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是陆雪殊,另一个就是小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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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到小姝的时候,其实也是在道观中。
道观湖前处, 搁了个枣木交杌。应止玥一只手拿了卷书, 另只手握着个鱼竿, 旁边咕嘟咕嘟架着煮着鱼汤的大锅。
鹅毛杆呈淡淡棕色,光滑柔润, 钓鱼的线则是编织成双股粗丝的丝浆,雪白绵密, 连勾在针上的饵都是兽骨裹着的蚯蚓蓉。
美人伸出的手洁白柔腻,午后的太阳笼罩下会发光一样的漂亮。帷帽遮过大半面容,投落的阴影都是一派自得的闲散幽静。
应止玥这样的大小姐,总有种不分场合地点的完美主义。明明是挂着“清修”名字的禁足, 硬生生被她弄成了度假似的。
然而, 说是在钓鱼, 钓了近两个时辰, 旁边的盆仍然是空着的。
说是在煮鱼汤,可锅里没有鱼也就算了,配菜都没放,纯纯是在白水煮白水。
应止玥对于山上的清修很满意,只是大小姐不可能会做菜, 少了伺候的人之后,整一个大写的废物美人。
但是应止玥不是特别注重口腹之欲,钓不上来鱼, 那饿一顿也就算了, 所以不是特别在乎。
正在太阳缓缓落山,应止玥也准备收钩回去的时候, 忽然微抬了眉,很惊异地“咦”了一声:
一直安静的鱼钩微微一沉,安静的池塘浮现出圆润透明的泡泡,连蚕丝勾成的线都因为重量弯成了一条半圆形的弧。
——有鱼上钩了。不上钩不得以,一上钩竟还是条大鱼。
应止玥连忙直起身,卷起身边的过长鱼线,想要把这条鱼钓上来。可没想到的是,不但没钓上来,应止玥自己反而差点被大鱼给拉一个趔趄。
这是条顽强的大鱼!
应止玥起了兴致,索性将手中的书卷搁在一边,把身体的重力徐徐往后倾,认真和难得一见的大鱼殊死搏斗起来。
但是她自己都没想到的是,她用足了十成十的力气,可不但没把这条鱼钓上来,支撑她身体的交杌凳腿和地面发生剧烈的“嘶嘶”摩擦声,竟真的要把她钓进湖里!
这是谁钓谁啊?
大小姐脾气上来,应止玥也不打算再和大鱼僵持,索性迎着鱼竿的力道向前走了几步,直到泛着涟漪的湖面倒映出一张美人面,她才顿住脚步。
应止玥不喜欢暑气,所以出来钓鱼也要尽量找避光的地方。
更不用说,此时是日落时分,显在她眼前的水面是幽谧的深蓝色,淡粉色的花瓣顺水而来,轻轻地停留在水中人姣好的唇瓣上。
应止玥颇有点讶异地低下头来,喃喃道:“倒是条漂亮的大鱼。”
——被她钓到的哪里是鱼?分明是个人。
道观的湖面积不小,尽头连接着观外的河流,四通八达的水流可以将整个京城环绕,来人应该就是从不知道哪一条中飘过来的。
这人怕是一直藏在水中行路。身上缠着左一层右一层的纱布,又因为不知滚了多少淤泥和石块,衣衫已经辨不出来原来的颜色,怨不得之前应止玥一点声响也没听到。要不是昏迷间,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般紧握住了应止玥的鱼竿,她根本就不会发现。
不过也是狠,一番争执间,白皙如玉的手指都被细韧的棉线割出细碎的伤口,可居然硬是没松手。
应止玥看了眼这人身上的血污,又看了下自己干净的手,默默地将手缩回来,转而将旁边的鱼竿递出去,刚想戳一下看死没死透——
就在这时,对方倏地睁开了眼睛。
湖水是透明的,于是更加清晰地显出这人眼瞳的深黑色,夕阳余温呈斑点状落在涟漪间,本是寒冷如刀的纯粹杀意,又因为唇畔的一瓣花染上点不清不楚的暧昧艳色。
血泊中生出的颜色,也代表着危险,可危险的同义词向来是诱人。
还没等应止玥从难得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忽觉脖颈一凉,身体的本能反应先于理智回笼,她轻轻颤抖了一下。
时人谓秋刀霜寒,最难求的剑并不是由多少宝玉明珠相嵌,而是要剑意凛冽,净可鉴湖。
点在她喉间的剑映出身后的树渺,群山,碧水,连同不知何时飘落的桃花瓣脉络都分毫毕现。
这是一柄宝剑。
但这并非重点。
“你想要杀我?”求生本能的瑟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她回魂的理智,她眼睫微眨,蝶翅般细弱伸展的痕迹也如实照在罩住她命门的剑上。
她确定了这个事实:“你想要杀我。”
大小姐讨厌很多东西,比如人生来的贪念,繁殖欲,垂涎的占有欲,也包括此时先于她理智诞生的求生欲。
然而,此刻连她自己都说不准,到底应该由理智还是本能操控她的意识更好一些。因为在发觉眼前人不加掩饰的纯粹杀意时,她感到身体深处的未知名震动。
这不是恐怖,应该说是惊奇。
某种蛰伏已久,却被抑制住的暗念轰轰烈烈席卷而来,终于遏胜人出生下来就带的求生欲望,所有的计划和情绪都淡却,她微一偏头,不但没有躲,反而以最脆弱处向着剑尖撞上去,嗓音却像是与心上人约会时般轻柔娇怯:“杀啊。”
剑的主人眼瞳微缩,半昏半醒时刺出的剑只出于下意识自保,然而便是神智再混沌,也能意识到大小姐的精神不正常。
也是到此刻,才终于抽出心思抬眸观向岸上的精神病。
精神病面容清丽,唇瓣因惊悸带出点苍白,可无意识咬在下唇的模糊齿痕,反而化作朦胧的三分春色。
待看清她的面容后,水中的人意兴阑珊,收回了剑,而应止玥因为一直关注着这人的神色,自然没错过收走剑时,覆盖上对方黑眸里杀意的那点淡淡嫌弃。
嫌弃?
应止玥不太优雅地眯了眯眼。
这个水涝涝的混蛋居然敢嫌弃她!
水珠顺着冷厉的眉眼滑落,如果嫌弃的对象不是她,应止玥可能还会欣赏几分战损美人的动人风情,但此刻,什么欣赏全都燃烧成了熊熊大火。
“咔”一声,寒剑入鞘,眼看着对方竟是问也不问一句,便要抽回手复入水中,身姿如潭中月清皎濯濯,应止玥只觉心跳如鼓,从未有过的细妙感觉攫住了她。
自然,这和情窦初开没有一吊钱的关系,纯粹是气的。
想她应止玥,生来便是临宁侯府金尊玉贵的大小姐,更不必说慕她容色的万千裙下之臣。简直是夏末起了风,身边人都要担忧风声嘈杂,会搅动她眉梢轻愁。
真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大小姐还从没体会过先是钓鱼不成反被钓,被人拿剑指着,又被嫌弃,这之后还抽身欲走的离奇感觉。
大小姐内心深处莫名灼烧起的暗念平复,她上前一步,牢牢握住那只欲离岸的冰凉手腕。
在对方冷淡的回望下,应止玥浅浅一笑,磨牙道:“怎么,又不杀啦?”
“……”
“说话啊,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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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在烧香拜佛的旺季,道观本来就比较清幽,观中的道士可能对大小姐矫情的个性深有体会,也很少和应止玥有交流,往往是打个照面,就满脸羞红地跑远了。
更不必说,应止玥一向喜静,还特意找了个最为僻静的地方钓鱼。
然而,正是在这样偏僻的角落中,却传来铁甲踢踏的嘈杂声响,无需灯盏,铁色的盔甲已经折射出耀目的冷光。领头的人一身全鱼鳞形状的戎装,体型宽硕,带着种煞人的压迫气息,声音张扬:“在此处鬼鬼祟祟的不出来,你是何人!”
这就是“先声夺人”的心理技巧。
如果搁在以往,普通人早就被他这一嗓子吓破了胆子,不需要他再费心思逼问,就已经哆哆嗦嗦地将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然而,应止玥到底不是普通人。
半倚在小杌子上的美人用书掩了面,只露出一双清凌凌的眼,柴火烧出的气是云烟雾罩的灰色背景,本人也掩在雾里,朦朦胧胧看不清楚。身后是重峦叠嶂的远黛,她却只似笑非笑道:“你在问我?”
戎装男人愣在原地。
左右有机灵的侍从赶忙凑上来,小声道:“这位便是应家的大小姐,大将军,您之前不是还讲起过吗?”
那不是讲起,是嫌弃地骂过。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凭着生得两三分颜色,便任性骄纵的娇气小姐。
正如传言所说,应止玥着实是孤傲冷淡的。
——可他也没想过,她竟然会这么美。
“原是于家的大公子。”于隐周没见过应止玥,可应止玥倒是认出了他,“不知道于将军千里迢迢从南疆来此,是有什么要紧的事吗?”
于隐周顿了两秒钟,再开口时声线已经温和不少,“是我打扰应大小姐的休息了,不知你有没有在附近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他身上穿着的是玄英色的深衣,左肩、小腹和后腰处皆有刀伤,比我大约高半个头。”
应止玥露出副沉静思索的样子,好半天才摇头微笑道:“此处只有我和我的侍女。”
她漫不经心露出外衫下一截衣袖,腕骨是纤巧的细弱,可只令人惊鸿一瞥便收回手去,“道观这样的清净地,哪里来的什么男人?”
于隐周眯紧眼睛,没理会她的暗讽,身上的气势沉下来:“你的侍女?我怎么听闻,应大小姐上山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
然而,应止玥对这摄人的视线浑然不觉,手里的书卷敲啊敲,像是要敲到人的心尖上。就在于隐周的视线都不受控地黏在她葱白指尖时,她的手微妙一停,转过头看了一眼在添火煮鱼的人。
“原是不想带的,可是将军不知,我最是娇弱无能,见风就倒,没人伺候就活不下去。”应止玥说这话的时候,极为理直气壮,没有丝毫不好意思,浅淡一笑,“不过既是能令将军亲自来寻,想必这贼子必是诡计多端,可能扮作了我的侍女,妄想诓骗将军,也未可知呢?”
火光微弱,这么多面色黑沉的将士在前面,煮鱼的人倒是好胆色,拎竹筷搅动的动作未停,水蒸气晕染过浓黑眼睫,可气质又冷,一副对外界丝毫不关心的漠然样子——
便更显得姝丽无双。
注意到于隐周犹疑的视线,应止玥手上敲书的动作才继续下去,“……我这侍女叫小姝,性情冷淡,但最是体贴不过。于将军也不用问了,她是个哑巴,不会说话。”
若是应止玥没这样说,于隐周心中的疑虑倒不会轻易打消。但正是因为于隐周了解那人的性子,明白他最是傲世轻物,洁清不洿,恐怕宁愿沉回水里,也不会做旁人侍女。
也不知道是应止玥的话术惊人,还是于隐周自忖了解对手,三言两语间,于隐周竟然真的被忽悠过去,只在临行前给她塞了张字体粗犷的暗黄色布条,警告道:“窜逃出来的是极危险的恶人,应大小姐千万小心。如果有什么发现,随时都可以来这里找我。”
竟是都没多看煮鱼的侍女一眼,就这么走了。
应止玥面上浅笑着应了,可是等脚步声一走远,就将布条塞到小姝怀里,很嫌弃地在她身上擦了擦手:“你竟然惹到了于隐周?胆子真不小。”
个子高挑的侍女没说话,将布条放在火上静静燃了,疏冷的面容氤氲在水汽上,朦胧不清。等到灰烬尽数落到地上,碾了碾灰,冷不防又一件沉冷的玄色衣裳丢进怀里。
大小姐轻柔懒怠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小姝,你好没礼貌。你明明想杀我,我却在于隐周面前救了你,你难道不该报答我吗?”
这“小姝”的诨名也是应止玥随便起的,她见这人貌美,又不说话,便自顾自随口起了个,现下也这么唤着。
小姝的脚步一停,寒剑出鞘,手挑出个剑花,一收一刺,衣裳也烧着在火里,呛出股极浓的烟味。
这次小姝倒是没收剑,提步走来,湖面微光映于其上,皆是点点寒芒,应止玥抬眼看过去,不经意发现自己的面容在剑身上照得越发清晰,连坠在睫毛边的一根毛絮都看得清楚。
她提不起精神,也没力气,“改主意了?又想杀我,好方便毁尸灭迹了?”
然而那剑尖却没指着她,手腕一转,反倒是剑柄递到她手畔。
这是什么意思?
应止玥有点迷惑,抬头怔忪地看向她。暮色西沉,小姝未收手,只沉静地看向自己,神色冷淡,不知是否晚风清幽,吸入鼻中的也是新鲜的微涩气息。
对峙半刻,应止玥蹙紧眉,有点陌生地接过那柄剑,她这双手拿过玉扇金簪,倒是从没有提过一把剑。
也是在接过来时,她明白了小姝的意思。“想要我刺你一剑,就算是还清我了?”
小姝未语,只是微垂了头,颈上的皮肤颜色也和本人给她的观感相类,肃冷的白。
应止玥手腕微转,舞了舞剑,说是舞,因为她不会,因此只能说是摆弄。
“杀人这事脏兮兮的,便是我想杀谁,也没有自己动手的道理。”
听了这话,小姝面上也无讶色,点了点头,便是要转身离开,然而应止玥却在此时起身,幽且淡的无名甜味不讲道理地侵入旁人鼻息,“可你刚才既让我杀你,便是将命抵给了我,而我现在确实缺一个伺候我的侍女。”
这话不讲道理,小姝细唇微勾,显而易见是个不屑的嗤笑,脚步也未停。但应止玥也不在意,自顾自道:“于隐周在找你,你还受了伤,便是现下离开,也迟早有一天会被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