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顾跟着她前后脚出去,接过柠檬糖,撕开包装袋含了一颗糖。
甜味瞬间充斥口腔,她微微努了一下嘴,柠檬味总是让她想起洗洁精的味道。
凝顾不喜欢存电话号码,手机的通讯录堪比刚出厂时还要干净,但那三个零结尾的号码一颗就是宋壶深的。
她回拨过去,响了两声,被接起,转瞬,又瞬间被挂断。还没搞懂那人在干嘛,下一秒有信息进来,只有两个字:等我。
等我...等我...
凝顾觉得自己好像吐昏了神志,愣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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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夜来得十分早,几乎是瞬息之间,整个北绥城都暗了下来。比赛将至,舞室的人走得越来越晚,窗外的夜有多浓,室内的照明灯就有多亮。
室内有暖气,贴身的练习服显得旋转的人儿,纤细优雅,可她手脚关节都贴满了煞风景的药膏。
甩圈的足尖紧绷,两腿绷直转的同时,保持重心平衡,凝顾小心喘息着,调整气息和节奏。
“小许,停一下,出来一下。”老师在门口喊凝顾,转身出了舞蹈室。
凝顾停下动作,拿了件过膝的大衣披上,转身跟上了老师。
舞蹈室楼下开了一家寻常咖啡店,靠窗的位置,凝顾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女士,面容精致有余,还又露出一种富态华贵的气质。
刚刚老师把她叫出来,说有人找她,在楼下咖啡厅,可凝顾在脑海里回忆了一遍,自己并不记得认识她。
服务员来点单,女人点了杯咖啡,笑着问她:“喝点什么?”
凝顾要了杯热水,服务员以为她在长辈面前不好意思,就依照小姑娘的口味给她推荐甜品,被凝顾礼貌拒绝。
女人打量这小姑娘,肤白如脂,眸眼清亮,练舞养成挺直腰板的仪态习惯,自信无惧的谈吐,一头黑发规整的盘起,更是衬出她一身干净脱俗气质。
她自问眼光刻薄,也不得不承认,许家其实是养了个好女儿。
女人笑意和煦,用怀旧的语气:“你可能不太记得我,但我是你妈妈的好朋友,我们两家以前还是邻居。”
不同于气场难掩的外貌,女人姿态放得很低,态度温和甚至亲切。
许家确实搬过家,但那是许父许母闹离婚之前的事了,换句话说,之前那个地方,凝顾根本没住过,又何谈邻居一说,以此作为亲近的借口有些牵强。
一上来也不说姓甚名谁就套近乎,凝顾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索性她是个温和性子,少有下人面子的时候,是以也笑着点了点头。
“一转眼你都那么大了,你小时候住在毓山,我还去看过你呢。”说着,女人从包里掏出一章卡片大小的照片,“你看,这是那时候拍的照。”
凝顾突然有种预感,想起什么,连忙双手接过。照片里是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女孩,女孩就是自己,而照片的女人就坐在她的面前。
凝顾笑而未动,手里捏着那张照片,细思。
明明是同一个人,偏偏是隔着好多岁月之后,照片里的女人明显恬静自信,可她面前的人却像被乌云层层遮掩裹挟的霞光,气质却是天差地别的差异。
“你们长大,我也老了。”女人唏嘘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失神。
咖啡店里一阵香而腻的咖啡味。
凝顾微微侧头,不留神,她说:“时光从不败美人。”说完,她自己愣了,虽然不算不好的话术,只是过于唐突。
她脸颊带着羞意,心里暗自懊恼失礼,这样的语境下容易被人理解成谄媚,只怕说者无心就怕听者有意。
女人一声笑,引得凝顾抬眸望去,只一眼,凝顾心颤颤地,想起了宋壶深。
少年恣意,平时随着性子是不爱笑的,整日耷拉的眉眼,总是一副对什么都不大感兴趣的表情。不同于凝顾见人就能扬起的笑容,他偶尔生动起来,也是习惯用不耐烦甚至厌恶的神情,很凶。
二人不是那种某个五官的相像,而是两人在笑与不笑的某个瞬间,像两个影子般能重叠的相似。
瞬息,凝顾平静下来,突然间就不奇怪了——眼前这个人的出现。
凝顾心里迟疑,便喊得很干脆:“宋阿姨。”
女人笑意一顿,旋即,说话便带着一丝揶揄:“想起来了?”
凝顾心一定,笑了笑,点头。
宋姨:“我上次见你时,你还太小,不记得也是正常。况且阿深跟我出去,旁人都说他不是我儿子,长得不像我,你认不出来也很正常。”
话音落,她双肩骤然一僵,宋姨的话让她想起一些传闻,心里轩然大波起,像大风残卷过境般。
凝顾小动作低头扯了扯外套,笑得乖巧,“如果长得不像,我怎么会认得宋阿姨呢。”
宋姨轻笑,似乎无意这个话题,反而关心起她的身体:“练舞这么辛苦吗?额头怎么受伤了,女孩子白白净净,可要小心着不要留疤才好啊。”
闻言,凝顾抬手摸了摸额头,那块纱布早就换成了创可贴,没人问起她都忘了,没想到宋姨一见面就注意到了。
指尖摩擦着创可贴粗涩的一面,她淡笑:“练舞嘛,受伤也是难免的。”
“你妈妈常常跟我说起你,说你比赛又拿了奖,她可高兴坏了,有女儿继承她的衣钵。你妈妈刚进舞团就一直拼命,一直到后来退出,都是拼命十三娘,如今看你这么优秀,也算不枉费她为了生子退下舞台。”宋姨说话时,眼神卸下刻意的探究,反而像看得意晚辈般,带着欣慰的意味。
说完,怕自己有劝学的嫌疑,有补了句:“不过你别学你妈妈,拼命可不行,得好好爱护自己的身体。”
凝顾怎么会不懂这话的意思。
她的妈妈爱她,她当然知道,只是这种爱太有分量。
她不动声色,只是笑着点头,“让阿姨多记挂了。”
“你呀,小时候长得太可爱了,惹人记挂倒是真的。”宋姨开着玩笑,继而又叹息,“宋壶深从小被爷爷奶奶宠着,性子被惯坏了,脾气也古怪,这些年宋壶深在南荔也闯了不少祸,多亏有你这个姐姐照顾他。”
一种近乎遗憾的语气,让凝顾一怔,好像宋壶深这个人,已经让她失望了一样。
凝顾当作是自己的错觉,“深深很乖的。”
她语气认真,不再像刚刚那般礼貌的周旋客套,是真的在认真为宋壶深解释:“是真的,他也一直在照顾我。”
到底是小辈,沉不住气,碰上自己在意的人,刚刚沉稳的模样便荡然无存,显现一些小姑娘的率真可爱出来。
宋姨笑的不动声色,“你们一块儿长大关系好,互相照顾,我跟你妈妈也放心的。所以,阿姨想请你帮个忙。”
刚刚那么一大段弯弯绕绕的前菜过去了,要上正餐了,凝顾想。
“您说。”
“前阵子阿深的奶奶生了一场病,在医院住了两个月,宋家孙辈中,奶奶最喜欢阿深,老人想孙子陪着。可阿深一向有自己主意,他不愿意回去,我也劝不动他。你们姐弟感情好,所以阿姨想让你劝劝他。”
凝顾:“他为什么不愿意回去?”
宋姨像听了个好玩的笑话:“他为什么要留在南荔?”
窗外的夜,黑得像把人一口吞进无限世界一样,凝顾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中午那种不适骤然袭来,凝顾觉得肚子里那些弯弯绕绕的肠子都慢慢结成一块硬物,在慢慢蠕动。
她想喝水,可面前的热水已经凉透了,又觉得这咖啡店的暖气好像关了,四周都在蹿冷风,只好抓着衣襟把自己裹了又裹。
“他回宋家,就不会回叶绿园了。”凝顾的声音像风,飘忽,随物阻挡,却真实来过,几乎是肯定的说。
“宋壶深是我儿子,他心里在想什么,我一清二楚。”宋姨看着她,隐晦的话说出口,像是劝说,话里话间都带着好自为之的意味。
凝顾手心渗着冰凉的汗意,扯了一抹惨淡的笑意,难怪许母之前一再告诫她,如果和宋姨碰面要有礼貌。
“等奶奶身体好一点,他要是想回,这宋家谁能拦得住他。你是个懂事的好孩子,但阿深不是,有些事情一旦开始,两家都难以收场,阿姨的苦心你懂吗?”
中华文化上下五千年,以夏为始,以清为末,浩浩汤汤,恢弘伟大。但学史入门常常听闻过一句话:历史是小姑娘,被胜者随意妆画。
一个朝代更迭,一个人的生平,甚至都不需要篡改,不需要隐瞒,只需要稍微加上一点点的主观感情色彩,便能否极黑白。比如。有一个人死在战场。有一个人战死沙场。有一个人拼死沙场。同一件事情,每一句话的表述不同,感情程度不同,那么代表的意义便截然相反。
同样的话,她去说,跟宋姨说,是不同的。
年纪小尚有任性的理由,可是长大了,身不由己这种事,她是懂的。
他上次回宋家,走了两年,如果这次再走,遥遥无归期。
可是,她也没有资格用“归期”这个词,宋壶深不是属于叶绿园的,也不是属于她。
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宋姨走后, 凝顾回到舞蹈室,一直坐在靠近落地窗的角落,没有练舞, 而是对着黑夜一遍一遍的听伴奏。
孙铱跟刘惊艳说了中午的事, 俩人商量早点练完舞, 陪她去趟医院。结果看她对着窗外发呆了一晚, 也没心思练舞,就催她赶紧换衣服走人。
三人换回便装走出大楼, 一阵夜风迎面吹来。
冰冷干燥得像被砂纸擦脸过,凝顾半张脸往肥厚的围巾里缩,目光落在不远处浓重夜幕间灯火流转的车流中,忽明忽暗的灯影映在她的脚边。
凝顾停下脚步。
旁边车流鼎沸, 孙铱和刘惊艳正聊学校八卦。
她却什么都听不见,恍然被丢进一个真空空间,清丽眼眸中, 只能倒映出一个人影。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真的酸掉大牙,但她什么都来不及想, 只觉得时间真的,真的过来好久。
在一条不算喧闹的大道中, 一旁的灯火阑珊, 上空是月光皎洁, 凝顾踩在灯明的地面一边, 被来自黑暗中的人拥抱着。
“姐姐。”
宋壶深好像又长高了, 得弯着腰, 低下头,才能把头抵在她的肩头边。
凝顾无言, 放在口袋里的手指节稍稍弯曲,下一秒,暴露在冰冷空气中,落在他的发丝上轻轻一揉。
“凝凝。”
“我来了。”
“我好想你。”
少年整张脸陷进她的围巾里,依然是熟悉的蔫蔫的语气,带着浓浓的倦意。
一说一顿,每说一句话,就往围巾里呼出一阵热意。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刚刚做了什么,脸颊在一瞬间透出绯红颜色,深吸一口凉气。
他像是料到了她的抗拒,所有凝顾没怎么用力,就轻易推开了他。
冷冽飘雪的北绥冬夜,少年身上最厚的就是那件夹克外套,头发也长长了,有几缕任性的嚣张的乱翘。
凝顾神色认真,看着他。
她感觉自己离开他十分之久,久到足以少年退去几分稚气,身形挺拔矫健,五官锋冽中绽放着冷气而沉稳的气场。
她不明白,是什么刺激他如此仓促成长起来,凝眉思索,心思不得而解。
继而,一阵咳嗽声引起她的注意。
宋壶深侧头咳嗽,脸色没有变,眼尾却顷刻泛红,伴着那古水无波的眼眸,竟诡异的妖艳起来。
他还没上飞机前就感冒了,匆忙上了飞机,再匆忙一下飞机,不知冷热就过来找她,也没多穿间外套,现在只怕感冒更严重了。
宋壶深一直咳。
她却一脸无奈地笑了,“冷了吧?”
语气颇为幸灾乐祸,一颦一笑之间,她依然是那个温柔似阳、永远纵容他的许凝顾。
冷风中,少年的手掌很大,指节细长而瘦,白皙匀称,被冻得通红。
她把他的手放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抬手把自己围巾取下,顺着他的脖子结结实实绕了好几圈。
围巾带着她的温度,暖意袭来,宋壶深像只撒娇的猫,惯会顺着杆子往上爬,伸手一捞,把小姑娘拉近后抱了个满怀。
咬了咬口腔的软肉,喃喃,糯里糯气的开口:“嗯,好冷,你抱我。”
旁边围观的孙铱和刘惊艳被秀了一脸,感叹少年成会玩,再看两眼,俩人对望,默契转移视线。俩人有一种看弟弟妹妹谈恋爱——未成年人偷食禁果的怪异感,要怪就怪这俩人长得太幼了。
人们总是要满满当当拥抱起来,才会有安全感。
宋壶深几乎要贪恋的,沉溺她身上的味道。
刚刚他只是靠过来,现在真的把人抱在怀里,才感觉到小姑娘消瘦的身体,只堪盈盈一握,太瘦,瘦得硌人。
宋壶深的心一阵阵的疼。
“家大业大的许家人抠到不做人了?姐姐怎么瘦了这么多?”
凝顾垂着手,不主动也不反抗,微微低头,鼻尖蹭了蹭他的肩膀,不愿意说话。
心绪发紧,有种不具名的情绪在堆积。
她难得自省。
她变瘦,好像跟许眷顾吵架关系不大,虽然当时确实是一头恼热,但说她在许家受气倒不至于。
温柔的人像一团懒得挣扎的棉花,柔软,纷杂。
要让凝顾受气,基本也是一拳锤在棉花的的效果。
片刻后,她轻轻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