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虽如此,面对陆雪殊低声的问话,应止玥难得生出点罕见的耐心。
“挺喜欢的,不过你也不差。”应止玥很公正地做了比较,“开始的时候,小姝完全不会伺候人,都是我手把手交的,很累。”
她像是狸娘一样,加重语气,强调道:“非常累,远不如和你在一起时轻松。只是可能你今天扮作了她,这里又是道观,我睹物思人了而已。”
不知道是不是太久没吃饭,应止玥吃完鱼汤后,肚子倒是不饿了,困意却席卷上来,“还有别的问题吗?没的话,我要安置了。”
陆雪殊点点头,也不知道有没有接受她的说辞,帮应止玥打理好床榻后,另拎了木枕和被褥铺在地上,语气颇有点不咸不淡:“姑姑辛苦了。”
应止玥累了一大天,也实在是懒得再管少年人的小心思。不知道是不是恢复成人形后,嗅觉有所苏醒,迷迷茫茫间,鲫鱼汤鲜辣的气味盈入鼻间。她向前看去,看到被收拢到桌角的几只剩了残汤的碗,也渐渐模糊不清起来。
桌脚有一处被老鼠啃食,木碗摆放得不稳,奶白的鲫鱼汤中晃荡出一圈圈波纹,风吹的声音也圈成一团团涟漪,砸入香醇的鲫鱼汤里,混混沌沌辨不清楚。
应止玥闭了闭眼,再一掀开眼皮,她没在榻上,反而坐到了桌边。
桌子依旧摇摇欲坠,晃荡不休,花椒香气呛得人昏头涨脑,然而她脚边却传来“吱吱”的声音。
小腿边温热,似有活物。
应止玥刚开始还以为是地上有老鼠,下意识低头去看。
等桌脚的景象映入眼里,应止玥瞳孔微缩,狠狠地咬住了嘴唇,才将惊呼掐灭在喉咙里。
刚才应止玥腿边感受的温热压根不是什么老鼠,而是一个趴伏在地的男人!
他腿部和手臂的部位被截断,断面齐整,连断茬都没有,然而身上的衣物整洁,连脸都清洁得干干净净,一点血迹和污痕都没有。
至于刚才耳边传来的“吱吱”,是这个男人在用牙齿死命咬住桌脚,又因着极度紧张而颤抖,这才发出类似于磨牙的声音。
应止玥面色微凝,不再去碰腰上挂着的玉坠。
她这是又进了幻境。
但和之前木偶新娘的那次有所不同,之前的梦境虽然可怖,但都发生在同一个洞房里,而且是连续重演的事情。
而这一次,她昨晚梦到的是被尾随跟踪的胆怯小姐,而现在所处的环境显然不是九衢。
难不成,这是两个完全不相关的幻境?应止玥锁眉思考着。
正在这时,不远处的灶房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并不重,蹦蹦跶跶的。脚步主人唱的歌声由远及近,也变得越来越清晰——
“月下行,人影逐,潜行暗夜伏人屋。”
很快的,一个脸颊圆润红亮,扎着两个小揪的八岁女童停住脚,歪着头打量起应止玥。
女童眼睛很大,咬着手指头看人的样子可爱甜美,像是从年画图里面走出来的小娃娃。然而脚下的男人僵住了一瞬,随即更加拼命地挣扎了起来,涎水顺着桌腿滴滴答答淌下来,洇湿了应止玥的裙子一角。
正在应止玥下意识去摸腰间的五刑玉时,女童却突然蹲下来,转过头去冲灶房喊:“奶奶,我找到从锅里跳出来的大鱼了!”
地面被打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这个缺胳膊少腿的男人,哪里有什么大鱼?
应止玥的后背发凉,生出细密的冷汗来。而脚下的男人从唇齿间渗出哀嚎,女童看上去软软绵绵的,可是力气却极大,手指轻轻一勾,就拽着男人的腰带往灶台勾。他不住挣扎,因为牙齿咬合得过于用力,桌板往右挪移一寸,渗出的血在地上拖拽出扭曲的一条线来。
女童毫无所觉,接着哼唱:
“噬鲜肉,饕餮居,山林幽径恐难逃。”
在不停歇的拖拽下,男人终于熬不住,门牙被崩出个豁口,半颗断牙径直飞到桌面上的碗中,汤水四溅,烫到了应止玥没来及缩回去的手上。
他似乎也知道无力回寰,垂着头将脸拖在地板上,白净的面皮被磨擦出血迹,女童骄傲的声音在不远处若隐若现:“奶奶,我把大鱼抱回来了!”
“囡囡真乖。”灶房的角度隔绝了应止玥的视线,她只能听到一道慈霭的声音颤巍巍回应着,“……就是鱼头有点磨坏了。没事,奶奶给卤一下,你一会儿端去给客人吃。”
女童清脆地回应道:“好!”
菜刀切碎骨头,发出“咣咣”闷响,热油泼在锅中,撒了一点花椒,迸发出浓烈的肉香。
应止玥不想探究鱼的原材料,将视线调转回眼前的桌子。深绿色的霉菌爬满了桌面,身旁没有陆雪殊,而坐在对面的自然也不是什么认识的人,而是和刚才脚边打扮相似的四个男人。
只是,他们毫不关注被拖走的同伴,呼噜呼噜地喝着眼前的汤,头也不抬。刚才有汤飞溅到应止玥的手背上,她自然知道这汤有多烫。这些男人虽然对身边的幻境漠不关心,但是基本的痛觉尚在,被“鱼汤”烫得龇牙咧嘴,但是仍不肯放下手中的碗。最后嫌香葱和豆腐碍事,竟然直接赤手去汤里捞肉吃!
“嗯?”坐在应止玥对面的男人停止咀嚼,逐渐露出疑惑的神色,脸颊鼓出来一小块凸起,突然“呸”一声吐出来个骨头,这才接着埋头苦吃起来。
那块骨头正好落在应止玥汤碗旁的位置,她心中突突直跳,可却无意识地将目光跟着挪过去——
指甲被咬得残破了半边,皮肉被炖得发烂脱骨,关节处都皱皱巴巴缩成一团。
应止玥的心脏蓦地慢眺一拍。
刚才对面这男人吃的,分明是人的手指头!
应止玥这才回过头来,想起来要看自己的汤碗。果然,鱼汤里面的哪里是什么鲫鱼,而是人的残破肢体。随着对面男人们喝汤的剧烈动作,桌面也在不断震荡着,一颗圆形的东西慢腾腾翻转过来——
对视上的,是一只没有闭上的圆润眼球。
应止玥虽然之前也经历过榉木新娘的幻境,但是那时虽然也觉得恐惧,但绝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胃里好像都在翻腾着酸水,随时都能呕吐出来。
“客人为什么不吃鱼眼睛?”冷不丁的,一道甜美的稚童声幽幽传来。
应止玥抓住了椅子背,才没有惊得摔一跤。
扎着两个揪的女童这回没有哼歌,应止玥又集中在其他的事情上,竟然完全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过来的。
女童笑眯眯地看着她,还用小肉手举起来汤碗,汤匙刮过残缺的半颗牙齿,作势要喂她:“奶奶说过,以形补形,鱼眼球营养多多,可以帮你明目哦。”
……
“奶奶跟囡囡说过,挑食是不好的习惯,来,张嘴,啊——”
白花花的眼球递在她面前,临死前惊恐的神色还残留其中,应止玥头皮发麻,终于忍无可忍地推开这个碗,这碗突然自发地摔裂在地面,眼球滴溜溜滚出去老远。
“客人!!!”
女童尖利的声音惊得应止玥一缩,然而假如这次的幻境和九衢诡影的幻境相似的话,也说明幻境到了尾端。
咬牙忍住恶心感,应止玥两三步跑向灶台,一把掀开帘子!
哪里有什么白发苍苍的奶奶,唯有一只煮沸了的锅子,正在咕嘟咕嘟冒泡。
背后的恶意几乎要不加遮掩,应止玥赶忙回头。
奇怪的是,映入眼帘的不是坐地哭嚎的女童,而是地上映出的斜长影子。
日影西落,将屋内的活物都拉得长而诡谲,饕餮的男人已经不动了,唯有一条长长的尾巴影子动来动去。
顺着尾巴的影子往上看,脑袋的影子乍看上去像人,只是略小些,可脑袋上却矗立着一对怪异的三角形耳朵,微微向前倾斜,好像在认真辨别声音。
应止玥屏住了呼吸。
耳朵不动了。
那女童不知何时停止了哭泣,呀了一声,“这可怎么是好?被客人发现了呀。”
“客人,不想看看我是谁吗?”
突然之间,应止玥发现自己不能再控制自己的躯体了!而这种不受控和最开始陷入幻境时浑噩的感觉不同,她这是被幻境里的“女童”操控了!
虽是心里焦躁,可她只能僵硬地将头转向说话的女童,心里咚咚跳得极快。
她、她要死了吗?
一种奇妙的感觉从内心生出。
并不是恐惧,也不是坦然,更类似于两者之间的莫名战栗。
只是还不等她分辨清楚,手腕一紧,眼前一花,女童红润润的脸蛋和白色的眼球都模糊成大块的色块。
应止玥微抬眼睫,面色苍白,还来不及说话,却蓦地被一只手捂住了唇。
还不等应止玥挣扎,耳畔传来压低的气音:“姑姑,有东西来了。”
雨水晕过林叶,冷清的味道取代了花椒的浓烈香气,应止玥竭力眨了眨眼,月华昏黄,原来已是午夜。
九宿道观的客房干净整洁,但不算豪奢,窗棂都是用纸纱糊着。
也正是因此,那双微向前倾斜的耳朵影子极为清晰,外轮廓光滑流畅,正贪婪地捕捉所有声音,将雪白的窗纱糊成黑洞洞的一大片。
这不就是应止玥刚在幻境里见到的鬼东西吗!
似乎觉得这还逼不疯应止玥,随着这双耳敏锐地往前探照,另有细微的嘈杂脚步声从外间传来。
踏、踏、踏……
这脚步声向着她的屋门而来,越变越大,虽然有意放轻,可自然躲不过窗上的那双耳朵。
果不其然,那双三角形的耳朵又一次变化了起来。但可怕的是,这耳朵并没有向着门口的地方游移,而是越变越大,显然是要破窗而入!
就像是暴风骤雨来临前,总要有片刻的平静。
已经占据窗纱五分之四的黑影凝固住,而外边的脚步声骤停。
“笃笃。”
下个瞬间,敲门的脆响、窗纱划破的刺啦声,连同应止玥就着陆雪殊的手滚落的沉闷暗响同时发出。
周身被冷浓的味道裹住的那一刻,门倏地从外推开了。
第38章 门扉之内
灯罩下的光熹微, 有什么东西风一样刮了出去。
然而,在敲门者的面容映入眼帘时,应止玥原本露出警惕的神情怔了一瞬, 在对方看过来时已经收敛, 调整成惊恐不安的样子:“什么人擅闯道观?又欲行何事?”
来人也是一愣, 施了个礼,“贫道法号清音, 是这九宿道观的观主,不问自来, 冒犯施主了。”
同样是一身淡青色的道袍,但穿在清音观主身上的效果,和狸娘的效果不一样。袍身上绣有繁密的道符图案,而她的发髻整齐高耸, 容貌端庄典雅, 眉毛却修得微微上扬, 整个人的面部线条本是柔和而匀称的, 只有唇边的一道黯淡旧疤像是一道瑕疵,使得白玉微瑕。但除去这一点,如若不是鬓边微微泛出几根银丝,没人能猜测得出她的年纪。
“适才贫道听狸娘讲,观内来了位身体抱恙的贵客, 本不想深夜叨扰,奈何不日便要回京,便敲门想试试看施主是否还未入眠, 却忽闻重物坠地之声……施主可遇到了什么麻烦?”清音观主话说到这里, 才迟疑地顿住了一下。
刚才应止玥在观察清音观主,清音观主也在观察屋内的事项。
只见整洁的缛榻上空无一人, 褥子和木枕都凌乱地堆叠在床脚,勉强罩住了两个人。大小姐鬓发微湿,眼睛都因战栗的情绪露出抹细细弱弱的水光,而旁边低垂着羽睫的人侍女装扮,并没有抬头,只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攥住自己手臂的那一截细白腕子。夜风微微吹拂过两人交叠的发丝,缠绕着勾连在一起……
嗯,怎么说,就是比起受到惊吓,更像是……
清音观主念了句咒,这才能冷静下来,将灯烛放在桌面上,这仔细一瞧,面上也浮出讶色来:“真没想到,原来是应大小姐——”
“观主说笑了。”应止玥这时候也缓过神来,回想起刚才的响动,清音观主的脚步声确实不大,而且也确实像是清音观主所说的那样,有重物坠地声传来后,门才被推开。
更不用说,清音观主嘛,老熟人了,之前她在京城清修时,观主也是这位清音观主。
不过应止玥之前做人的时候,实在太过疲懒,除了有关自己的事情,是万事不上心,也不了解这位清音观主的背景。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晚了,她喝完鲫鱼汤后直接上床休憩,也没来得及找陆雪殊再帮她描一遍眉,现在露出的肯定是应止玥本来的脸。
不过没关系,做鬼做了这些月,应止玥掌握的最大技能就是说鬼话。
“应家的大小姐远在京城,观主唤我阿月即可。我胆子小,以为有歹人,惊慌间就掉下了塌。”大概是遇到的奇怪事情太多,应止玥已经麻了,从杂乱的地上撑起身,让陆雪殊倒了杯茶,慢吞吞道,“我身边这侍女叫小姝,不会说话,观主见谅。”
清音观主到底见多识广,听到她这话,也不再多看陆雪殊一眼,便了然地点点头,也不再继续追问下去,只是在视线不经意向外移时皱起眉头:“阿月姑娘,这窗纱怎么破了?”
应止玥比清音观主更想知道:“观主刚才在外,可见到了什么奇怪事?”
按理说,映在纱窗上的耳朵剪影是闻声识人的,在清音观主没有推开门前,应止玥也以为这个精怪是冲着响声去的。
可是等一开门,除了窗上的纱破了,什么东西都没出现。
清音观主:“不曾。”
应止玥顿了一下,本来想道出自己见到的事情,却用余光瞥到了陆雪殊微小的摇头,话到唇边便换了词,“可能是这几日夜里风太大,将这窗纱吹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