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不假,之前小姝伤病极重,但是应止玥是眼风都没多瞥一下,只管自己赏花探月,别说伤药了,连井水都是小姝自己打的。
因而,这样自私的大小姐现在拿来绷带,也不必可能是好心想要帮小姝换药,全是心血来潮。
第一圈白色的带子缠过光洁脖颈的时候,小姝如她所料地想躲,反被应止玥按住后颈,制止道:“不要动。”
粗麻的绷带旁边,是柔韧温热的皮肤。饶是应止玥也没有想到,小姝看上去这么冷、这么不愿理人的冰冷杀手,血管流动的地方也是暖的。她细白的指尖轻柔拂过,错觉中也观察到那血色盎然,快要透过苍白的皮肤喷薄而出。
那种隐秘的杀意,以一种决绝克制的姿态流淌在这血液里,可这克制大抵也是暂时的,随时都会有破关重现的一刻。
出现的时候,想杀她的时候,把唇印上去,也会是这样暖的吗?
浓艳的血液交织,又会是什么样的颜色呢?
应止玥声音放得轻,唇息快要透过棉质的绷带细纱,“小姝,你之所以说不出话,就是因为脖子被人刺伤了不是吗?不缠绷带怎么行呢?”
小姝动作微滞,一向漠然冷淡的眸色也泛出来点奇异。
即便是小姝早已发现这位应家的大小姐有点疯病,也没想到已经到了胡言乱语张口便来的程度。
就是因为小姝第一下没躲成,后面的动作便顺理成章,只能自认倒霉地认应止玥在自己的脖子上缠绷带。
如果是小姝自己,怕是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全部缠完,偏偏应止玥没有给旁人缠过绷带,而且她这时候也不着急,完全是个戏弄人的姿态。手指或轻或重地撩过去,不是调.情,纯粹是在玩。
右手慢悠悠缠着,左手还要去翻信,很懒怠地说:“还有这些信,废话实在是太多了,你帮我看看,有我一定需要知道的事情再眷抄给我。”
小姝阖着眸,没应她,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应止玥已经习惯了,每当小姝不耐却又碍于情势,不得不强行抑制的时候,就经常会露出这副样子。
要不怎么说应止玥确实有点病态,小姝越是懒得理她,她就越是有兴致。
大小姐最擅长的事情,就是自得其乐。
柔软的纱布在她指尖绕啊绕,快要缠成一个卷,应止玥突然看到什么,奇怪地“诶”了一声,“这是陆家三郎递来的?”
陆家三公子,也就是应止玥名义上的侄子。
之所以说是名义上,是因为两个人并没有什么血缘关系,只是长辈的交情,应止玥小时候依稀听母亲说过,自家外祖对陆家的某个长辈有过薄恩,本想结亲事来报恩,被应家外祖一句“你是报恩还是打算报仇?”给断然推拒。可是,世家之间的交情也就是靠姻亲关系维持。后来莫名其妙的,陆家长辈甘愿自降一个辈分。
要是用句粗俗的话讲就是,“与其让我女儿管你请安叫爹,不如你直接叫我爹。”
反正,算来算去,应止玥就莫名其妙多了一个侄子。
之前两家还算熟络,但是随着岁月流逝,应家嫡系人口单薄,应止玥又是爱被人捧的性子,和陆三郎相冲,自然也就没什么后续。
当然了,逢年过节的时候两家还是会互相递个请柬,送送礼物什么的。
只是应止玥不会去,礼物也是直接送进库房,再让侍女找个价值相当的送回去就结了。
也就是因为应止玥在山上的日子太无趣了,身边又没有侍女,只能自己拆开礼物换算多少钱,等着下山的时候再回赠。要不是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太过于繁琐,她也不至于看到一个小姝就要拼命将人绑住,就是因为她不愿意应付这些麻烦事。
但可能是巧合,自从小姝来到身边后,这位陆三郎送的礼物就越发贴心。
可惜贴的不是应止玥的心,而是小姝的心。
小姝缺伤药了,陆三郎送来的零碎物件中就莫名其妙有了管碧玉膏。应止玥突发奇想,勒令小姝炎炎夏日寻个铜锅煮羊肉的时候,陆三郎就突然在燥热暑气中命人送来一只锅子,说是以热制热,夏天吃锅子最是补气宁神。
至于应止玥一直盼着的什么名贵古籍,奇花异草,玉簪环饰,那就真的是再没见到过。
这次送来的东西也是如此。
“小姝,你把这两只羊脂碗登在册上,等我回府了再还我这位好侄子的礼。”应止玥弹了弹信,哼笑一声。
这时候应止玥已经给小姝缠完了绷带,虽然是歪七扭八的,但确实把该挡住的都挡住了。
而小姝更是在应止玥剪断绷带的瞬间,就理她七丈远,好像京城的第一美人其实是洪水野兽化的似的。
砚台上的羊毫笔已经蘸满了墨汁,却在她这话落下后,又莫名其妙地被搁在了笔架子上。
应止玥正卧在美人榻上,疏影横斜,湘帘应门,黄鹂呖呖歌声落在这婉月腰肢上也是清丽诗篇。
窗外湖水静谧如镜,宛如一面晶莹剔透的明镜嵌在大地之中。
大小姐很喜欢观湖,莫名其妙地,总觉得像在看小姝的眼睛。
湖面宽广辽阔,此刻湖水呈现出迷人的湛蓝色,有一种清透的澄净感。微风轻拂湖面,那些飞雾湿不成雨,反作涟漪荡漾开来,如同一层层细薄的细腻纹路,瞬间将湖面点缀得更加迷离,那点轻薄的寒气也要散了。
绿意霜夏,苔草连阴,正是适合赏景的惬意好时节,应止玥心中却忽然生出一点不妙,奇怪地抬头看向小姝:“你怎么还没开始写?”
湖水中游弋着一些水鸟,它们或轻盈地掠过湖面,或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细小的痕迹,增添了湖水的生机与活力。偶尔,一两条鱼儿跃出湖面,溅起水花。
水花狠狠地溅落在应止玥的唇边。
有点过于有活力了,就像是大小姐此刻加速跳动的心脏。
“……”
“小姝,你是不是耍我玩呢?”应止玥这回是真的气急败坏了,什么懒卧美人榻的清姿都消散得无影无踪,嘴唇都被气得哆嗦,“纸铺好了,墨也磨好了,这些书信还是你挑拣后递给我的,现在你说你不识字?!”
小姝回以一个冷淡的嗤笑。
意思很简单,背后的理由也很充分。
她既然是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侍女,脖子上还被缠得密密麻麻全是纱布,生活中除了杀人就只有伺候大小姐,不识字不也是理所应当的吗?
应止玥无意识地闭上眼,要用手捂住额头,才能勉强止住额角突突跳着的怒意。
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小姝总是喜欢闭眼了,原来不是嫌弃她。
——好吧,或者说不止是嫌弃她,更纯粹,也更直接一点的原因是,小姝已经被大小姐这种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无耻行径气到眩晕,只能眼不见心不烦。
这就是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应止玥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也有被气到要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的一天,看到陆三郎的来信,她劈手夺过来,“好啊,不识字,那就学。临摹一下我侄子的字总可以吧?”
这当然是不行的,不说别的原因,陆三郎和应止玥一样,也是个高傲冷淡的性格,即便送她东西也是惜字如金,能用半页纸就绝对用不了一面。
字都没有多少,当然没法描摹。
还不仅是陆三郎,虽然给应止玥送笺吟诗的公子哥不在少数,但风花雪月的柔美诗赋不能表达出此刻应止玥的愤怒,也不能用作日常交流。
最后,应止玥不得不怏怏地发现,她只能亲自教小姝读书写字,让对方临摹自己的字帖。
是的,没错,应止玥已经自恋到了一定程度,非常坚信自己漂亮的字可以流传千古,被后人描摹,所以才制了字帖。
当然,她也没想过,第一个有福气的“后人”,居然就是把她气到五佛升天的哑巴侍女。
然而应止玥不曾教过别人识字,手边也没有《说文解字》,连《三字经》都没有,最后只能找出垫铜锅的儿童开蒙读物,从最简单的“鹅鹅鹅”,“春江水暖鸭先知”开始教起。
湖边湿气温润,清风拂来,涩苦的凉意也婉丽成冬岭孤松上的一瓯雪,溅予山萃的香气。
可惜大小姐心情苦闷至极,没有办法欣赏,耐心又少,只教了四五首便怏怏松了手,让小姝自行做功课,转而独自去用晚膳。
等应止玥用了两块桃花糕,出去悠哉地散完步,再看高挑的侍女还在原地练字,才觉得心情变好了一点,非常讨人嫌地上前去挑事:“功课做得怎么样?我看看。”
小姝脾气也不错,倒是不拦她,侧身避开后还亲自掌了灯烛,意态优雅地比了一个“请”。
宣纸极好,是应止玥惯用的,触如卵膜,细薄光润。
那笔迹更是好,娟丽秀逸,清浅如玉,也是应止玥惯用的笔法。
可在那个瞬间,应止玥只感觉有一种热度从脚底升到耳尖,整具身体都因为气恼而烧成了绯红色。
烛光下,刚学字的小姝诚恳、认真地描述了对自家小姐的看法。
——小姐行步,肖似湖边群鸭。
对此,应大小姐只有一句言简意赅的评价:“我杀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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诚然,如果对比起应止玥对小姝做的事情,小姝所做出的“报复”甚至都不能说是报复。但应止玥秉承着“人不犯我,我可能犯人。人若犯我,我杀了人。”这样的原则行事,小姝的做法令她如鲠在喉,是势必要予以回击的。
时机来得很快,或者说,既然小姝现在是个哑巴,应止玥又明确表示自己绝对不可能为了这位哑巴侍女学手语,而她教人识字的速度又实在慢得可怜,日常吃喝住行的交流可以磨合成习惯,但如果有重要事情的话,必然是需要其他交流渠道的。
“有关清音观主的事情?”应止玥闲敲着手里的围棋,并没有抬头看高挑的侍女,“小姝,我应当还没有教过你‘观主’这两个字,你是如何识得的?”
小姝面色冷淡,显然已经习惯了这位大小姐时不时的冷嘲热讽。
当然,应止玥虽然大小姐脾气大,也知道这件事情是她拜托小姝帮忙留意的,便没有再讥嘲下去,而是接过小姝手上的东西。
只看一眼,她的面色就凝重下来。
这次的东西不是什么信笺,而是几幅仵作为死者画的画。从旁边的注脚可以知道,这些死者正是觊觎清音观主财产的亲族流氓,致命伤是喉咙处撕裂的伤口,显然是野兽所咬。
死状过于凄惨,完整尸身难留,连仵作都不忍细看,只草草留下几句话就收了笔。
但引起应止玥注意的并非是这些被野兽咬过的尸体有多吓人,而是夹在中间的一副画。
喉间也有被野兽撕扯的伤口,只不过小一些。但是在看到这张尸身拓印的一瞬间,应止玥神情恍惚,这纸片上的单薄线条倏然化作僵硬躯体,蚊蝇腐臭的味道熏过,她一抬眸,好像进到了那个窄小闷窒的房间。
尸身苍白如纸,唇槽微微发紫,血脉凝滞,身体僵硬不屈,仿佛石头雕塑出来的一般。面容扭曲,双眸凝视虚空,瞳孔中失去了生气的光芒。恶臭弥漫四周,恶心之气沁入鼻腔,令人心悸。
应止玥生性喜洁,可在这一刻,却完全不顾对方快要腐烂发臭的身体,缓慢地走到尸身旁边,探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其皮肤。
冰凉如冰雪,生命之火早已熄灭,但皮肤上却还有着点点瘀斑,显露出病症所带来的痛苦。经络紊乱,全身似乎被无形之力束缚,再无任何活动的迹象。
本来是素色的衣袍上布满黑色斑点,毒素通过汗液渗透而出,如恶蛇盘绕于尸身之上。剧烈的痉挛留下痕迹,证明曾经遭受极度的痛苦。
尸身散发着恶臭,腐烂的气味弥漫在空气中。
显然是死得不能再死了。
这是个男人,可死前的一刻血液像是被吸光一般,但是再看仵作的标注,这人正是村头的流氓野汉,最爱偷鸡摸狗、欺男霸女,但身体自然是健壮如牛的。
她不认识这个男人。
可她认识这个死状。
这不是被野兽咬死的。
明明是单薄的画卷,可应止玥竟是像快要捧不动一般,眼睫以极细微的频率颤抖起来,可是眼眶干干的,并没有什么泪落下来。
几乎是下一秒,应止玥闭目,所有的情绪都收尽其中,再抬眼时又是轻灵如玉的温婉大小姐,她轻轻放下手上这卷画,还掸了掸袖子上一只飘零的落叶,便站起身,施施然是个要出门散步的姿态,和往日没有丝毫异样。
但是,她没能走出去。
有人硬生生拽住了她,但应止玥也没有挣扎,还是那副清丽细渺的微笑模样:“你好好做功课,我回来会查验。又不是小姑娘,怎么还不敢一个人在屋子里呆了?”
她笑容消退了些许,只有唇角微微上弯,婉约含蓄如弦上月,“我只是去园里逛逛而已,又不是不回来了,小姝,你拉我做什么?”
“……”
应止玥的唇角放下,她不笑了,声音极为干哑生涩:“我不知道你对我母亲的事情了解多少,我找了医女、郎中、太医,甚至江湖上的道士都一一问询过,皆说她是思绪繁多,因着郁症伤病而死。我怎么找都找不到证据,可是她死前的样子,分明和这画中尸身是相同的。”
这流氓壮汉身体极为强健,但死因并不是野兽所咬,七鹅群八爸三另七绮吴伞六吃肉停不下来这种周身血液都像被吸干了的死法,分明和她午回梦魇,不断见到的场景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