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毕竟是女孩子的房间。陆雪殊好歹是一代男德大师, 不需要应止玥嘱咐,就乖乖地开口:“我在门口探风。”
应止玥点了头,便和朱朱穿门而入。
之前应止玥说要让连枝少在眼前晃悠烦人,自然是开玩笑。应止玥不是爱多管闲事的性格,可是连枝毕竟叫她一声姐姐,她也不愿意让对方转世前还做个糊涂鬼。
这些天,在应止玥不断收集魂气的努力下,五刑玉已经又盈满了淡淡的光,别的不说,保命起码是足够的。
朱朱也袖子一动,手上缠着雪白的丝线,安顿好昏迷的连枝后,她用厉鬼的术法将其困在一个密闭的空间里。
既是防着连枝头脑不清,挣脱开束缚后逃出;也是怕她不敌于昌氏,对她的一层保护。但不知道是不是这里的道符过于厉害的原因,她忽然感到丝线传来的动静变弱了。
朱朱皱起眉,不自觉退后了一步。
青瓷细颈瓶落在多宝阁架子上,里面新鲜的鸢尾花还在滴水。床榻上被衾散落,隐约浮现出人躺卧的形状,应是李家这位冲动的小姐还在午睡。
与贵妃椅被纱质的屏风隔开,朱红色的嫁衣与镶嵌珠宝的盖头搭在上面,柔软的姜黄色地毯上则是并排摆着婚嫁用的虎头鞋。
这着实是个典型的女子闺阁,甚至于有点太过于正常。应止玥原还以为李夏延即便不是道士,为了于家的这桩古怪婚事,房间里也总会放些桃木古剑之类的辟邪物什,可这里却连个道符都没有。
再走近些,原来屏风上还勾勒着仕女图,上面有举着团扇的姑娘在尝着甜糕。
织法细腻,堪称栩栩如生。
应止玥看着眼熟,待要仔细观察,忽然一顿。
这仕女图和之前在凉菜老板家看到的团扇,分明一模一样!
应止玥周身生寒,下意识侧头问身边人:“朱朱?”
凉风吹过窗格,发出簌簌的微响,长毛地毯的绒软绵温柔,然而刚才就在她身后两步远的朱朱已经无影无踪。
房门也已经拉拽不开,陆雪殊的声音更是被远远地隔开,像是雾里看花,辨不清楚。
应止玥冷下眉目,这回也不再遮掩,直接越过屏风,一把揭开榻上的衾被。
衾被是柔软的绀青色,恰好可以将一个纤瘦的小姐身形完全遮掩住。
然而,被子的中央哪里是什么李家的小姐,而是个等人高的榉木木偶!
木偶上小人的眼睛本来是用纽扣缝上去的,红色棉线的嘴角大大地弯起来,并且还在不断地往上勾,眼看就要勾到眼角。
这一看就不对劲。
应止玥刚欲松手,木偶的眼睛忽然跟着一转,直勾勾地盯住她,本来是嘴唇的红色棉线从中间断裂,沁在木偶眼底,化成血色的眼泪慢慢地往下坠,稚嫩的童声从原本嘴的位置发出来:“美人姐姐陪我玩啊。”
这还不算,木偶原本摊开的四肢发出“咯吱”的响声,缓缓地往里缩,是个要抱住她手臂的动作。
要是真的被抱到,应止玥怕是真的只能留在这里陪木偶了。
她当机立断,祭出来几道攻击作用的符咒,木偶也被甩落在地毯上。
它发出小孩子委屈的哭叫,眼珠还绕着应止玥转,因为角度问题,两颗淌着血泪的眼已经快拱到耳朵边,又变回嫩声嫩气的撒娇声线:“姐姐为什么不陪我玩,是我不乖吗?”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
在确认应止玥绝不可能再捡拾起来它之后,木偶的眼睛尽数被泪水染成朱红色,尖锐地叫喊起来:“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木偶的声音一落地,“啪”的一声,两扇窗已严丝合缝地关牢,代替自然光线的是烛台上干涸的烛泪。
原本安静婉约的闺阁房间也倏地一动,多宝阁扑棱棱掉下灰尘,瓷器花瓶的细颈凹凸成人类的脖子,散发出死后僵直的乌青色。姜黄色地毯更是被血色浸染,从绒毛尖一点开始,逐渐染得所有落地的地方都变成粘稠的褚褐色,顺着应止玥的脚印向外蔓延。
不过短短几秒钟的功夫,这里已经彻底变样,腥臭的血味扑鼻而来,木偶的“姐姐”尖叫呼唤、打斗声、混杂着地毯下抓挠的“刺啦”声响彻整个小姐闺房。
应止玥下意识碰了下冰凉的五刑玉,但与以往不同的是,五刑玉安安静静的,没什么动静。
这里不是什么幻境。
此处是真实的鬼域。
所有的陈设都变了,唯有结着蛛网的贵妃椅旁边的屏风,散发着陈旧的淡淡霉味,是这个房间唯一没变的东西。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应止玥咬了下唇,勉强避开伸出手要抓她的木偶,努力冷静下来打量这个屏风。
虽然这是被制造出来的鬼域,但是只要是人为的东西,就总有薄弱的突破口,而这灰突突不打眼的屏风就有可能是重要线索。
因此,她一边避开慢慢爬动的木偶,一边仔细地看向屏风上的画,想要找出一些破绽。
画作中,扇着团扇的仕女慵懒依旧,罩着摇椅的古木葱翠。宅子外将军打马而过,祖母携着幼童去买风车,卖吃食的小贩满脸堆笑,将甜糕递给出来采买的侍女……
应止玥快速地浏览,同时,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脚边的木偶爬行的速度也越来越快,好几次都差点碰到她的脚尖。
应止玥欲避开木偶,然而位置本就不大,随着血红色的地毯在逐渐向外蔓延,她的活动空间也越来越小。
团扇,摇椅,古木,骏马,风车,小贩,甜糕……
没有任何不对劲。
应止玥的额头已经沁出薄汗,顺着眉梢往下滑落,隐约要刺痛她的眼睛。然而此时她没时间去擦拭,只能抿着唇重新看过去——
等等,甜糕?
应止玥点了下仕女图中伸手接铜钱的小贩,迅速调转视线,重新望向最开始吃着甜糕的仕女。
然而,仕女手中的甜糕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地面上散落着几点看不清的糕点屑。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美人姐姐来陪我玩啊。”
“姐姐……”
她重新看向半躺着的仕女,果不其然,那仕女都快因为焦急把脸给拧变了形,涂得红艳艳的嘴巴上还沾着甜糕的红豆沙,此时正一个劲地叫着“姐姐”,就差把扇子扇出来屏风。
应止玥不敢置信道:“连枝?”
她不是被朱朱打昏后,直接用法器关起来了吗?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仕女图里的连枝眼睛一亮,赶紧抹掉嘴边的点心屑,快委屈死了:“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刚才还要出去找表姐,忽然就昏了过去,再一睁眼,一下子就到这里了。朱朱也不在就算了,结果这红豆甜糕还没加糖,差点没给我苦掉牙!差评!必须差评!”
应止玥:“……”该说什么,直到现在连枝都没发现把自己打昏的人是朱朱,真不愧是点心脑袋?
也是到这时候,连枝才发现外面的不对劲,她想把脑袋探出去,可是身体只能在仕女图中来回地扭,“姐姐,你那里怎么全是山楂肉颜色的东西?还安全吗?天啊,那个丑木偶要抓你的脚!”
不用连枝说,应止玥已经一闪身避开,腰弯折成一个柔韧的弧度,月下拱桥一般。
虽然看到连枝算是好事,但很显然,屏风并不是鬼域的破绽,而只是因为关着连枝,才没有跟着房间里其他的陈设一起变形。
烛台上的光并不亮,也没有风,却在忽明忽暗地闪烁。
之前应止玥的感觉并没有错,这木偶的动作确实越来越快,而且随着蜡烛光忽闪一次,它就会爬起来一点,现在只剩下膝盖以下的地方还弯着。怕是不用再过几次,它就会彻底站起来,那时候她想躲也没有办法了。
有一次,房间刚从灰暗中蒙蒙亮过来,应止玥正对上木偶圆溜溜的眼,只差一点就会和它贴上脸!
她已经能感受到榉木冰凉的寒意,血腥味欺进,她赶忙一个旋身。
可应止玥虽然动作轻盈,却无可避免地越发靠向屏风。原本她还暗自庆幸,觉得走向屏风的路极为容易,现在看来,则是这地上的木偶有意为之,就是把她向屏风边逼!
屏风上挂着的嫁衣鲜红夺目,珠宝华耀,蜡烛暖黄色的光折射在上面,随着绸缎的流动而变得更有吸引力。
“你……你是谁?”朱朱暗哑的喘气声遥遥传来,应止玥抽空顺着声去看,并没有见到红色嫁衣木偶的人影。而那影影绰绰的声音更像是陷在夹层里,不规则地折叠在嫁衣的褶皱里。
声音也像是浸着血了。
木偶不会管应止玥的想法,大大的眼瞳被诡谲和邪恶浸满,血泪滴落在面颊上,趁着对方难得失神的瞬间,更是不会错过机会,诡异的唇角高高翘着,手臂急速一捞:“嘻嘻嘻嘻……我抓到美人——咦?”
应止玥虽然身娇体懒,但胜在常年坐卧在各式各样的软榻长椅上,早已经娴熟掌握了用各种古怪的姿势看书的无用技能。当下,她却正是凭着多年歪躺着看闲书的经验,以一个鬼都难以想象的奇妙角度,险之又险地避开了木偶猛然抓出的手臂。
应止玥咬住了唇。
看来,这术法的主人并不留情,抓住了连枝,现在更是要对自己和朱朱下手。
因为本来就已经不是人了,被杀反而不是最可怕的。
再结合连枝的话,应止玥毫不意外,只要她被木偶碰到,就会一起被抓进屏风里。那时候别说再去救连枝和朱朱,她自己怕是只能永远困在仕女图里面了!
可是,即便应止玥不主动碰到木偶,以木偶越来越快的速度,她怕是也支撑不了多久。
蜡烛光明明灭灭,照在美人细白的面容上也带了雾似的粉饰,衣袖袅袅,这样静美的佳人很快就可以永远收藏进画中。
只要蜡烛再亮一次……
烛泪上凄惶的光一闪,最后一次陷入黑暗。
第27章 一大坏种
木门发出“啪”的一声, 设下陷阱的人竟然比鬼还震惊,“应……应止玥?你怎么会在这里?!”
明亮的阳光顺着窗格铺散在房间,姜黄色地毯绒毛温暖舒适, 血腥味被驱散, 取而代之的是干净的松香味。
应止玥扶着一旁的屏风, 身上薄汗未干,若不是角落里还有只等比例缩小的巴掌大木偶和昏倒的朱朱, 刚才的一切简直像是幻觉。在紧要的关头,应止玥发觉木偶是随着蜡烛“熄灭——点燃”的循环而加速。换言之, 如果能让蜡烛一直呈燃烧状态,或者直接熄灭,木偶是不是就不能动了?
即便做了鬼,人类本能对于黑暗的恐惧还是不会消散, 更不必说还有个一直扭动的阴森木偶在。可是让蜡烛一直燃烧显然不行, 所以应止玥索性趁着最后的时机, 一口气吹熄毁掉了蜡烛。
还好, 她猜对了。
这木偶个头变小了,面上还一副很委屈的样子:“这么生气做什么?我不就是和美人姐姐开个玩笑嘛。”
应止玥没理木偶,转而看向房间的主人李夏延,“你连鬼都能看见了?”
李夏延有点心虚地看向连枝,捏了一下地上还在尖叫的木偶, 咳一声:“向九宿道观借了点东西。”
刚进院落时,还算得上是清晨,经过这么一番折腾, 日头毒辣, 扇子吹出来的风都是滚烫的。别说鬼了,人都有点头昏眼花。
连枝没注意到表姐的视线, 此刻正殷勤地忙前忙后,又是给应止玥垫凉席,又是向甜汤里放冰块,还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杯杏仁冷酥山。应止玥累得够呛,也不客气,斜靠在软垫上舀了口酥酪,挑剔道:“藕糖放多了,对皮肤不好。”
是的,即使死了,也要把抗糖的信念植入内心,也不知道一个鬼为什么还需要保养皮肤。
李夏延本还有点心虚,但在见到这不要脸的大小姐做派后,险些没被气死:“连枝,你惯她这些臭毛病做什么?”
奈何连枝一点都不争气,欢快地答应了一声后,小脸红扑扑地又去鼓捣新的冰碗。有了冰碗,闷窒的房间倒是清幽了几分,不似几个时辰前燥热。
李夏延收起地上作乱的木偶后,有点别扭地解释说:“我没想到来的人是你们,这木偶可以帮着我看到鬼,但是时间和范围都很有限,我只能在这里才能见到连枝……不过应止玥,你前些天不是还在京城办什么‘秋花展’吗?跑代城来做什么?”
应止玥一顿,因为到了代城后就遇到了榉木木偶的一系列怪事,倒是把冒充自己的冒乐给忘记了。
应止玥温柔地笑了一下:“看来‘我’已经醒了。”
李夏延:“什么醒不醒的,你从上个月不就开始出来走动了吗?不过我看你今天这样子,脑子倒好像被雷劈醒不少。”
李夏延的话夹枪带棒,即便是点心脑袋也听出来不对劲。此时的李夏延可不再是见到县老爷时平静从容的高门小姐,而像个炸药包一样,一点就炸。连枝不由得奇怪道:“表姐,你不喜欢应姐姐吗?”
被表妹天真的话一打断,李夏延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
气的。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还有,连枝你怎么见人就叫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