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然是胡诌出来的敷衍说辞,然而清音观主却好像被说服了,她捻了捻碎在一边的粉末,眉头登时紧锁起来,转头怒斥道:“狸娘!明明答应用平纹绡来做窗纱,你又用桑皮纸来糊弄了!说,多出来的银钱又被你用去买什么果子吃了?”
不大一会儿,穿着灰袍的俏丽道士就缩头缩脑地跑过来,嘟囔道:“哎呀,知道了,我明天就去买平纹绡来糊窗还不行吗?……诶,别揪我耳朵啊,疼疼疼!”
别说狸娘,应止玥都被惊呆了,在她的印象里,清音观主一向是八风不动的威严道长,还从未露出过这么凶狠的模样。
身为体贴心善的大小姐,应止玥赶忙劝道:“观主不必着急,我看这窗纱去了后,月色泠泠,也别有一番喝茶观赏的意趣。”
“对对对,阿月说得很对,我早说了这么小的一个房间,还不透风,闷笼似的,有什么意思?肯定要有风才舒服……唉哟你怎么又揪我耳朵!”
狸娘还要赞同地再夸几句,应止玥话锋一转,笑着看向清音观主,开始连声咳嗽,以手扶额:“只是我身体太过虚弱,称不起这无垠夜色,可否劳烦观主帮我和小姝换个房间?”
狸娘:“……”
清音观主:“……”
确定了,果然就是那位应家身娇体弱的可怕大小姐。
倒是狸娘,眼睛机灵地转了转,在看向应止玥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诶,阿月,你晚上的时候怎么和白天不一样了?”
应止玥不等她说完,已经接过陆雪殊递来的帷帽,一把扣在脑袋上:“因为我习惯夜间敷粉,久而久之能腌入味,可使皮肤褪去暗沉,更加白皙清透。”
狸娘惊喜道:“真的?”
应止玥微笑:“狸娘又不曾吓过我,我骗你做什么?”
“那我……”
清音观主忍无可忍,一爆栗捶向了狸娘的头,也不怕把人脑壳捶坏,转而向应止玥又施了个礼,“阿月姑娘真会逗趣,便是不说,贫道也要为您换个客舍。请随贫道来。”
她脚步匆匆,还揪着狸娘的耳朵不放,咬牙切齿道:“别人说什么你就信啊?你就算是搁水里白漂十个月,也洗不成白皮!”
清音观主事情很多,将应止玥和陆雪殊带到新的房间,就拽着狸娘匆匆辞行离开。
月移窗縠,罗窗边掩映的终于不是玉米浆果,而是红蔷翠竹。屋阁也更大,梳妆台上嵌着铜镜,虽然还是只有里间有张床,外间也余有足够的空间,可以放置一张供人休憩的榻。
换句话说,免费从特价单人房升级成豪华双人间,还附赠单独的净室和小厨房。
应止玥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房间的陈设,和她之前在京城道观住过的客舍不能说是基本相似,只能说是完全一样。
不管在哪里,做人还是做鬼,大小姐都是绝对不会亏待自己的。
安顿好自己,应止玥这才想起旁边一言不发的陆雪殊:“你刚才为什么拦着我,不让我问清音观主关于窗纱的事情?”
陆雪殊微微叹息,还是放下了手上的东西:“姑姑不是已经猜到了吗?”
“你这人可真没意思。”大小姐本来还想在他面前炫耀一下自己的睿智推理,听他这么一说,像是被戳瘪的球囊,怏怏泄了气。
冷淡的味道袭近,陆雪殊给自己也倒了盏茶,坐到应止玥对面,含笑道:“姑姑当我没说,愿闻其详。”
“也只有七、八成把握。”应止玥知道他是有意哄自己开心,不过也不介意,大小姐脾气就是要有人捧场,眉眼弯弯地夸他,“就知道小姝你最合我心意。”
陆雪殊也已经懒得和她计较称谓,抿了口茶,静静等着她接着往下说。
即便不说狐狸耳朵形状的香炉铜环,满院子的浆果野鸡,狐狸尾巴的桥。
刚刚窗纱破了,分明就是有东西闯进来,又像是一道风一般刮出去,而不一会儿狸娘就出现在几人面前。
而幻境和窗纱上的阴影,分明来自于大耳狐狸嘛!而狸娘带着野性的行动举止,嘴里絮叨什么“褪黄变白”,还有听见清音观主说起桑皮纸时心虚的表情,完全就是因为害怕被发现多买了果子,所以才破坏掉窗纱,侥幸想着能糊弄过去的顽皮举止而已。
再退一步,这些都不能充作直接证据,应止玥耳朵也没聋,幻境里饰作两角、一答一合的祖母和女童声线,完全和狸娘如出一辙。
应止玥确实懒得管闲事,可她又不是傻子!
狸娘只是个顽皮的狐狸,应止玥当然不会因为这种事恼火,但毕竟是懂得利用一切的大小姐,当即用狸娘的事情让观主帮她升级成豪华双人间,也算是不白费她被吓的心神。
陆雪殊微微笑了一下,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灯下愈是清俊出尘,“多亏姑姑足智多谋,不然我就要住漏风的屋子了。”
她眉梢一抬,很是自得,没有丝毫不好意思,“这是自然。”
应止玥转了转自己腰间的五刑玉,挺坦诚:“主要也是我早就认识清音观主,多少了解一点她的脾性。只是这狸娘——”
随着五刑玉积攒的力量增加,她也有了点分辨能力。
应止玥有点犹豫,如果没看错,狸娘的神魂本来已经散去,但却莫名其妙被钉在了九宿道观。
但这个和于昌氏的榉木还魂阵也不一样,狸娘并不是木偶,也没受什么苦痛,还是活活泼泼的小狐狸样子。
不过也懒得再往深想,应止玥总结陈词:“总计这是清音观主要考虑的事情,与你我无关。”
虱子多了不怕痒,债多了不发愁,爱怎么样怎么样。
陆雪殊点点头,这时候又是乖巧听话的温顺少年:“姑姑说得是。”
灯烛的芯有点长了,被这么多事一搅合,应止玥有点疲累,可是已经睡了很久,并不困,便无聊地掀开了灯罩去挑烛芯。
美人的手细白纤长,唯有关节处透出点静潆的粉。许是她实在不怎么做活,动作生疏,温暖的灯火没添几分红尘暖意,反衬得她指尖纤弱,下一瞬就会被火焰吞噬掉。
那一点稀薄的火焰静静燃烧在陆雪殊的眸里,闃寂的湖上笼了几簇光。
可也只那么几簇光,微弱摇曳着,似乎下一秒就会寂灭。
一些不合时宜的莫名想法冒上来,使得他眸色愈发深浓,指骨不经意地绷紧,睫影却安静地微垂,怎么看上去都是秀丽温和的少年,没人能窥见他真正的神色。
“陆雪殊,是这样吗?”
直到听到应止玥的问声时,陆雪殊才微抬了头,眼睛里的所有思绪都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辜的单纯颜色,“我不介意称谓,只是好奇姑姑为什么一定要叫我小姝。”
“就这样思念她吗?”他声音轻而低,那点微妙的情绪藏得也深,随时都会被风吹熄在静夜的沉寂里。“一个不会讲话的侍女而已,又有什么特殊呢?”
然而,应止玥早在听见陆雪殊第一句回应时就松了口气,也没发觉他后面问题的异样。
她到底是最关注自己的大小姐,灯芯挑完后盖回灯罩,干脆道:“我懒得给人起名字,再想一个太累了。”
她不知道少年曲折复杂的细腻心事,亦没察觉对方倏然变动的神色,打哈欠前微微遮住口唇,声音也带了点缠密的黏,“只是要想在道观里时时在一起,还是扮作我的侍女最方便。你若是真的在意,再帮你取个名字也就是了。”
灯烛烧灼出低幽的噼啪声,大小姐剪得灯烛乱七八糟,这点细密的爆裂反而是这安静房间内唯一的声响。
“没关系。”陆雪殊挑开灯罩,重新将灯烛利落地干净处理好,还不等应止玥抬头看他面色,已经用手盖住大小姐的双眼,温柔哄劝:“小姐身子既然不适,便再睡一会儿。”
“别怕,我会守着的。”
应止玥本来是不困的,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廊下幽檀缥缈,珠箔外火焰葳蕤,无声的冷雨孤香缠绵成细密困意将她包裹。
也是因此,在再次沉沉睡去前,应止玥也没留意到床榻边少年最后自然换的称呼,以及指节轻扣在桌上时黑漆幽暗的眼眸。
第39章 手予唇齿
不过, 应止玥并没有骗陆雪殊。在刚勒令小姝当自己侍女的时候,她确实费了很多心力。
在大小姐的一生中,她很少说谎, 这并非因为她是表里如一的单纯美人, 而是因着她懒怠多想借口去搪塞旁人。
这可以说是心如琉璃, 澄净诚恳,但再往深想一些, 就会发现是高高在上的小姐懒得俯身多关注旁人一丝半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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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来也是,小姝目色随意地扫过倚躺在榻上的病恹恹美人。
应止玥连自己的命都不是那么在意, 又怎么可能去在乎旁人呢?
手里的书卷遮住面容,应止玥仰着脸,觉得男人写出来的游记实在是无聊,闭目小憩了一会儿, 把它从面上拿下来丢到一边, 转而去看小几前烹茶的新上任侍女。
茶香氤氲, 梅花上扫落的细水蒸出袅袅水汽, 湿润那人鸦雏似的眼睫。但因为那人的眉目实在是太冷了,于是坠在浓长的睫尾,没镀上一点柔软的潮色,反像是宝剑饮饱了血后,剑穗上不经意沾染到的杀意。
本是听风煮茶的风月事, 到了小姝身上,那点模糊朦胧的意境去了个精光,取而代之的是极富冲击力的锐利美感。
应止玥往常的生活中, 没有这样的人, 自然觉得新奇,也可能是京城繁华, 而山居岁月实在太无趣了,她拥着薄毯坐起身,无聊地和小姝搭话:“清音观主这个人,你了解多少?”
饼茶在橘木中碾过,炙出的香气略浓,小姝就是在这样辛冽的茶香里递出来一封信。
应止玥动作一顿,不由得犹疑看向那只修长白皙的手。
她只是随便找个话题,没话找话而已,没想到对方还真知道啊?!
但是话已经出口了,也没有收回的道理,应止玥接过这封信,没看几行眉头就拧紧。
清音观主生长于乡野,本来是家事农桑的李家地主的千金小姐,日子过得优哉游哉,结果父母先后因疾去世,又没有旁的孩子,只留一个孤女独守庞大家业,引得众人觊觎。
不仅是叔侄伯父,乡下野汉也打着娶了这个千金小姐,好夺去遗产为己有的目的。然而,旧规规定,破面者不得成婚。清音观主,也是那时候的李小姐本来长得清秀可人,可惜唇角却有道极深的新鲜伤疤,说是被野兽划的。脸破了相,也就没办法成婚了。
但毕竟树大招风,她那些亲族之间并无亲情可言,绝不是好相与的,某夜与村口的地痞流氓密谋谋算,筹谋了毒计想要掠夺她的家产。
然而计划多变,也不知道该说是报应还是巧合,那夜出了意外,众人皆被野兽啃咬致死,两败俱伤,野兽血肉模糊的尸身横陈。他们贪财,但是更怕死,经此异事,再没人敢琢磨清音观主的万贯家财,后来她在边陲小城开了个寺庙,欲偷袭她的人类尸体曝尸荒野,野兽的尸体却不知所踪。
应止玥读着读着,困意倒是一扫而空,抬高了眉梢:“野兽爪子划破了相?”
应止玥没见过清音观主几次,可是对她唇角的疤痕还是有印象的。
那绝不是什么野兽爪子挠的,完全是刀疤。
不过应止玥之前也没多想,只以为是闺阁时绣花剪纸弄出的可惜意外,没想到背后还有这样的缘故。
千金小姐宁愿自伤容颜,亦不愿让父母辛勤积累的财富落入他人掌握。
真是好胆色。
应止玥心里留了这么一件事,这时候小姝已经煮好了茶,香汤顺着铜管滚入茶盏,滚过两次后,这才递到了她手边。
“你这信是经了多少人的手?”刚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应止玥不是因为清音观主的过往皱眉,完全是因为信上的字或飞扬潦草,或细小如蚊,完全不是一个人写的,不同的人书信文法也有差异,看得应止玥头都大了。
大小姐从前读的信,都是京城王孙公子寄来的信笺,澄心堂纸上光润整洁,再多的情意也是含蓄在春花秋月里,什么时候见过这么多种丑字?
当然,小姝肯定是不会管这位多事大小姐的矫情毛病,可惜现在龙游浅滩,倒霉地变成一个哑巴侍女。
而大小姐又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恶劣性格。
在应止玥的胡搅蛮缠下,小姝只好应下替她重新眷抄一遍的无理要求,再送到眼前。
应止玥得了她点头,这才满意,也不管对方脸上的不耐烦几乎要溢出实质,又问:“送到观上的信都拿来了?”
她推开浮层的第一封信,对着上面的戳印敲了敲,这才想起来要紧事:“你出门的时候,没撞到于隐周吧?”
自从上次在湖边钓鱼碰到了于隐周,这位以嗜血残暴闻名的大将军就一改常态,也开始给她寄信。
“你这样不太行。”应止玥上下扫了遍小姝的样子,看这人身材颀长,气质冷然,模糊对比一下也知道比于隐周高出不止半个头。
总之就是太打眼了,就算是已经乔装打扮,但哪怕不看脸,也很容易露馅。
伸手揪过一卷绷带,应止玥示意小姝坐在她面前,连茶凉了都没注意,很是兴奋道:“我还是第一次给人缠绷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