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朱。”连枝轻声打断了她,对方哽住喉咙,顿时什么话都说不下去了。
蓊郁的绿叶盖过蝉鸣,阴影坦荡地覆盖过她们的身影,应止玥站在向阳处,只觉得一切都被打了一层滤镜,连枝拿着猪蹄,神情在阴影下也变得模糊不清。
“都是一样的。”
连枝关于朱朱的回忆也到此为止。
应止玥望向了朱朱,可朱朱的样貌还是在连枝的故事中模糊起来。
而连枝虽然从屋中逃出来了一瞬,最后还是在众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上了喜轿。
轿夫们体重身高不同,因而轿子晃晃悠悠的,很不稳当,差点没把连枝临行前偷偷吃的猪蹄子都给颠出来。
“哪里来的梅子?”连枝惊喜地在荷包里发现一颗糖渍的甜嘴,应止玥好笑地收回塞梅子的手,看对方疑惑地咀嚼,“嗯,倒是挺酸的。”
连枝虽然只是旁支小姐,但背后到底有李夏延这个大族小姐强势撑腰,因此被给足了体面,不需要像前几个新娘一样在于昌氏的府邸过一夜,而是直接来到了于家的主宅。
应止玥回忆了一下,也觉得有趣。
如果说连枝是因为李夏延的缘故,才得以直接来到于家成婚。
那朱朱一个普通的屠户女儿,为什么本应该命丧于昌氏的府邸中过的那一夜,却还是第二日在于府才过世?
是于昌氏棋差一着,还是……
还是于昌氏自己不愿意,或者说不敢见到朱朱呢?
这些复杂的想法,当然和幻境中贪吃的连枝没关系。
连枝吃了颗梅子,勉强中和了喉间的油腻,房门忽的被推开,连枝吓了一跳,梅核差点没堵在喉咙里,让她成为第一个成婚当天因为吃太多噎死的新娘。
好在梅子并非连枝的死因,新郎温润如玉,看她噎住还好心地递过来一杯水。
于绝嗣的手掌宽大温厚,握住连枝的手时,很温和地嘱咐道:“娘子,你记得要去祠堂拜一下先祖,这是我们于家的习俗,我在这里等你回来一起用晚膳。”
连枝不疑有他,刚好吃多了肠胃不适,点了点头,盖头都没来得及掀,就摇摇晃晃地走向端庄肃穆的祠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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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小姐?连枝!”
“连枝怎么昏了这么久,还又哭又笑的,用不用把她叫醒啊?”
应止玥目光所及的猩红色烛火逐渐黯去,呼吸间被烧灼的稀薄空气回流,气流盘旋,变成另一盏镶嵌在空中的明月。
连枝睁开双眼,汗水和着泪水从眼尾缓缓流下,她没去喝应止玥递到嘴边的水,而是抬头看向一身嫁衣的木偶朱朱,干哑道:“朱朱,我说错了。”
朱朱木然的眼神一变,怔忪地看向她。
连枝没有去擦眼边的泪水,在布满尘灰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很滑稽的痕迹,可此时没有人在笑,她摇了摇头,固执地纠正了一个燥夏的错误:“结婚结婚,女人昏了头,才会去成婚。”
“在祠堂里,于昌氏用糕点让我被活生生噎死了。但我知道,真正害死我的人还有于绝嗣。”
连枝抬头看向朱朱,忽然冲上去抱住了她。朱朱一呆,下意识想挣扎,可是连枝用双臂紧紧地环住她,轻声地说:“困住你们的,其实是榉木纳魂阵。”
应止玥陪着连枝共同走过了回忆的最后一程,闻言也忍不住皱眉。
榉木纳魂阵是一项记录在古书的邪术,可怕而残忍,通过将充满痛苦死去的冤魂制成榉木木偶,将她们冤屈的生魂制成木偶,引导至阵法处,再利用红烛的燃烧来汲取力量,反哺他人。于昌氏是阵法的发起者,然而受益者并不是她,甚至她自己也是力量的来源之一。
她从这些钉入后院的冤灵中织成阵法,汲取无法转世轮回的绝望,和死前无从挣扎的痛苦之力,然后将这种力量转化成瑞气,哺育她们的相公于绝嗣。
于绝嗣本来是庸常的愚蠢少爷,可新娘们枉死的冤魂被尽数汇聚起来,硬生生铺就出他功成名就的康庄大路。
朱朱卸了力,而连枝只抱住对方,眉头皱起:“很痛的,对不对?”
连枝是过于天真明媚的少女,不同于其他充满怨恨的冤死新娘,她即便是死了,也是糊里糊涂的,不知道于家人为什么要置她于死地,就算咽了气,被于昌氏制成了木偶,也只一心想着孙屠户家的猪蹄。
就算是于昌氏,也对这样“记吃不记打”的连枝束手无策。也可能正是因此,于昌氏将目光瞄上了孙屠户一家,早不在乎当初和朱朱共同度过的轻快岁月。
“是我害了你,朱朱。”连枝小声地自责道,“如果不是我,于昌氏可能就不会盯上你,你的家人也不会……”
朱朱打断了她:“不。”
她木然的眼睛有了波动,一字一句道:“这不是你的错。”
连枝张了张唇,很多话堵塞在喉中,甚至让她不知道从哪句开始讲好:“一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于绝嗣和于昌氏简直坏透了,你们不知道……”
她摇了摇头,思绪万千,忽地又想起更紧要的事:“我表姐……李夏延很危险。”
连枝心中的迷雾渐渐消散,眼中的迷茫化作坚定的光芒。
连枝说:“我要去救她。”
连枝向来是有决断力,说了就做的人,当即擦了擦眼泪要出门。
“哐”——
一声巨响。
这道连枝脑壳上的重击让她顿时失去了平衡。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像是一片飘忽不定的落叶在风中翻腾。眼前的景象迅速模糊起来,她感到自己的头脑仿佛被炸开了一样,一片混沌和疼痛充斥着她的意识。
她试图站稳身形,但脚下却没有找到坚实的支撑,最后还是摇摇晃晃地向后倒去。头痛欲裂的感觉让她难以忍受,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抵住自己的脑袋,试图减轻那剧烈的痛楚。
与此同时,她听到了周围的声音。声音伴随着她的头晕目眩,仿佛从远处传来,却又近在耳畔。
应止玥和陆雪殊震惊地侧目,而拿着棍子的朱朱反而很镇定,“你们都看我做什么,难道还真的打算让这傻蛋去找于昌氏?她不被卖了还帮于昌氏数钱,就算是帮了大忙了。”
朱朱的话虽然刻薄,但却是客观事实。于昌氏虽然无法直接使用连枝的魂力,但她也不是什么善良的人,打不死人也要膈应死人:不仅给连枝喂过山楂糖,还屠杀了孙屠户一家。
想到这一切,应止玥看着朱朱满脸的嫌弃,轻声说道:“所以你当初嫁给于绝嗣,并不是为了于昌氏,对吗?”
朱朱移开目光,打量着贴在窗户上的薄纱纸、桌上冷却的猪蹄和糕点,然后又看着自己脚上的绣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干涩:“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只是我倒霉,命苦而已。”
朱朱没有提到连枝的名字,也没有望向她,但这反而更加明确地指明了一切。
应止玥的唇角微弯,倒是没有与她争辩:“连枝一直都很喜欢你,即使她失去了记忆也是如此。”
夜幕悄至,冰凉的夜色笼罩着大地,将一切都包裹在神秘的黑暗中。孤月高悬,银盘也似地,徐徐洒下柔和的斑驳光影,将摇曳的几尾蜡烛都映照得苍白而温柔。
连枝痛苦的呻、吟声淡去,彻底陷入了昏睡中,只余下榉树叶片微微摇曳着,发出微弱的沙沙声响。
正在应止玥以为她不会再回答时,却听到了比树叶声还要低微的喃语。
朱朱说:“我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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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昌氏这个人先不论,但是她有一句话说得没错,那就是连枝能逗留在人间的时间不多了。
而比应止玥一行人更急的竟然是于家人,明明是代城叫得上名号的大族,这次还是奉旨成婚,可却像是被鬼催一样急着操办于绝嗣和李夏延的婚事。
大婚前一天,朗日高悬,珠宝器物如流水般抬进李夏延的院子。
“活像是过了今天,就没了明天一样。”朱朱冷笑道。
而最为重要的新娘子李夏延却不在庭院里,而是在闺房内闭门不出。
同时,看似平平无奇的院子门却覆上一层隐秘的灰色,应止玥抬起了头:“这里被下了禁制,我们过不去。”
或者说,人类可以过去,而鬼则被禁行。
院子口的丛林幽密,漆成钴蓝色的瓦檐下是一片代表喜事的正红色灯笼,端谨肃穆,微风拂过都是道符烛火焚烧的浓香。
“姑姑在想什么?”
陆雪殊的话打断了应止玥的沉思,她用手指捻过地上的半截香灰,嗅了嗅:“这是九宿道观的香。”
之前应止玥虽没去过九宿道观,但在京城的山上住过不短的一段时间。好巧不巧,两家寺观的掌门人都是清音观主。
因此,虽然应止玥现在已经不做人了,但也仍能区分出这种独特的冰冷浓香。
“看来这位李小姐也不是全无防备啊。”朱朱跟着一愣,倒是很快反应过来,这就意味着连枝的表姐李夏延请了九宿道观的道长,也不算是全无防备,“倒是比她的表妹聪明,可惜……”
应止玥回想起被朱朱一棍子打昏的连枝,“我会向表妹传达的。”
朱朱:“……”
大门严丝合缝地关着,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梵文,便是再厉害的鬼也不能凭蛮力开启。
只能等守门的道士开了,才能乘机溜进去。
鬼不能和人交流,因此依旧是陆雪殊承担骗人开门的责任。
应止玥拿出来安神咒递给朱朱,也不知道是哪个小鬼赠送的,咒符上还画了粉红色的小桃心。
朱朱接过来,原本道符给的压力一轻,转而看向走在前面的小公子,“我们就这么直接来了,要是碰上九宿道观的道长可怎么办,她会不会直接杀了他?”
应止玥倒是比她放松得多,还端着杯枸杞养生茶,悠闲地围观院子的风景,“道观的掌门人哪里是那么轻易能碰见的?”
朱朱挑眉,视线逡巡着一旁悠哉悠哉的大小姐,“你倒是对陆公子有信心。”
“自然。”应止玥非常淡定,“我传授了为他量身定制的独门秘技。”
该说不说,虽然没什么机会相处,但是透过连枝那张没停过的嘴,朱朱已经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大小姐的性格,应止玥其人懒散得很,能凭借外物就凭借外物,什么秘技宗法就是堆到她眼前就懒得学。
可能让应止玥都认真传授的,得是什么好东西?
朱朱不由皱着眉地看向道观门口,两个严肃的道士正守在门口:“这是什么独门……”
秋日淡薄的阳光下,小公子面皮雪白,淡粉色的唇角含笑,漂亮的黑瞳专注地看着对方,身姿清爽,青葱而富有生命力。
看着就让人心情愉悦,果然十九、二十是男人最好的岁数,过了三十,男人就变成没有市场的鱼目珠子。
一个恐怖却合理的想法悄然浮现在朱朱的脑海里。
总该不会是……色.诱吧?
还不等朱朱把这个问题问出口,陆雪殊藏在身后的手指微勾,这是他们之前定好的暗号,而大门也随之.洞.开。
四十余岁的女道士眉开眼笑,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晕,完全没留意两只鬼什么时候飘进门的。
朱朱:“……”
她头一次难掩震惊地看向应止玥。
虽然她自诩是个恶鬼,可这未免太恐怖了,所以大小姐的独门秘技就是让陆雪殊做中年女性杀手,对吗?
第26章 屏风诡事
经历了这么多事情, 朱朱对男人毫无好感。但是,她再也不奇怪陆雪殊为什么可以一直待在应止玥身边了。当大小姐的小弟未免有点太悲惨,不仅要受尽蹂.躏, 还要学色.诱, 完全是当代高技能复合型人才。
考状元都要比这简单。
不过, 也不能怪这守门的道士,虽然婚事匆忙, 但是这毕竟是皇上亲自赐的婚。
大部分人不知道底细,都喜气洋洋地在帮忙收拾箱笼, 应止玥一行人也没遇到障碍,顺顺利利就来到了新嫁娘的闺房。
朱朱不由嘲道:“我原本以为她多聪明,看来也是个傻姑娘,和她的蠢表妹没什么两样。”
眼前的红衣木偶和连枝记忆里的温和少女, 不能说是一模一样, 只能说是毫不相关。应止玥疑惑地问:“既然如此, 你还跟着来这里做什么?”
朱朱一愣, 脸色霎时间变红,“你这个……”
“到了。”陆雪殊的声音打断了朱朱气急败坏的咒骂,眼前的木门安静地阖着,上面却只敷衍地贴了两张道符,都不需要用到术法, 鬼都可以轻松推开。
虽然不认同朱朱的话,但也要承认,李夏延的房间确实不设防, 任谁都可以进去, 更不可能防得住于昌氏这种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