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而过的刹那,忽然天翻地覆,戏班主猛然感觉脸摔在了地上,一阵剧痛。
花旦把最外面的戏服一扯,一丢,起腿,狠狠蹬倒了戏班主,嘿了一声:“我不喜欢。”
这次的声调就没那么温柔了。
旁边吹拉弹唱的几个琴师鼓手惊呆了,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边乱哄哄要去扶戏班主,一边喊人,一边要去追,少年花旦却卷着水袖,早就跑得不见影子了。
外面还在下淅淅沥沥的雨,戏台后面不远处,就是一处外院的厢房。离厨房不远。
戏班子的成员大抵居住这里。
月官脸上的妆被雨水淋得东一道,西一道,一边跑,一边在雨里,一边就使力丢下那些行头、剥下一层又一层的戏装,任由这些价值不俗的行头,委顿在浑浊肮脏的水洼里。
幸而现在祝家的人大多在看戏,没有人反应过来。
月官跑到厨房边上,身上只剩几件普通的衣裳,浑身被淋得湿透,颜料粉墨顺着面颊流了一身,狼狈极了。
他摸摸饿了几天的肚肠,狠狠心,正待进到厨房,摸几个馒头就离开,忽然听到里面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以为是有人在里面,不由一惊,不自觉问了一句:“谁!”,自觉失言,却也已经来不及避开。
余光一看,却不是厨子,而是一个披麻戴孝,全身皂衣的女孩子,梳的是妇人鬓,手里举着一个鸡腿,半个馒头。
两个人顿时都僵在了那。
半晌,对面的女孩子干巴巴说了一句:“噢,你也饿了吗?”
月官抹了一把脸:“嗯。你也是?”
祝家大爷看上的那个戏子跑了。
闲人们都说,原是请来送灵的戏班子的台柱病倒了,才从外面野路子请了一位临时来救场。不意连唱三天,艳惊四座,技高凡俗,看直了一干纨绔子弟、昏庸公子。
祝家的大爷,偷偷就出了价钱,使唤那戏班主,去把这个戏子买来作弄。
虽系家中有丧事间,这样不合适。但第一,只是玩弄个戏子,也不是什么大事,上上下下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不料,人居然跑了。问遍外面的戏班子,都说这个戏子叫做月官,是个挂单独个的,经常来救救场,串串戏,野戏班子都不多待,似乎总是在乡里田头跑。
因来路系不明,又十分机警,有人想要捉住卖掉,都不能成功。
最后气得祝家大爷只有捶胸顿足。
“你原来好像不叫月官,。”六少奶奶啃了一口他递过来的窝窝头,打量他一眼:“也没现在这么黑。”
“......但是也不叫明官。”
“那你到底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三岁的时候,被卖到戏班子的时候,娘叫我‘出云儿”。后来嘛,有时候别人叫我明官,有时候叫月官。有时候也奇奇怪怪的叫一些别的名字。”
六少奶奶慢吞吞地咽下窝窝头,满眼好奇:“在贾家的时候,我还给你指过路呢。你怎么就千里迢迢跑到这里来了?”
月官,或者说,明官?还是叫出云罢。出云叹了口气,伸出一个手掌:“这是我第九次逃跑了。”
“这是五。”
“噢。我没读过书。”出云数了数,赶紧伸出另外一只手,补上了五根手指头:“九。”
渡儿正想纠正他,“有人来了。下次带馒头来。”出云耳朵灵敏,猴儿似地赶紧一翻墙,就出去了。
那个丫鬟满眼怀疑地过来了:“六奶奶,您怎么跑到外院来了,又坐在墙根做什么?”
渡儿偷偷把窝窝头揣在怀里,擦擦眼泪:“噢,我也想听听送灵的戏。听听戏的音头也好,权当送送夫君。”
丫鬟劝道:“您难道不会思念六少爷,而半步都离不开灵堂吗?怎么能乱走呢。”
接着就又是一通佛堂苦诵经。
府里人议论:这个青春寡妇,虽然脸色苍白了,脸颊凹陷了,身体瘦弱了,却还是太活泼一点。
更可怕的是,她竟然吃着几根青菜,半两米饭,还慢慢地,还有点脸色红润回来了。了不得,了不得!
虽然这个人,还刚刚只有十六岁,但她是个寡妇。还是个青春寡妇。
寡妇,哪怕多吃一点油水,哪怕多走半步路,哪怕做绣活的时候,做的花样子新鲜别致了一点,都要被人怀疑是“守不住的人”。
祝老夫人听说了,为下人们怀疑媳妇的名声,而哭得一天都吃不好饭。
第二天,六少奶奶就听了满耳朵的“贤妇事迹”。
先是重点讲隔壁的张家。张家老爷死了,于是张夫人大哭七天,滴水未进,最终泪尽而亡。张家人得县令褒奖,建了一个高高的石牌坊,美名扬县中。
六少奶奶听了,只是“哦”了一声。
祝老夫人恨铁不成钢。
幸而浙南多贞女。
不远的永嘉县,李小姐,未婚夫婿病死了,她悲痛欲绝,于是决定挑一个好日子,请亲友们都去见证,她要殉夫证忠贞。
祝家也是其中的一户亲戚,祝老夫人赶紧带着六少奶奶去观摩考察了。
那个七岁的李小姐,挂到梁上的时候,先是在父母族人鼓励的眼光中,像将军登宝殿似地,雄纠纠气昂昂地踏上了凳子,嫩生生的嗓子高呼一声:“郎君,我来也!”
下面的族人、父母、亲戚、闲人,有些哭得满眼泪,但看着她,全部都是看英雄的眼神。
李小姐满意了,得意着把脑袋伸进了白绫里。笑嘻嘻把凳子一踢,人小腿短,踹了几下,没踢动。
李小姐觉得丢了脸,嘴一瘪,就要哭。
她爹赶紧上去,把凳子踹倒了。
那张苹果似的孩子脸蛋都紫了的时候,嘴头吐出来,手伸向李家的爹妈族人:“难受......我,我不要了......”
旁人勃然色变,狐疑。
她祖母赶紧解释:“这孩子是说,不要大伙看着。”
众人神色缓和下来,连忙顺从这位年虽小却可敬的烈女的意思,垂下了头。
没一会,没声息了。
李家哭声震天。
李小姐的爹妈、祖母,都哭成了泪人儿:“可叹女儿坚贞至如此,竟抛下了父母亲人。”
县令听说县里出了这等烈女闲妇,喜的连忙要表彰。又问系否自愿,如果是自愿的,还可以再上一等规格。
见证的亲友,虽有小小疑虑,为表对李小姐的钦佩,忙都说“自愿的,自愿的。”
于是七岁的李小姐,成了当地出名的烈女,修了祠,盖了庙。举族扬名,免了一部分赋税。
那天,据说还有传言,说一向是志愿守寡有美名的祝家六少奶奶,去见证观礼的时候,因为远远望着这烈女之事,心中敬佩,太过激动,想要上前。结果胳膊被祝家两个强壮的婆妇,给拉出了一道青紫。
过了几天,祝府里又称赞起来,说六少奶奶,脸色更苍白了,身形更瘦弱了,连眼角下都挂了青紫。据说,没几天,就晕倒好几次了。
谁家的寡妇是活活泼泼,面色红润的?那些都是不知何为“坚贞”,不思念丈夫的混账荡.妇。
像如今的六少奶奶那样的,才是平阳县里传佳话。连祝家的宗祠的族人,都赞不绝口。
没过多久,又听说,祝家的六少奶奶,允许被进宗祠去拜祖,替祝家祈福。
这是天大的殊荣加在身。
这年头,祠堂,女人是进不得的。
一个普通的女人,一辈子,也只有出生和出嫁那天,能够进得了自家的祠堂一次,夫家的祠堂一次。
而黛玉听到这里的时候,祝家的六少奶奶已经被送到宗祠去了。
第25章 烈女祠(四)
出云甩开大袖子,扯着大褂子,满脸花花绿绿的油彩,做着滑稽夸张的动作。台下一片哄然大笑声。
一双双的月牙儿,一片片黄烂牙齿。
秋风正爽,天空显得特别高,特别蓝。
演过一场滑稽戏,在一张张劳累了三个季节的面孔的笑容里,曾经王孙公子千金难求他下场的出云,就又连续地又演了七八场毫无技术含量,夸张可笑的杂技、滑稽戏,出了一身的汗。
到最后下台的时候,出云的汗,把脸上的油彩都花了。
他坐在草台边的草拢子上,拿灰扑扑的袖子擦汗。
老婆子大嫂子都瞅着他乐。
男人们也乐。
搭戏台的一个老头拿了个缺半边的破碗,过去给他舀了点水,出云咕噜噜一口喝完。才问:“怎么又要演?”
老头说:“祝家本家送来了一位夫人,就在烈女祠附近住着。说是要开恩典进祠堂立牌坊的人。祝家本家那一族,就请了神要唱大戏祭祖。最近见天地唱。我们村凑个热闹,也多演几出戏。”
出云看着那碗混浊的水映出他涂满油彩的脸:“六少奶奶?”
老头笑了笑,露出皱巴巴嘴唇下的一口豁牙:“听说行六。”
他们正说着话,一个十三、四岁模样的小媳妇挑着水经过他身旁,一双小脚,走得非常缓慢,想停下休息片刻,但做成尖底的桶根本放不下来。因此浑身是汗,汗流得比出云还厉害。
老头见了,就问:“二妹,你婆婆又叫你去打水?”
又瘦又小的二妹穿一见破袄子,生得瓜子脸,很灵巧的模样,见有熟人问她,先是要抬头一笑,见是两个男人,就赶紧把头低下去,吃力地挑着水走了。
出云说:“她是哪个?好像经常看戏的人里面没有她。”
老头看了看她的小脚,说:“平阳县外的那个罗家村的,那边时兴裹脚。是梁二嫂子家买来的新媳妇。”
出云知道梁二嫂子,那是这个祝家佃村里的一个寡妇,脸上有个肉瘤子,每次都是陪着她那个小儿子来看戏。还给戏班子送过几次水。
梁二嫂子命苦,虽然家境不错,但青年死了丈夫,家里只有一个遗腹子。她带着独子,虽然家里有几亩田,几头大畜牲,可以雇一两个人,却因为是寡妇,谁都信不过。
何况独子病怏怏地,经常顾得了儿子,顾不了田。就买了一个媳妇。
出云把长眉皱起来:“梁二嫂子的儿子才八岁?”
老头撇他一眼,嘿嘿笑:“是五岁。”
出云不说话了。他在乡下县里跑戏,也知道这种小丈夫、童养媳之类的事情,是人人看作平常的。
买这种大年纪的媳妇,是当作买一个劳力。儿子长大以后还可以圆房,又省了娶媳妇的钱。如果儿子长大后嫌这媳妇老,也可以卖掉,再拿一笔钱。
休息了一会,上面又招手说要开唱,问出云来不来。
出云想了想,把怀里的碗往老头怀里一塞,脸上涂着油彩,撒腿跑了:“我去别处看看,有没有要搭戏的。”
而烈女祠稍远一点的祝家祠堂,锣鼓正喧天。
罗二妹挑水经过了烈女祠。
烈女祠朱门黑瓦,门口竖着两个鬼脸的婆娘,一个说是班昭,一个不知是什么人,只混说是圣人的妻子,也是德行很好的。门口往里看,黑洞洞的,不见一点光,只有烟灰飘出来。
罗二妹实在撑不住了。见了烈女祠附近无人经过,不会有人向婆婆告状,又见到祠门前地上有两个土坑,刚好放下尖底桶,就想:我好歹坐一会。就一会。
坐下的时候,二妹嗅到了烈女祠里飘出的一点香火味。
烈女祠是给前朝的一位贞烈女建的,她未嫁夫死,甘心殉葬,据说悲痛欲绝,砍了自己十几刀。当时的县太爷感其贞烈,与她夫家的族人,一起合建了一座烈女祠。
自此后,附近大凡是出了什么贞妇烈女,就都到这烈女祠里供一盏长明灯,竖一个牌位。百年来,也摆了大大小小七十多盏灯了。香火鼎盛。
这附近的宗族村家,都以攀比谁家在烈女祠里供奉的灯多为骄傲。
但这烈女祠,是不准男人进去的。而一般的大姑娘小媳妇们,虽然嘴里说仰慕,也都不进去一步。谁要进去半步,回家就得挨爹妈丈夫的打。
打扫也是几个半截身子入了土的老寡妇打扫。
一半是盛名,一半是忌讳。连小孩子都被叮嘱,不许经过烈女祠。
只有罗二妹这种年纪轻轻,什么都不晓得的外来媳妇,才会坐在门槛上歇脚。
坐了一会,秋老虎晒着,浑身又流了一通汗。二妹看门里黑洞洞地,就想,大概很阴凉。
想了没一会,她忽然听到黑洞洞阴恻恻的门里面,随着香灰,似乎飘出了若有若无的歌声。
那歌声很俏皮,罗二妹往里面看了一眼:“谁呀?”叫了一声,没人应。
她又呆坐了一会,没忍住热,就想,我只是去找里面的人要碗水喝。就进去了。
烈女祠里,因常年帷幕厚重,透不出光,四下一片幽暗。
二妹摸进去一看,吓了一跳。
烈女祠两边,都是一排的女人像。有做上吊姿势的,有被烧成焦炭的,还有口流碧血的。
而烈女祠中间,桌子上是一座座神主牌。
神主牌一层层排上去,渐渐到了屋顶,像是坟山。
每个牌位前都列着一盏绿莹莹的长明灯。
黑暗中,只有一盏盏长明灯幽幽灭灭,闪闪烁烁。放着惨光。
像一双双死人的眼睛。
她不敢看那些上吊的、烧死的雕塑,只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有人吗?”
声响回荡在祠里,因为祠堂中幽长,回声就拉得长长的。合着闪闪烁烁的幽幽灯火,像是什么东西在窃笑。
忽地,一盏吊死女人像旁边的长明灯灭了,接着,又是第二盏,第三盏......
二妹惨叫一声,跑了出来。
挑水回家的时候,因为耽误了事情,被她婆婆打了一顿。
二妹带着伤,白着脸,就去和人打听烈女祠的事。
一个老太婆压低声音说:“嗬!谁敢!谁要是乱闯惊动了烈女,熄灭了里面的灯,就是犯了地府的规条!要坏一辈子的命。阳间的皇帝都嘉奖烈女,这阴司,肯定也是要惩处不敬的人。”
二妹穿着身破袄子,似乎想到了什么,颤抖着问:“怎么惩处?”
老太婆刻薄的眼扫她一圈,说:“怎么惩处?嘿!烈女祠,烈女祠,这叫什么名?怎么惩处?嘿!”
老太婆的这一声“嘿”,从此就害二妹落了一桩心事,天天魂不守舍。
虽然过了几天,竟没有传出什么烈女祠长明灯熄灭的消息。
但此后,谁谈烈女祠的传说,二妹就呆站着听。越听脸色越坏。
于是,私下里,就有人悄悄议论起二妹了。
二妹是被欠了平阳县一个地主租子的爹,卖给梁家的。
梁二嫂子花了一升谷子,给她三岁的儿子买来了这个比他大十岁的媳妇。
二妹是老实人,为了还爹的债,在梁家很勤快,拉磨、打草、劈柴,捡粪浇田,修补烂泥墙,拉牛套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