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若山摸摸鼻子,嘿了一声,在侄女的怒视里,尴尬地赶紧出去和出云一起驾车了。
等他出去,渡儿看了看还浑浑噩噩的二妹,用官话低声向黛玉道:“也别怪林先生了,如果不是他的这个主意,恐怕你就见不到我啦。”
说到这里,黛玉“嗯”了一声,上下打量渡儿,道:“见你这样子,我倒恨叔叔的火......放得晚了。”说着,笑了一笑。笑着笑着,渡儿感觉有滚烫的眼泪滴在了自己的手背上。
黛玉从没有想过,再见到渡儿,她会是这个样子。
脸颊凹陷,面色苍白,身形瘦弱得好像一阵风就能刮走。
虽然穿着的衣服料子变得好了,脸上竟然有一点骷髅的模样,现出了下世的光景。
渡儿迟疑一下,拿衣袖擦去了好友的眼泪,笑道:“‘小姐侬忒多情’,真是‘水做的人儿’,跟那出《杨柳树》里的那位三小姐似的,说流眼泪,就流眼泪。可惜我还没看过那话本,倒是先看得到你了。”
黛玉掉着眼泪笑了,点她,叹道:“蠢材!蠢材!大难逃生还只记得话本词!”
两人坐在车马里,黛玉先告诉她,她的老仆人已经被带出来了,安置在别的地方。然后在黛玉的询问里,渡儿低低地,说起了自己的遭际。
她说,她一开始怕自己根本活不了多久就会熬死饿死在富贵粮满仓的祝家。
她说,她偷写话本托出云带出去卖钱买食物,结果她藏话本的地方被给祝家发现了。祝老夫人用世上最慈蔼的语气对她说:这样低贱不淑的东西,节妇怎么能写呢?不能老实地慢慢死去的节妇,就早点殉夫好了。
她说,她到烈女祠附近的祝家宗祠的时候,刚开始送来的食物,都是有毒的。
她说,祝家把她送到烈女祠旁边不远的祝家祠堂附近看管,就是已经不打算让她多活一个月了。
渡儿夸张地讲笑话似地告诉黛玉:
祝家族里,特别会玩人命。他们给她在烈女祠点了一盏灯油经过特殊炮制,能够燃很久的供奉灯。
说是此灯如果点亮的当晚未灭,“第二天就是六少奶奶您证明自己的贞洁的时候了”。
于是她钻狗洞出去,溜去烈女祠灭灯,因为太阴森森,就唱歌壮胆,结果还吓到了一个小媳妇二妹。
可惜没几天,灯不知道给谁又重新点起来了。倒好像是她那个死鬼丈夫无形的眼。
渡儿极力轻描淡写,俏生生的语气,像是在说一系列的玩笑。
一个,祝家人拿人命开的,荒唐的正经玩笑。
世道上的闲人都乐意看的正经玩笑。
黛玉一边听她说,一边死死咬着牙,没有哭,只是两只手撕紧手帕,直到手帕“嘶”地一声裂开了。
如果最后他们没来呢?甚至没有那个戏子出云呢?
黛玉想问:只靠你的挣扎,这个玩笑会怎么样呢?
马车一路颠颠地驶过田野外,不时地散落着一座座高大的贞洁石牌坊。
变作这样的“玩笑”的丰碑吗?
说到最后,渡儿挠挠脸,笑嘻嘻地说:“啊,祝家原是正经人家,他家的要求,在当今世上,也不算过分。只是求一个好名头的牌坊罢了。”
渡儿吐吐舌头:“只是他们运气不好。刚好碰上我这不淑不贞人。”
黛玉把皱成一团的帕子一丢,眼看外面的田野间的牌坊,看田里满头大汗劳作的祝家的佃户们,冷笑道:“杀人口中念弥陀,吃人嘴里称圣人。也配说‘正经’?”
她气得胸膛上下起伏,眼里有火光。
渡儿有些惊异,打量黛玉,道:“你......你变了。”
黛玉笑道:“哦?哪里变了?”
渡儿看看她手上的茧子,看看她红润起来的脸色,再看看她的明亮眼神,沉吟一会,笑道:“也不算很变。本来,举世纵夸贞洁妇,你也不是同夸人。”
黛玉听了,笑道:“我看你也变了。”
渡儿双眼发亮:“哪里变了?”
黛玉笑道:“变成了个马屁精!”
说了一阵离别后的事,黛玉正问:“那个自称出云的,似乎就是舅舅家见过的‘明官’,你怎么认得他?他又是怎么来了这里?”
这时候,二妹似乎终于回过神了,呼出一口浊气,眼神却依旧直愣愣的。渡儿见了,正要开口介绍黛玉等人,却听二妹不问自己身在何处,只呆问:“灯熄了?灯熄了?”
渡儿长叹,笑道:“嗯。熄灭了。”
烈女祠的一切都在火光里焚毁了。
只是他们一路离开此地的时候,却遇到了麻烦。
祝家本来就是当地的地头蛇,何况当时还有县太爷在。等火熄灭,一探,发现竟没有祝家六少奶奶和二妹的尸骨,就知道坏了事,出了丑闻。
有人说,见到几个可疑的外乡人。
两桩政绩跑了。
县太爷大怒:“焉得拐骗贞洁烈女,冒犯国法家规!务必将此等人缉拿归案!”
祝家、梁家,几个宗族,也是有人的出人,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附近几个县都搜捕起来了。
不过,终没有找到人。
过了一段时间,反而是浙江传读开一份拟话本的手稿,唤作《贞洁妇》。内容大抵是讲借魏晋之传说,衍当今之事。
原系浙南传出,说是某家家事。读了的人呢,企我鸟裙以污二二期无耳把一正理本文大抵读到“梁山伯撞死烈女祠,祝英台马家浸猪笼”,就笑喷,意味深长地比了个“祝”字。都以马家指祝家。
当时在浙江省府里读到这一出的时候,祝家的大靠山,祝巡抚的脸,当场就黑了。
而今江浙文风鼎盛,粮食金银天下富庶云集,所谓勾栏酒肆三教九流之徒,也是特别多特别旺盛。这篇趣文在戏台上、茶馆里、酒肆中,便传的特别快。
当今的一位大儒,看了便怒而批道:“不像话!竟无故嘲笑烈女守节事!”
尽管有有一些人,竟然傻乎乎地说:“此文宣扬的是正道。这才是这等不自重的妇人放到当今时代,应该有的下场!”
但大多数,上到看话本的文人士子,下到听书看戏的市井小民,都看出来了这《贞洁妇》里的感情倾向。只因此文尽管以正统的“奸夫淫.妇不得好死”为结局,但文里对那两个当代的祝英台与梁山伯,用词形容,却尽是端正赞赏的措辞。比如,把一个虽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早早订婚,却与未婚夫以外的男子有了感情的女人,称作“贤婵娟”。
把那烈女祠里的贞洁妇的雕像,描写作“鬼脸青面”的阴森。把那明明走的是正道的马家,写的一个比一个道貌岸然。
南边有些“铜臭风”重的繁华地,“民风淫.荡,不以再嫁为难,不以守节为贞”,仍以为乐,有那当地市井里与奸商逆儒为伍的不肖子,干脆撰歪文写道:“当年英台事,今朝烈女祠。他姓祝,蝴蝶双飞传佳话。你姓祝,猪笼落水扬恶名。同是姓祝一般命,缘何千古两样情?”
黛玉读到的《贞洁妇》。那是她叔叔带给她的,说是近日浙江文人里流行的。
黛玉原不欲读,她见了这书名,就把脸儿冷下来了。
林若山劝道:“你先读一读。”
因劝,黛玉最后好歹是翻了几页,几页之后,她脸色刹那间就变了,一口气读完,大笑:“好好好!”她一看,虽然笔墨诙谐,但是暗藏惊心可怖。这等诙谐笑脸下的冷眼,恰是渡儿笔墨。
何况章回名的第一个字连起来,恰好是她们当初约定的平安的信号。
当初离开浙南时,林若山建议尽快往云南去。说是浙江境内,此后恐怕难安身。云南境内,倒是百族安身,民风复杂开放,寻常人管不到。而林若山也正好有正经事得去云南一趟。
只是三个人里,出云先拒绝了。
出云说:他身上背着许多的缉拿,连当朝王爷的也有。倘若跟他们一起走,那就要给他们惹来天大的麻烦。
还没等大伙表态,在到了一个城镇上的好似好,出云就在一个晚上,不告而别了。
二妹,却整个人浑浑噩噩的,出云走的那个晚上,她跟着出云一起不见了。
虽然是不大熟,但好歹也共同患难过,怎么说走就走?
黛玉有些气苦,问了和出云关系一向良好的渡儿,却摆摆手说:“不打紧。出云,他......”渡儿想了半天,才想了个词:“他惯于市井里打滚,经验丰富,门路多。不会有事的。”
渡儿只是担心那个才见了几面的二妹。她自己模糊看过一些,也听过出云讲过二妹的身世凄凉,加之又是一双小脚。倘若二妹是跟着出云一起走了,那也罢。如果不是跟着出云一起走了,二妹一个人在外边,恐怕不好。
听渡儿讲罢二妹境遇,黛玉一向是多情人,听了也只有叹息。
但他们出去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人,最后才作罢了。
最后只剩下他们几个人,便一路打算往云南去的时候,黛玉理所当然,以为渡儿会和他们叔侄一起走。
谁料渡儿却拒绝了。渡儿说,她要和老仆人一路北上,去边疆寻她父亲的尸骨,带回京城与母亲合葬。
可是孤女,怎做千里行?如今世道早已不太平,尤其是北边。如甘陕晋等地,都早已闹了民变。
黛玉苦苦劝道:“袁伯父去世已三四年,你不必急于这一时。过了这几年,我们陪你一道去,岂不好?”
只是渡儿虽然脸上言笑晏晏,为人却是最固执不过。
黛玉急得不行,正气头上,林若山却没有再劝,若有所思地给了渡儿一样信物,是一柄短短的,精致如玩具的红缨枪。
“此去北边,过了长江,就先往开封省城去,寻一个人。他是我的老朋友,自然会照应你。”
渡儿一看那红缨枪,就满眼惊异,随即看林若山一眼,含笑谢过。
黛玉仍然生气,私下对林若山埋怨道:“就叔叔您的朋友多!”
林若山笑了:“人各有志,岂能强求?”
“什么人各有志?”黛玉敏锐,听到这里,就觉出不对头来了,蹙眉道:“这是什么哑谜?”
林若山和渡儿都只是含笑不语。
黛玉七窍玲珑心肠,一年多下来,素知自己叔叔颇有点奇怪的地方,因她心里的念头想,统共只有这一个亲人平日相依为命。故而对这些奇怪处,她便一概不问,一概不究。
此时看他们此时神色,她就知道是问到了“奇怪处”,就不再追究了,只是扭头把一个包袱丢到渡儿怀里,没好气道:“去罢!真真是些‘哑谜洞’里学艺出来的‘天魔星’!”
临别,林若山给渡儿请了几个信得过的护卫,约定,等到了地头,就传平安。
现在看来,这传平安的方式。还真是渡儿的方式。
看完《贞洁妇》,黛玉叹道:“我也想作个什么文了,正好和她和一和。”
她沉吟片刻,拍手道:“得了!”遂挥笔拿纸写下《烈女祠》这三个字。
她道:“渡儿以梁祝的故事,暗写今日,喜藏悲。我要写一篇和文,借二妹与渡儿身世,以悲藏喜。”
令林潇湘真正开始闻名于世的第三篇著作《烈女祠》,就在这一天,动笔了。
第28章 番外:大学课一堂
建民今天在中国文学史的课堂上打瞌睡了。他昨晚做实验做得入迷,熬了大半个晚上,就在课上打起了盹。
“起来,建民同学,你来说说。”杨教授笑眯眯地走到他身旁。
李建民惊醒了,愣了一会,连忙站起来,看向讲台上,黑板上教授用一笔清秀的小楷写着:论林潇湘初期作品的意识形态发展。
林潇湘的大名,要说有人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从小到大,小学,中学,高中,次次修课本,她的作品都有入选篇目。
人称:铁打的林潇湘,流水的教科书。
只是他一向对文学不感兴趣,选这门选修课,完全是为了凑学分。就是被称为一代文豪的林潇湘的作品,也只是学了从小课本上那几篇节选的课文,还有看了几部根据原著改编的电视、电影、话剧。除此之外,别的一点都没有看过。
但是除了那几篇之外,尤其是林潇湘的作品还分初期中期后期的什么鬼?
除去电视剧里被批了又批的“演丑了林黛玉”的颜值争论,他撑死只知道她的那几篇代表作,以及一些初中高中学过的基本的身世背景啊。
看着建民一脸的懵,对着工科学生,已经练出了无坚不摧心脏的中文系教授微笑着提醒他:“先想想,林潇湘初期的作品有哪些?”
建民语塞。想了半天,忽然想起陪着表妹看的,前几天苹果台放的一部被批人民日报为“粗制滥造,搪塞人民,过度娱乐化”的电视剧,他连忙好像抓到了救命稻草:“《杨柳树》!哦,还、还有《金龟梦》!”
四下哄然大笑。
建民愕然,怎么?他......说错了?明明记得高中时候学过,《金龟梦》是林潇湘创作的第一部小说啊。
还有那部电视剧,里面不是说《杨柳树》也是她早年的作品吗?
杨教授风度很好,听到他说出之前课堂上已经被反复纠正过的错误,也只是摇摇头,微微笑,温和地说:“闲暇时少看点戏说的电视剧,不要整天泡在工厂和实验室,青年人,多锻炼一点,也多看一点书,响应党的号召,多增加一点文学上、艺术上的素养嘛。”
建民老老实实听完话,杨老师挥挥手,叫他坐回位子去了,自己走了一圈,敲敲打打,惊醒不少睡着的混学分的理工科学生。于是又一笑,蛮有趣味地念:“讲课,讲课,惊起一滩鸥鹭。”
被惊醒的“欧鹭”们呆乎乎地看着这他,他才恶趣味地一笑,又回到讲台上,清清嗓子:“好了,我们再来讲一遍关于林潇湘作品的分野的知识点。之前,一位同学说《金龟梦》是林潇湘是早期的作品,这是不对的。《金龟梦》的确是林潇湘的第一部小说。但是,以意识形态发展为分野,它属于林潇湘晚期的作品。为什么这么说呢?”
杨教授放了个幻灯片:“因为林潇湘......嗯,这里再次提醒某些同学,林潇湘只是笔名,这位大才女大文豪,原名林黛玉,小字初光。所以,林初光,林黛玉,林潇湘,是同一个人。这是基本的文学常识,某些电视剧搞出来的姓林名潇湘的笑话,希望大家不要在考试里犯。”
看到底下一些学生讪讪的,杨教授笑了一笑,继续说:“因为林潇湘创作《金龟梦》的时候,只面世了上半部。也就是旧版的《金龟梦说》。虽然很多电视剧缺乏社会主义严谨的精神,但是有一点大家应该都知道,那就是林潇湘创作这部小说的时候,年仅十二岁,还是贾府里寄居的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不能被称之为‘林潇湘’。在《金龟梦说》里,也有懵懂的叛逆意识,和一种现代称之为‘自发的悲哀’的氛围,但仍旧没有脱出才子佳人的旧路;人物感情虽然细腻丰富,有别样风流,十分感人,但讲的还是一个封建社会贵族阶层里大团圆的爱情故事。作者本人幼年丧母,童年丧父,见证了亲戚里许多婚姻悲剧之后,在其中寄托了完美的、虚假的,既符合门第之见,父母之言,又能两情相悦,超脱于封建社会礼教束缚的爱情。当时的很多青年人,都是喜欢这作品的。甚至把其奉为爱情圣经,为里面的男女主角要死要活。我知道,就是当今的青年里,依旧有很多人读过《金龟梦说》,并且很喜欢。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