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照例受红包,说吉祥话,再听长辈吹一会儿牛,然后年纪大的凑一桌该搓麻,年纪小的出门玩鞭炮,什么都不干的就凑在一起嗑瓜子看春晚。
许家孙辈人多,几个大的哥姐都结婚了,爷爷奶奶顾着逗曾孙,也没有太多规矩。
而凝顾自小就是个小透明,有人搭话就笑着说几句,没人管就寻了个墙角,跟陶桃煲跨国电话粥。
陶桃没回国,忧心江岭的爷爷奶奶过年冷淡,家里连个十二点放鞭炮逐年兽的人都没有。俩人越说越惆怅,凝顾答应她,初五比赛完就去江岭看她们。
讲完电话,回了温挽几个人的拜年信息,就看见了卢烟树新发的朋友圈,她的朋友圈带来定位,已经不在国内。
估摸着到时间回家了,想起来,可蹲久的腿一动就是一阵蚂蚁咬。凝顾缓了会儿,低头,看见脚踝上的脚链。
脚链每隔五孔,就吊着一个银色的小螃蟹,横行霸道的很。
“隔这数蚂蚁呢?小朋友。”
凝顾闻声抬头,一个穿衣服不好好穿,非把衬衫扣子解到底,然后在里面穿高领毛衣的男人。
“堂哥。”
“怎么还是这么生分。”许顾行挑眉。
凝顾垂眸,笑了笑,我可是一个跟亲爸都不熟的人,我跟你熟络什么?
“我可是冒着被催婚的风险来给你送压岁钱的。”说着,许顾行掏出一大沓红彤彤的红包,挑来捡去,选了最花里胡哨的递给她。
凝顾接过,说:“百年好合。”
许顾行:“大过年的,说点吉祥话。”
凝顾:“不是怕被催婚吗?这是现阶段,你能受到的最好的祝福了。”
许顾行眯眼笑,也不知道是算了还是不爽,拍拍她的头,“行,希望小朋友过几天再拿个金牌回来。”
-----
大年初二。
凝顾跟许母回娘家。
天气不太好,路上下起了雨,淅淅沥沥的雨滴落在车窗上,带出一条水痕后又被另一滴水覆盖。
外公外婆喜静,林家住的很偏,道路弯弯绕绕。
小时候凝顾晕车,每次回外婆家都会拼命逼自己睡觉,睡着了就不晕了。
这天,她望着车窗,看了一路,安静许久。
外婆年轻时行医,听外公说,她是个非常厉害的医生。凝顾以前住在林家,那些研究院的人来找外婆,她就会被送到爷爷奶奶家住。
外婆忙碌半生,也没别的爱好,只喜欢倒腾她的小破院子。院子不种花,就是种些奇奇怪怪的小草和树,有些晒制好放墙角,有些磨成粉放墙角,还有些让来看她的子女带回去煲汤。
那时候,凝顾还跟外公说,肯定是家里墙角放不下了,搞得被外公逢人就笑话她。后来才知道,那些堆墙角的都是中药,只是有些用来救命,有些用来续命。
上午下雨,外婆见下午天晴,就让女儿孙女来帮忙,把上午淋湿的药草拿出来晒。
外婆中途让凝顾上楼,让她去找不知道在哪个犄角旮旯的芡实,收拾下来晒一晒,给他们带回去煲汤。
凝顾一走,外婆就停了手里的活。
林女士人不在国内,过年回不来娘家,早早跟家里打了拜年视频。话里话间,把该说的都跟老人说了,包括凝顾回北绥和宋家大嫂找凝顾说的的事。
有人说,人类的孤独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残疾。
而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结合,是人类最贪婪的荒诞。就像瞎子和聋子一样,被各种“礼教、灵魂、意义”的幻想冲昏头脑,以为孤独是可以被“爱情”、“亲情”满足期待的。
可事实证明,当一个女人不够瞎,当一个男人不够聋,一纤一毫展现出来的就是龌龊、痛苦、不堪一击。
许母为了情之一字,蹉跎岁月,她只当自己的女儿双肩太娇弱,承受不起输的代价。所以,当年尽心尽力照看外孙,却没想到,女儿至今都还扯上一个无辜的小姑娘受罪。
外婆银发被扎得整齐,没有老人的颓态,“当年小姑娘被她小姨带到南荔,是你和姑爷点的头,也没有问过我们两个老的。小姑娘不是被生抢过去的,在她小姨身边生活了那么多年,学业习惯都适应了那边,你贸贸然折腾她做什么?”
许母蹙眉,“妈,您的意思是,我让凝凝回北绥错了吗?我只怕她再不回来,在南荔跟那个宋家搅合在一起,那宋家是什么地方,小姑娘是我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吗?”
外婆一声叹息摇头,“做父母的一碗水端平,你读了那么多年书,偏偏做得出这样委屈人的事。你跟姑爷的婚姻让你觉得不幸,是生了一场病,但是小姑娘为什么跟到南荔去?她那是体己你。”
“小姑娘我一把手养到七八岁,宋家即便是豺狼虎豹,她也配得上这世间最好的人。女儿家生来的好家世不能成为依仗,你还和外人一起委屈她。”
“小男孩养久了,你也糊涂了。”
第38章 第三十八章
舞台上。
艾丝美拉达出场, 行云流水的踢铃,转圈连续踢铃合乐。
艾丝美拉达是一位能歌善舞的吉普赛姑娘,从小被人贩子拐走, 嫁了落魄诗人, 靠街边卖艺为生。
手持铃鼓的年轻姑娘在广场上跳舞, 巴黎圣母院教堂的副主教克洛德的目光, 也无法从她身上移开。
夜幕降临,克罗德下令, 让卡西莫多绑架艾丝美拉达。
听到她的呼救,皇家卫队队长菲比斯英雄救美,艾丝美拉达对她一见钟情,而他也被她的美貌所俘虏。
克罗德利用各种卑劣手段强迫艾丝美拉达, 请求她爱自己,接受自己,艾丝美拉达宁死不从, 最后, 她被送上了绞刑架。
在爱与死亡之间以艾丝美拉达的死亡落幕,这是致命的欲望, 社会的黑暗,被摧毁的仇恨, 也是艾丝美拉达天真懦弱, 喜欢上不该喜欢的人。
凝顾一身红衣, 裙纱一层层叠成裙撑, 比精灵还要精灵, 比夏夜里带着露水的郁金香还要优雅灵动。
艾丝美拉达, 绝望和宿命的裙摆。
----
机场。
前往中国的旅客请注意,您乘坐的中国国际航空公司CA178次航班, 现在开始登机了,请带回您的随身物品......
羽绒外套套在娇瘦的身上,显得肥大空旷。
小姑娘蹲在地上,面容焦急,人来人往的机场里,行李箱被她打开在地上,翻得很乱。
一滴眼泪,吧嗒,落下地上,砸开一朵黑色的花。
像是下水道里的荒草,那种拼命穿越缝隙钻进来的阳光没有了,又上瘾又痛苦。
下半身知觉全无,她觉得身上细末的经脉都在全力蜷缩着。
同一时空的暗处,在一个螺丝松动后,一个巨大的指示牌的玻璃轰然乍破,不偏不倚,在凝顾的头顶。
她流出了泪,没有迈开双腿,她说精品雯雯来企鹅裙寺弍弍2午玖一四7:“妈妈,我不想跳舞了......”
骨骼撞击的声音,无数的镜面反射出人们惊恐的脸,像世界被按下停止键。
唯有,流动的血液,慢慢的弥漫开来。
----
什么地方最能见证人性?法院的庭审现场,或者是医院ICU门口。
声嘶力竭的呼喊,绝望的眼泪,许母哭得全是发抖,几度昏厥在丈夫怀里。
她想都不敢想,突然的那一瞬间,她会失去她的孩子。
那个广告牌就在凝顾的头顶掉下来,十几米的高度,许母这辈子没有如此失态过,慌到无措地失声吼叫凝凝躲开。可是,她眼睁睁看着她的孩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那么大的牌子砸在她的身上,四周全是碎玻璃,地上全是凝顾的血。
许母去抱着她,拼命喊她,凝顾失去意识前,她还在说不想跳舞了。
她是糊涂了。
许家公婆待她不好,丈夫不向着她,女儿与她疏离,那么多年,她恨啊,怨啊,可怜又绝望。她以为自己足够爱女儿,可就是这样自以为是的爱,将她的孩子越推越远,甚至将她推向深渊。
急救室外,深入骨髓的凉。
许母想起了以前的事,一桩一件,让人悔得肝肠寸断。
那年许眷顾出生后,凝顾第一次回新家。
她说:妈妈我害怕,我想和你睡。
凝顾去南荔前一晚。
她说:凝凝跟小姨去读书,妈妈照顾弟弟,我读了书就长大了,会乖乖练舞的。
刚到南荔的那个月,凝顾刚开始学芭蕾,深夜打电话过来。
她说:妈妈,我好疼。
第一次参加比赛,她拿了奖。
她说:妈妈,我是不是很厉害,我以后可以帮你完成你的梦想。
舞蹈老师安排她挑双人舞,从舞伴手肘的高度摔下来。
她说:我拼命努力过,可是也比不上别人的天赋,妈妈,我可以放弃了吗?
这些年,她的比赛奖牌从不像别人一样收藏好。
她说:我流血流泪不能得到我想要的,那奖牌就毫无意义。
除夕时,她被指责不懂事,毫无辩解。
她说:我去南荔,不是我想去的,妈妈你还记得吗?如果妈妈和宋阿姨觉得宋壶深不好,那能不能把他还给我。
----
凝顾感觉自己做了一场很久的梦,梦见了自己拿着铃鼓和小山羊共舞。可一转眼,看见了在深海中看见海面投来的一缕丁达尔效应,黄昏是个咸蛋黄,白桃味的气泡水和香草味的冰淇淋。
然后星河破碎。
她的小螃蟹不见了......
----
新年刚过,浓厚的节日气氛还笼罩在城市上空,一声巨响划破天际,下一秒,烟花绚烂点缀星河。
凝顾是在这个时候醒来的。
身上插着各种仪器管道,除了疼,没有第二种感觉,疼到她恨不得自己永远不要醒来。
窗外的烟花一簇簇炸开,烟花声落到她的耳朵里,不久,窗外回归沉寂。
病房中,传来凝顾沉重的呼吸。
这个年过的,终于和以往不一样了一点。
----
元宵那天,凝顾转入普通病房。
半个月后,外婆来看她,发了好大一通火,扬言等凝顾出院就把小姑娘带回林家修养。
可真到了出院那天,凝顾还是跟许母回了家。
那天许父对她说,许母在她手术时晕倒了好几次,不愿意离开。
还说,许母是产后抑郁,抑郁症复发的几率一直存在。不想跳舞,我们就不跳了,不想在北绥读书,就继续在南荔读。只是以后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妈妈承受不起这样的事情。
凝顾想起那天昏迷前许母不管不顾的奔向她,想起她清醒后许母哭着说不要丢下妈妈,想起许母仅仅几天就爬上眼角的细纹,想起小时候许母生病抱着她哭着说对不起。
这个社会所有的文化和声音,一直在宣扬母亲这个角色的伟大和幸福,很少有人会看到母亲的痛苦和不满。产前的焦虑,分娩时候的撕裂,产后伤口后遗症等等,难道许母不爱她吗?
大概还是爱的,她想。
可是爱也分成三六九等,有比较,就有偏爱。
她的妈妈,可能更爱许眷顾,或者更爱她自己而已。
可是想起那个老是用哭来引诱她心软的宋壶深,又觉得,自私是人性,凝顾自己也如此。
暴躁的人其实挺容易哄的,难哄的是那些温柔的人,他们拥有这世间最惨酷的理智和最容易让人沉迷的温柔。
凝顾是不好哄的,她的自爱,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
许母这种程度的爱谈不上得到她的谅解,至少当下是这样。
----
草长莺飞二月天,学校开学,凝顾还是没回南荔。
许母把她的房间搬下了二楼,原本的那个房间把旁边的小阳台打通了,围了花圃种上了小苗。
许父不在整年才见几次,而是每隔几天就回来,有时候是吃个午饭午睡,有时候是夜色浓重来看看她又出差。
许眷顾开学了,他跟她说,那个辅导班哭唧唧地女生转到了他班上,天天瞪他。可能过年吃得多,许眷顾长得很快,长成了小少年的模样,只是有点不对劲,他一改从前对她的害怕,开始对她“指手画脚”起来。
有时晚上失眠早上就会晚起,早上的药没吃,他就会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bangbangbang”地敲门,直到她喝完才走。或者是她在房间看书一待一整天,他就会不由分说把她推到附近公园,看那些小孩学轮滑摔得哇哇大哭。
外婆一直在关心她的病情,偶尔托人送药过来。外公听闻她厌食症,之前久食白粥,心痛外孙心中郁结与美食割裂,时常在手机上给她发信息,劝她生活美好,多多吃饭。
没有人提起跳舞的事,也没有人提起回南荔,更没有提起宋壶深,凝顾一直在安安静静地养伤。
某天,家里阿姨整理冬天的衣物入柜,她正打嗝停不下来,阿姨给她递了挑链子,银色的,五孔一格。
指腹摩擦着小螃蟹,她连打嗝都忘了。
----
许顾行深夜两点的飞机飞北绥,看了眼时间,想着也睡不了多久,就叫了几个朋友出去吃宵夜。
刚刚在酒店洗漱过,许顾行没穿正装,而是休闲裤加宽松版型的衬衫,倒有几分以前纨绔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