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宝玉气得直不知如何是好,又不知如何反驳,只觉得满腹气苦,又有点莫名的恐惧。
中年书生笑道:“诸位也不要心急。我知道,想必诸位眼里看到的烈女祠,都是这位小公子看到的故事。这也就是我为什么说此书的作者潇湘君子是文贼的缘故了。”
说着,他表情一厉,冷笑道:“此人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偏偏还有绝好的笔墨,足以动人心情。你看,可不就是把你们这一干人等,都忽悠地替这玉兰等混账淌眼泪哭可怜?此人不是文贼伪君子,还有哪个是?”
他说罢,又扭头看那年轻书生:“你说,你妹妹老母,仆从丫鬟,看了此书都流泪感动,可见此书恐怕会流毒很广。这潇湘君子不但是文贼,而且是会造成大范围流毒的文贼。”
众人原本就是儒门子弟,被说得无话可说,听了他这一番话,还真有不少人明白过来,发现自己身为圣人子弟,之前竟然因为烈女祠里的绝好文笔,万般动人,而真的对那等不尊礼法,不忠不孝,不贞不淑的家伙们动了同情怜悯之情,顿时羞愧不已,当场就有人把《烈女祠》的书撕了,扔在地上。
而《贞洁妇》因为笔墨诙谐,又是假托梁祝之事,而且“忤逆”得不深。倒是逃过一劫。
那中年书生笑对宝玉道:“小公子,你看如何?这书倒的确是‘悲藏喜’,众人看了这书,替不肖们大哭时,我看,这文贼作者就应该暗地大笑了。”
不过,他这话向宝玉说,倒有一半是白说。因宝玉一向是个古今不肖无双,最是冥顽。
他反驳不出话,心里有些恐惧,看众人撕书,又满腔怒火,最后干脆学自己家里珍大哥哥琏大哥哥的做派,蛮横起来,叫茗烟等一干小厮:“打!”
不过,即使是打。也阻止不了潇湘君子这个“文贼”的名头了。
而宝玉虽然当时动了武,痛快了,回家就险些被他爹又一次打死——他打的那个中年书生,唤作张道衡,正是以一阵见血,见解犀利、目光长远著称的名满天下的大儒。
何况中年书生说的,在当世正统来看,的确没有分毫不对。
而就在宝玉挨打,潇湘君子“文贼”的名头传开的时候,黛玉正和林若山一道往云南去。
第30章 歌仙(二)
看大河起波浪,看大江两岸阔。
少女站在船头,雪堆云卷,拍在船头,江水溅起在裙摆。风吹得衣袖瑟瑟作响。
两岸浪花山影,,天高云阔。
林若山笑道:“春寒素素,这里水流湍急,又是湿冷。不要站在船头。”
少女心情明显很好。她咳了一声,回头笑道:“这里风景实在好。虽然都说有瘴气,可我迎面只觉山高水远,心胸开阔。倒不觉得有什么难受了。”
不过因为那一声咳嗽,黛玉倒是还记起了自己身体虽然比从前好得多,但遇冷仍旧要发一会旧疾。不待林若山开口,自己倒是先退回来了。
等坐到船舱里,风浪开始平静下来了,黛玉也就没兴致再去看了。惹地林若山笑她:“大哥还说我是混账,好孩子,我今日才知道,你白长了一副淑女皮囊,却原来最是一个看见风起涛卷就兴致勃勃,见了风平浪静就满腔无趣的性子。”
“我只是从前没有怎么见过。”黛玉说完,拨了拨火炉子,笑道:“急湍险流也好,惊涛骇浪也罢,我都想见见。”
“那你可要乖乖地吃药,乖乖地养身子。”
“嗯。”黛玉应了一声。
她随叔叔一路见了黄河壮阔,长江波澜,山脉连绵搞绝,平原千里宽阔。而在她活了十几年,第一次见着黄河咆哮天上来的时候,就呆在了那,深恨自己从前只是个井底之蛙。
那个时候,她就知道自己回不去那个小小的贾府了。
所以,她会努力让自己好起来的,不要再像从前那样放任自流。
而一路走来,她知道,自己也已经变了很多了。变得......恐怕宝玉都不敢认她了。
外面的船家听见了,嗳了一声:“林先生,你这样教孩子可不成。”
“哦?”林若山不以为意,以为船老大要说太放纵女孩子了,不料船老大说:“只是养好身子还不够,万一掉进这种江河里怎么办?所以还得学会游泳,学会撑船。哎,我女儿就是一把好手。”
林若山呆了。
黛玉笑岔了气,连声说:“哎哟......船家说的是,船家说的是。叔叔,你教不教我?”
林若山苦笑:“教!”
说笑了一会,林若山提醒道:“黛玉,虽则是在渔船上,但这时候天光正亮,风也正舒缓,正是思索求学的时候。叔叔告诉过你,无论在什么境地,都不可不求学。为怕头晕,我们不读书。但是也该说一些言之有物的东西了。思而不学则殆。昨天我让你想的问题,你想完之后,我给的册子,你都看了吗?”
黛玉面对学习的时候,态度就格外端正起来了。她想了想,说:“看了。”
“能接受吗?懂吗?”
“能接受一部分,能懂一部分。”
林若山笑了,问她:“哪些能接受?哪些不能接受?哪些懂,哪些不懂?”
黛玉想了想,先说不能的,和不懂的。她用手指天:“我不能接受天是地是圆的,而地只是天的海洋中的一小颗。我也不能接受社会契约论。”
林若山问她:“为什么不能?是因为没有亲眼见到,所以不能接受?你认为除去双眼,人不能相信自己的理性吗?我说过,有些东西,光凭理论,就能推断出它们的存在。”
黛玉沉吟一会,眨眨眼:“不。我认为,人的理性,是可以超越所谓的‘亲眼所见’而证明真实的。但是,这种理性也是落在实际处的理性。叔叔你说,有证明这一切的器材、理论、资料,而你现在拿不出来,只是空口告诉我。你也没有把那一套据说可以真正推论这些东西的理论教给我,也只是空口说说。那么,我为什么要接受?只凭你是我叔叔吗?”
林若山大笑:“好了,你不必说你接受和你懂什么了。你真是会挑重要的东西懂。‘唯物’、‘理性’,那些泰西老洋鬼的说法我喜欢:让唯心的世界见鬼去吧!”
黛玉道:“其实,西洋人提倡的这几个,在过去千年里,中国之地,也曾有过例子,也曾有过一些零散类似的想法。其溯源,上可追先秦。”
林若山点点头:“不错。”想起什么,又长叹一声,神色复杂。
又问答了一会,问了几个林若山的书上黛玉不懂的东西。林若山才不问了,谈起前端时间的《烈女祠》。
黛玉也松了口气。她系过目不忘之人,又素来非常聪明,并不厌烦叔叔说的这些新奇的西洋理论,但是她本人的兴趣,还是更多地在‘文’这方面。
看黛玉暗暗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林若山又取笑她:“又不叫你做个泰西之地的什么学家,只是要认一认当下人间,清一清腐儒的影响罢了。”
因说起《烈女祠》,黛玉的兴致就高多了。现在在船上赶路,因此不知道世人到底怎么评价《烈女祠》的。
而一个作文者,大部分时候,总是对别人如何评价自己的文章,是满怀期待的。林若山看她高兴,忽然有些不忍,一叹。
黛玉自离开贾府之后,一路同他南下。
见了很多东西,也走过了很一些事。
就是一路走来,王朝的流民四起,天下困苦,她也都看到眼里去了。
从一个贾家多余的人,睁开眼,开始看人间了。
如果说,作《金龟梦》的时候,只是懵懂中的金丝鸟看了看自己居住的地方,感到似乎这里不干净,所以不太高兴。
那么,写《杨柳树》的时候,就是睁开眼,走出来,模模糊糊看到了一团黑影,在头上笼着。她开始看到并讨厌这些东西了。
而到写《烈女祠》的时候,就是一个真正的飞跃——黛玉看到了那团始终笼罩在这个人间,笼罩着她,也笼罩着渡儿、笼罩着所有人的,黑雾大概的模样。
她也开始在文章里,小心地描写、试探、并试图向这些东西,做一个反抗了。
黛玉自己感觉得到吗?
她感觉得到。
林若山始终记得,黛玉在写《烈女祠》的时候,坐在灯下,伸出手去向窗外的无边黑夜,向虚空,试图抓着什么,喃喃的样子。
只是,她还浮在上面,没有真正抓住那些东西的马脚。
林若山不会去主动告诉她,到底是什么东西包围着她。自己一步步发现的,总比别人嘴里听来的,要更能深刻的多。
林若山从船舱里坐起来,忽然又问了一个从前问过的问题,没头没尾的:“黛玉,你后悔吗?”
“后悔?我想,还是后悔的。”林黛玉从遥想《烈女祠》回过神来,低声道:“不过,总比连什么鬼东西围着我都不知道,要少后悔一些。”
“那好。”林若山笑道:“等我们下船的时候,就去打听《烈女祠》。只是到时候,听到太难听的评价,可不要哭鼻子。你得知道,你叔叔我是个混账。你现在呢,多少也算个女混账。混账写出来的东西,大人先生们估计不会喜欢的。”
黛玉想了想,笑起来:“不会的。我明白叔叔的意思......我有准备了。”
第31章 歌仙(三)
一路南行,大多水路。到了广西,已是快到阳春三月,南边已经天气渐暖。黛玉叔侄下了船,打算经过广西,往云南去。
广西地处处偏僻,且湿热多林,瘴气丛生。只是他们赶路的这个时节挑得好,热未生,寒不寒,瘴气也尚未升腾。
而且一路上,他们叔侄大多挑城镇人烟处行走,防瘴气的薏苡,各种措施,也早早按照林若山当地朋友的嘱咐备上了。
因此黛玉虽然身体仍不算太好,但也没出什么问题。过了一段时间,也慢慢适应了当地环境。
赶路途中,音讯不通。下了船,黛玉的第一件心事,就是探听《烈女祠》的反响。
只是广西偏僻,音讯难传。任外边有什么流行的事儿,传到这边来,也总是慢几分。到了广西相对繁华的一个城市南宁,才有了一点眉头。
这天,黛玉正坐在临时租来的小院子里读书。
林若山去了南宁一家读书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名头最响亮的茶馆里。回来的时候,给黛玉带了一叠的纸。
林若山示意她:“读读。”
黛玉翻开一读,神色就变得彩虹似的,飞快地翻读到最后。
原来自张道衡之事后,原来只在一定范围内传开的话本《烈女祠》,倒是轰轰烈烈起来了。
张道衡本是当世名家,一代大儒,虽无官禄在身,但子弟门生众多。他之所以进京,也恰恰是因为一个做京官的门生相邀。
他既然评了《烈女祠》,虽然指是文贼,但是人人都起了好奇心,倒想看看怎么个“文贼”法。
因此坊间都传开此书。
看了书之后,固然许多人跟着附和指责潇湘君子是文贼,但有另外一部分人,并不这么认为。
渐渐地,掀起了一场大论战。其中,论战爆发的重点区域,就是长江以南,沿海之地。
首先,《烈女祠》描写的地方就是浙南。其次,是祝家祝巡抚的门生故旧,群起而攻之,打起了一场又一场的口水仗,痛骂潇湘君子,说现在文人学士之中,有一个专作下流话本的人,唤作潇湘君子。说他是不忠不肖的文贼,上书要求浙江省禁了此书。
而大凡越是禁.书,人们就越要犯禁。
江浙以来,繁华富庶,商贾云集,也多出悖逆之狂徒。这些狂徒,最喜欢和自诩正人君子的正经人做对。一听此是禁.书,就有人捞了来看。一看之下,高呼绝妙!立刻针锋相对,撰文为潇湘君子鸣不平。
其中这部分人中为潇湘君子鸣不平而闹得最大的,首推以江南名士为首的一波“不肖徒”,比如以“童心说”闻名,经常批评朝廷重农抑商,曾嘲笑孔圣人的李白泉。
甚至笔锋直指张道衡。
两边掐得轰轰烈烈,两派的读书人,大多牵扯进来了。论战的中心点,就是《烈女祠》中的女主人公玉兰,到底该怎么评价。
一边说是可怜人,一边说是不忠不贞不肖不淑,死了活该的□□荡.妇。
黛玉一目十行看到这里,叹道:“我竟不知道,为我一话本文字,能闹得这么大。”
林若山觑她一眼:“要哭了?”
黛玉却已读完,把这叠纸往桌上一拍,咬着牙一笑:“哭什么!只是好笑罢了。”
她半气半笑:“那个张道衡,枉为一代大儒,说出这等昏话来,倒叫我好生新鲜:我平生可是头一次做文贼呢!”
林若山却道:“黛玉,张道衡没说错。你确实就是个‘文贼’。”
黛玉听了,一呆,几乎如五雷轰顶:“叔叔,你!”
林若山看她的神情,背手起来,摇摇头,说:“你自己写的《烈女祠》。难道你不清楚自己写了什么?”
他拿起一张纸,弹了一弹,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念完笑道:“好个张道衡。时人说他敏锐洞察,有见微知著之能,果然名不虚传。”
黛玉还愣在那。
林若山笑道:“不要意气用事,抛开个人的情感、好恶,你身为作文者,自己想想,张道衡说的对不对?”
听了他的话,黛玉愣了一下,想起自己当初动笔的时候,脑海中浮起的一幕幕景象。
她那时坐在灯下,想起渡儿,想起二妹,想起连日所见,满目憋屈,满眼愤怒,面对着窗外的无边黑夜,好像透过黑夜,看到了无形的、无处不在的、令渡儿遭难,令二妹凄凉,令她简直好像要窒息的某样东西。
黛玉看不清楚那是个什么东西。但是那一刻,她浑身颤抖,好像只有手中的笔杆能抵御从心底泛起的恐惧、痛恨。
她思考了半宿,才勉强抓住了一点那东西的蛛丝马迹,就本能地将这些蛛丝马迹,写在文里,作为了毁灭玉兰的丑恶的势力。
想到这里,黛玉忽然呆住了。她之前的万丈委屈,都化作了火焰,熊熊燃烧起来,又瞬间被冰封住。
她颤抖着手,一把将林若山手里的纸夺来,一个字又一个字看了一遍张道衡的评语,最后喃喃念道:“以温情掩饰不遵礼法,以可怜掩饰不忠不孝,以男女之情掩饰不贞不淑......”
宗族、神婆、小丈夫、县太爷......
半晌,林若山听见少女笑了起来,喃喃着:“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看到了......我看到了!”
她双眼亮如星子。
可以说这之前,黛玉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反对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所见所闻所感,以对玉兰怜悯的立场,发泄在文章里。
但这一刻,她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