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怕眼前的这位美貌绅士也是如此作想。他频频看去,虽然含笑,但却也有些微担心之色。
但贝琪看了几眼之后,却发现那位黑发小姐,意外地在这群散发着土腥气的女眷们中间周旋着,滴水不漏,又周到万分。
无论是怎样的乡土俚语,都能恰到好处地回复。
每一个人得到她的回复,都不禁如沐春风,面露愉悦。
贝琪甚至看到几句话之间,她那愚蠢轻浮的小妹,原是带着刁难的恶意,气势汹汹的,结果与黑发小姐交谈了几句,竟然都面露一些崇拜之色了。
她见此,略微松了一口气,向兄弟们和克雷梦特牵起裙角,行了一礼,便也朝那位黑发小姐走去了。
没走几步,耳边“咚”地一声,经过行礼的动作,她藏在裙子内衬口袋里的一样东西砸在了地上。
此时,正是那黑发小姐在说些什么,大家读在听她说话。
这一声便分外突兀,附近的人视线全都挪了过来。连那位黑发小姐也不例外。
落在地上的,是一小本书。
是原本贝琪怕场面太过愚蠢无聊,打算躲到花园的角落去阅读的安娜.林的一篇小说。
第155章 四十九
大部分人的视线都移到了贝琪脚边的书籍。
女眷们窃窃私语起来:“这是什么书?”
“怎么来赴宴还带着书来?真是个书呆子。”
“看封皮似乎不是什么正经书。”
“你看到了没有?她竟然把书藏在内衬里......天呐......”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四面八方如潮水般涌来男男女女的目光。
贝琪涨红了脸, 竭力维持平静,想低头去捡小说。但双手微微颤抖着,
她在这个大厅再也待不下去了, 只想从这里奔出去。脑子空了。
在静默尴尬的气氛这本掉在地上的小说,是被别人捡起来的。
香风已至。长长的纱布映入眼帘。
照亮了整个厅堂的纤弱身影就在她跟前。
素手拾起小说, 递给她:“是你掉的吗?”
在这位女士面前, 她自惭形愧, 不敢抬头,声音嗫嚅:“......是......是......”
却听黑发女士笑道:“不错。”
“这套故事, 难得在这里有人喜欢。你看完了吗?到那边去, 我们聊聊故事吧。”
贝琪愕然抬头, 正对上面纱后若隐若现的美丽面容。
黑发女士大约是在对她微笑。饱含鼓励的微笑。
接下来,贝琪觉得晕乎乎的, 脚踩在棉花上一样, 被黑发女士牵着手, 引到了一旁。
她们就这个故事攀谈起来。在黑发女士的引导里,贝琪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脸上发烧,情不自禁地高了声音, 谈论起自己对这篇小说的看法。
黑发女士专心听着,时而颔首肯定, 时而对她的看法做出评点, 句句精要。
周边的女眷们大多愕然而羡慕, 却插不上话,只能听着。
男士们目光时而移向这边, 艳羡地看一眼贝琪。
“我坚信,安娜.林女士的原作绝不是现在<错姻缘>的这个版本。这个结尾不是真结尾。”贝琪平时对着乡村女眷, 大多时候沉默寡言,但在这位黑发女士的注视下,不知为什么,倒是言辞滔滔起来。甚至话题移到了安娜.林的《错姻缘》剧本。
《错姻缘》本来是一出戏剧,因为太受欢迎,出版社争先恐后,将其改编为了小说,或者直接以剧本的形式刊印。
乡村庄园,没有剧院剧场,但是刊印出来的《错姻缘》本子,一样广受欢迎,大城市里每经销售,必定一抢而空。
贝琪早年就托胞弟布尼尔向有钱的同学借来,撰抄了一本。
黑发女士笑道:“喔?你是这么认为的?有的批评家说<错姻缘>很好,只结尾宗教复生,俗了一点儿。你怎么却说这个结尾不是真结尾呢?如果真是作者失手写了这个结尾呢?”
“安娜.林女士的作品我基本都读过!<错姻缘>的剧本我反复看了多少遍,林女士前面的故事当中藏着的深意,发展下来,绝不至于这个结局!”贝琪极力争辩,声音不自觉高了一些。
随即反应过来,慌道:“抱、抱歉.......”
黑发女士却并不生气,甚至有些兴味盎然,抚她的肩膀,笑道:“我喜欢你的观点,一会我送你一份礼物。”
黑发女士虽然看起来很喜欢贝琪的话题,但她作为主持宴会的女主人,也不能冷落其他客人太久,聊了一会,化解了场上的尴尬后,便引着女眷们重新热络地凑到了一起。
宴会渐入高潮,成双成对的舞伴在舞池里以蹩脚的舞姿起舞,黑发女士却婉谢了大部分男士的邀请,只在一边与那位美丽过人的男主人低语。两人站在一起好像会发光,惹来一片女士们羡慕又赞叹的目光。
贝琪也一个人坐在一边,她生得虽然也还不错,却总是言语尖刻,为人傲慢,对男士也毫不留情,很快刺得人不敢近前。
黑发女士与男主人低语了一阵后,男主人便点点头,去处理宴会的其他事务了。清闲下来的黑发女士则走到贝琪身旁,笑道:“阳台无人,很清净。介意与我一道去逛一逛吗?我想跟你继续聊聊<错姻缘>的结局。”
贝琪慌张站起——她面对这位女士,莫名地,总有一种敬仰到不敢轻语的态度。
两人便一起去了阳台。
黑发女士取出一本小册子来,笑道:“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这本小册子竟是《错姻缘》的剧本,只是竟然是手写的,字体俊丽。
第156章 五十
贝琪捧着手抄本, 双手微微发颤——这是她平生第一次从弟弟以外的人手上得到这样合心意的礼物,那些脂粉裙子的,她一点都提不起兴趣。
但在乡下, 识字的人都没几个,更没有人会送一个未出阁的小姐“禁书”。
“谢、谢谢您......”贝琪说:“但是......这份礼物太贵重了......”
对她来说, 太贵重了。几乎手足失措:“我, 而且我已经有了一本......”
黑发女士笑了:“你之前不是说, 你觉得现行版本的错姻缘的结局不是真结局?”
“我这本可是不一样的结局呢。”黑发女士示意她翻开看看:“或许你会喜欢我这个版本。”
不一样的版本,不一样的结局?
贝琪眼睛一亮, 如闻纶音, 立刻翻到了结局。才读了几行, 她就如痴如醉地看进去了,竟忘了何时何地。
一口气看完, 贝琪双目含泪, 长舒一口气:“麻木的身躯在尘世做傀儡, 自由的灵魂在棺中永眠。果然这才是安娜女士的真意!”
黑发女士看她那意如痴、情似癫的样,不禁问她:“你怎么知道这就是安娜的真意?她的小说多的是不同版本的‘续写’,如果我这版也只是这些续写的其中之一呢?”
“不可能!”贝琪矢口否认,她的语速又快又急, 竟与人争辩一般,脸都涨红了:“夜莺和西奥多一个是真心人, 一个是知心人。他俩都傲气叛逆至决绝, 都看不上俗世眼里虚伪的成功, 他俩合该是这样的人,就该是这样的选择!宁可不复生, 也要保有自由灵魂!我认为这就是真正的结局!”
黑发女士在帷帽后笑了起来。
贝琪被她的笑声所惊,一口气说完之后才反应过来现在的场合, 自己的身份。脸一下子红透了,声音也低了下去,还犹自辩解:“就算......就算这不是安娜女士亲手所作,她要是见了,一定也会称赞这个结局的......”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
“果然海北天南,人间东西,就中自有痴儿女。”黑发女士却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似回忆一般,拊掌而叹:“小姐你是个痴人,叫我想起了位故人。”
见她没有任何责怪之意,贝琪才松了口气,却又期期艾艾:“您、您真要把手抄稿送给我吗......这样好的真结局的版本,一定很珍贵......”
岂止珍贵?世上再没有第二本作者一字一句亲笔写的“手抄稿”了。其他版本的小说,都系此原稿改来。
“拿着罢。”黑发女士却道:“我既送出,便不反悔。”
贝琪感激万分,连忙小心翼翼地收了手抄稿,还拿手帕裹了又裹。看那个仔细的样子,活似要拿回去供起来焚香叩首一样。
黑发女士又问道:“贝琪小姐可是有所烦恼?我见你整场宴会都闷闷不乐,独来独往。”
贝琪低下头:“没、没什么。”
“贝琪小姐不要怪我多嘴。可是因为婚姻之事?”
贝琪有些受惊地抬起头,黑发女士身姿风度都高洁像天上月,缥缈不可近,她竟然如此烟火气地问起自己的婚姻之事,贝琪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只能含糊道:“算、算吧。您怎么会知道这......这些......”
黑发女士笑道:“我和你的母亲、妹妹聊了几句,得知你即将许亲,却对这桩婚事很不乐意。”
贝琪的母亲、妹妹嘴不严,人愚钝,她不过是随意问了几句,她们就自己全说出来了。
“你弟弟救了我很重要的朋友。我听说他跟你是孪生姊弟,一向十分敬重爱你。婚姻对女儿家是大事,倘若你有不足,可以告诉我,我虽然是外人,但或许也可以为你分忧一二。”
黑发女士与她说了几句徐徐温温的话,她言语之间似有魔力,贝琪不知不觉间就把她看作了可信赖可亲的大姊姊,原本藏在心里的话也说出了口:“我......我爸妈给我许了个大字不识、性情暴烈、年长我十几岁的庄稼汉。我、我......”
“那确实不匹配。你想找个什么样的人呢?富贵年少英俊的如何?”
“不瞒您,我妈妈带着我们姊妹来这里,确实是想找个多金的如意郎君。我本也是为此来的。”贝琪性情也像宝玉、渡儿,一旦觉得你亲近,就推心置腹:“我......我......只是,多金郎又怎么样?我,我不想要什么如意郎君!”
话既说出口,贝琪咬了咬嘴唇:“庄稼汉家是土笼子,多金郎有金笼子。但我根本不想待在笼子里。只是,又有什么办法?我弟弟是男子,想去哪里大可以去哪里,想做什么都好。我又能怎么样呢?金笼子总归比土笼子大点......”
黑发女士却忽然打断了她:“你认字。读书看你刚才的样子,肯定是没有问题了。会写吗?”
贝琪怔了怔:“会写,以前家里请过家庭教师,也送我去教会学校读过一段时间。读的还算不错。布尼尔不在家的时候,家里的账簿、报纸这些,都是我帮姊妹、妈妈记的。”
家里有了一些钱后,钱赚的最多的那几年,父亲也曾试图让她们姊妹做淑女。淑女大多要认几个字,懂些算术能看账簿。
但姊妹们爱脂粉裙裾针线,对枯燥的学习和无聊的知识兴趣缺缺,随便应付家庭教师的功课,教会学校里更待不下去,没认几个字,没学几天,就嚷嚷着逃回来了。
而家庭教师的工钱和教会学校的书本费也是不小的一笔钱,既然能省钱,父亲也就算了。
贝琪却和她们不一样。她很喜欢学校。她也学的很好,家庭教师经常夸她。被迫离开学校后,她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伤心了整整半年。
贝琪大量阅读的文字基础、知识基础,就是那段时间打下的。而没有人教导之后,贝琪就自学,并且经常和正经上学的布尼尔书信往来,求布尼尔撰抄自己的教材、课外书给她看,与她讨论。
可以说,她的识字量甚至比当地的大多数贵族女子都强些。
黑发女士听她这么说,就当真考较了她算术、文字,还让她用手指在掌心划了几个字,又问她这些年看了哪些书。
贝琪莫名地升起面对老师的感觉,原来只是敬爱她,被她问了几句后,竟至于敬畏了。战战兢兢地答了。
“很不错。”考较结束的时候。黑发女士给了个评语:“去考,应该考得中。”
贝琪楞了:考?考什么?
黑发女士道:“你不知道现在皇帝在各地招考官员文员?”
贝琪想起前几天布尼尔回来跟她说的打算,愣愣地点了点头。
黑发女士提点:“你难道不知道,选拔官员、文员,是不限出身来历的?”
她知道。可这跟她有什么关系?贝琪还没反应过来。
黑发女士见她那呆样,笑道:“你肯定没看过原文。皇帝没有限制出身来历......同样,也没有限制性别。”
轰隆隆。宛如一道惊雷劈醒了贝琪。她猛地睁大眼睛,终于明白了黑发女士的意思:“但、但是我是女人......”
“现在的海瑟林大公也是女人,她是辅政大臣。”黑发女士却道:“何况选拔低级官吏文员而已,皇帝也没想要多少多高明的,只要能忠于王室,识文断字能干活就行。譬如村务官,压根没有什么人去报名。你的知识水平已经比很多低级贵族、平民男子都强了,既然不限制出身来历包括性别,那么,你为什么不去试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