一枝花才对。”
说到好看,她年少时已经见过世间最惊艳的人,又怎会为他人所惊艳。
对于如今的宋嘉荣而言,世间男子皮相再美,也不过一副粉骨骷髅。
垂下纤长睫毛的宋嘉荣淡淡地回,“我知道。”
又见他的视线一直落在自己脸上,宋嘉荣忍不住催促道:“你吃完面后早些回去休息。”
顾槿安像是没有听出她的潜台词,笑眯眯着全是幸福,“荣儿是在关心我吗,荣儿都那么说了,我怎么能不听荣儿的话。”
“贫嘴。”
恬静安宁的午后,天空如水洗过湛蓝一片,一辆马车正低调的行驶进城。
前头驾车的马夫恭敬的对着马车里的人说道:“公子,这便是郦城了。”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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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我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吃完面的顾槿安又磨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困意压迫眼皮才不舍的先回去睡觉。
眼梢间洋溢着喜悦时,忽然抬头一闻袖子,那味重得差点儿没有把他给直接送走, 所以他刚才就是以这副尊容出现在荣儿面前!
一瞬间, 顾槿安整个人感觉天崩地裂,如丧考妣。
他就应该先回去换一身衣服,哪怕是洗个澡都好啊,他怎么敢浑身臭烘烘的去找她,还痴缠了她那么久。
啊啊啊啊!!!
“公子,前头那位公子正是昨日帮了我们的人,他可是遇到了什么事?”坐在马车外的小桂子眼尖的看见正抓着头发, 张牙舞爪得要撞墙, 和犯了癔症没两样的男人不正是昨日帮了他们的人吗。
坐在马车里的裴珩掀开帘子,随即淡淡的回了一个“去吧。”
得了命令的小桂子忙不迭的跳下车,“公子,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咳,没。”没有想到丢人一天能丢两次的顾槿安都想要寻条地缝往里头钻进去。
“咳,你们是打算去吃饭吗。”顾槿安担心他继续问下去, 忙转了话题。
“是准备去吃午饭,不过我和我家公子初来乍到此地, 倒是不知道哪儿有什么好吃的, 倒是听闻郦城的臊子面一绝,又苦于不知哪家正宗。”从一年前始, 他家陛下不知为何迷上了微服私访, 但是访的不是贪官污吏和民生百态, 而是各地美食景点。
“要说郦城哪家的臊子面最好吃, 当然得是城西的………”顾槿安刚要脱口而出, 猛地反应过来咬住舌头停止话题。
他怎地忘了荣儿最喜欢吃的便是城西王记的臊子面,七天里能有三天过去吃,要是他过去,两人难保不会遇到。
虽说他相信荣儿不是那种会轻易为男子皮相所着迷的女子,但,谁知道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对荣儿一见钟情。
他才不会蠢到给自己招来情敌。
小桂子见他不说话,追着问,“是城西的哪家?”
顾槿安笑着打哈哈,“我刚才说错了,要说咱郦城最好吃的臊子面,当然得是吉安楼啦,有不少外地人都曾慕名而来。”
“你们是来郦城游玩的吗。”顾槿安忽然皱起眉头,告诉他,“郦城春日雨多,春天又比其他地方来得迟,实在不是个好赏玩的地方,要到夏季到处是荷花盛开,才好玩。”
小桂子默默记下他说的话,作揖行礼,“多谢小哥告知。”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小桂子告退来到马车旁,把两人的对话重复了一遍,随后问道:“公子,可要去吉安楼用膳?”
裴珩摇头,“不,去城西寻一家叫王记的店。”
他的手上正拿着一本游记,游记各处都做了标记,纸张边缘泛起毛边,说明它经常被主人拿在手中翻阅。
此时游记正翻到描写郦城的那一页。
郦城春日多雨,沿边多湖,虽言春日难行,但夏日接天莲叶无穷碧①,笑艳秋莲生绿浦②。
郦城举箸食汤饼,其面,薄筋光,煎稀汪,油厚而吹不透,其味酸,辣,香,食之全身大汗淋漓通畅,舒爽。
记载旁还有人用朱砂笔小心的圈起来写上,《已阅,待品》并画上一朵小红花,足以能想到她读到这一页时的馋嘴模样。
小桂子虽然不明白主子为何不去吉安楼,却不会多问,只是做好一个奴才的本份。
随着马车再次行驶,裴珩正要放下帘子,余光中乜见一张侧颜,顷刻间身体僵硬,握着书籍的指骨用力得攥至泛白,涌出一丝刺疼。
是她吗?
他正要确认是否是她,那人已经飞快涌入人群中消失不见,仿佛刚才的惊鸿一瞥只是他的一场臆梦。
梦境了无痕,水波不兴。
宋嘉荣吃完午饭回到德济堂,远远地看见有人在朝她招手。
“宋大夫你终于回来了,我,我家娘子从昨晚上就一直囔着肚子疼,快来给我娘子看一下。”
宋嘉荣一听,立刻加快脚步。
她一开始以为妇人只是普通的着凉,吃坏肚子所至,直到那妇人和她走到帘子后,又把着急的丈夫赶出去后,才又羞又难以启齿的说自己恐怕是得了脏病,否则下/ti怎么会不在经期时流血,淋沥不断,还伴有小腹疼痛,要是真的被别人知道了,她怎么还有脸活下去。
宋嘉荣把完脉后,又仔细问了下她最近的饮食,然后告诉她,“你并不是得了所谓的脏病,像你这样的情况有不少妇人,哪怕是未出阁的女子亦会得,在医学上,我们统称为‘崩漏’只要吃了药调理后就不会有什么大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