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问天上的月亮:你知道我的妈妈在哪里吗?
明月光光,不答人间苦人儿。
小女孩问地上的白雪:你知道我的爹爹在哪里吗?
白雪皑皑,不理红尘小孤女。
小可怜终于昏迷在了雪地里。
最后从雪地里救下她的,是新来的五小姐的奶娘,姓黄。
小可怜偷偷把黄奶妈想作自己的母亲,就总是偷偷看她。
黄奶妈虽然生得老,其实也只有二十多岁,有时候看见小可怜偷偷地看她,她就感到很局促害羞,会悄悄塞给小可怜几个薄饼。
慢慢地,小可怜知道了,黄奶妈是带着一个孩子进来的。
她的儿子也才五个月大。她把儿子藏在自己的屋子,有时候会偷偷溜去看他,给孩子喂奶。
可是一个人的奶水,哪里够两个孩子分。
终于有一天,叫章家的主子们发现了。
许夫人说了了一顿黄奶妈:“你那个臭崽子,也值得吃奶?饿着我家孩子,你崽子就陪命!”
从此之后,黄奶妈的儿子,就经常饿得哇哇大哭。
面黄肌瘦的婴儿,更瘦了。
幸而,小可怜经常会拿一些自己的口粮,捣成糊糊去喂孩子,才没叫孩子饿死。
只是小可怜自己都只有八岁,要各处被老爷夫人小姐使唤得团团转。哪里有时间,有本事照顾得了一个小婴儿?
她连口粮,都没有多少。
章家更不会叫围着他们转的丫鬟下人,去看顾一个外来奶婆子带来的崽子。
黄奶妈好不容易得到机会溜回来的时候,经常看见她的孩子大郎,就躺在一堆的屎尿里,哇哇大哭。
长久下来,大郎就生了皮肤病。
于是,章家人都管黄奶妈带进来的这贫苦孩子,叫“癞皮狗”。
许夫人更不让黄奶妈回去看孩子了,只怕让五小姐也染上病。
终于有一天,小可怜做完了一整天的活,而黄奶妈也总算哄睡了五小姐,她们一起去看望大郎的时候,发现他不见了,就一路摸黑去找。
黄奶妈其实有点夜盲症,黑夜里,她怕惊着小姐少爷们,就一路摸索着,压着声音,低低长长地叫:“大郎――大郎――”
声音低低地回荡在章家长长而阴暗的走廊里。
最后,是在一个池子里找到大郎的。
那时候,月光照在池塘上,波光鳞鳞。大郎已经吸饱了水,白白胀胀的,浮在了池子上。
小可怜吓得眼前发黑。黄奶妈却没有哭,半天,才喃喃:“小可怜,你看,大郎比五小姐还要白胖了,是不是?”
小可怜没有回答。因为她那时已经吓昏过去了。
再后来,黄奶妈也不见了。
小可怜隐隐听别的下人说:大郎因为饿和难受,总是哭。而婴儿的哭声最尖利,穿透力广。
一个夜里,不知道系哪位夫人、少爷、小姐终于忍无可忍,不耐烦了,命人把大郎远远丢在了离后宅较远的一个池塘边。
结果一个路过的仆人没注意,踢到了婴儿。
大郎就滚到了池塘里,淹死了。
出了这样的事,黄奶妈自然是不能留下了。
许夫人和章玉燕,也终于换了一个更满意的奶妈。
章员外气得还都嘟囔囔半天,直说子孙浪费,这样不要钱的奶婆子都白丢了。
再具体的过程,小可怜也不知道。她自那天看见了大郎的死,就一直浑浑噩噩的。
直到一次去干活,听三小姐叹息地说道:
“听说黄奶妈的一家都是被我家收留的。爷爷还收留了黄奶妈这种农妇做了妹妹的奶妈。这等恩德,黄奶妈却要恩将仇报,因为她那个孩子的一个意外,就要报复我家,生了坏心。而她那个丈夫,听说自己老婆干了这样没脸的事,不但不羞愧,还嘴里嚷嚷报仇,真是……”
一旁的另一位小姐笑道:“三姐姐,就你好心。要我说,这等恩将仇报的下流人,就是满怀奸恶的。穷生奸诈嘛。”
而这时候,前厅的章员外,也正在大怒地拍桌子:“好刁钻!刘三姐,她怎么敢教唆乡民抗租?她怎么敢!”
说着,气得胡须直抖,又问一边的一个书生:“还有那个,帮那个刘三姐写告示的黄毛丫头,又是个什么人?这年头,臭丫头们也想翻天?”
他们刚在说正事,下面一个管家来报:“老爷,府里跑了一个小丫头。”
“什么丫头?”
“好像是个粗使丫头,叫什么小可怜的。”
章员外挥挥手:“什么小可怜小可爱的,我现在听到这些臭丫头就头疼。叫下面出去几个人追,就是了。老夫说正事,你不要随便进来打扰。”
管家依言退下。
章员外才扭头对那个书生打扮的人说:“麻烦许师爷回去转告归大人了。”
“好说,好说。”
第35章 歌仙(七)
归大人当官,已经十五年了。是半个老油条了。
不过人有失手,马有失蹄。他上次因为一个没有及时送礼,得罪了上峰,被从富庶的江浙一带,就被一路贬到了广西桂林永福县这样一个鸟不拉屎,鸡不生蛋的地方当县令。
一路上,连小妾都没来得及带上。
他坐在略嫌破旧的县衙里唉声叹气,摸着自己长长的胡子、圆滚滚的肚子,脸上油腻腻的脂肪里,放佛都浸满了忧愁。
跟了归大人很久的一个老管家,看到这里,就明白了归大人的忧愁,赶紧劝归大人:“大人,您不要忧心。这世上,只有榨不出油水的芝麻,没有榨不出油水的百姓。”
归大人两眼泪汪汪,一声长叹,伸了伸肥脖子望了望县衙外破败的街道,地上厚厚的尘土,为自己将要花费的苦心孤诣而感到更绝望了:“啊,这样厚的黄土,我得刨多久,天才能高几尺?”
幸好,当地的一位师爷就找上门来了。
“大人,我姓许。”师爷生得斯斯文文地,就是太瘦。
“哦,许贤弟。”归大人抚着胡子,赶紧站起来,向这个本地师爷客套。
“听闻大人初来贱地,许大员外和章大员外,都托我向您来问好,请大人务必赏光去许府、章府一聚,两位员外都早已备下了酒宴,说要替您接风洗尘呢。”
“这——”归大人不大好意思,说:“下官初来贵地,嗳,不怕贤弟笑话,满身风尘,一箱黄土的,只怕拜访都失了礼节。怎好麻烦当地的乡老呢?”
说着,归大人已经开始苦恼,到底要先去哪一家吃酒才好咧?这搞不好是要站他在当地选队伍站啊。
“不要紧,不要紧。”许师爷明显是早就打听清楚了这位归大人,连忙在他耳边提点,说:“大人与在下,日后乃是同僚,说一句大人不爱听的,章员外、许员外,都是读书人,读书人相见嘛,只要有一腔诚心就是。”
说着,许大人悄悄比了个“章”字。
归大人忙握住许师爷的手:“贤弟说得是,说得是啊!”
......
这天,一个弯腰驼背的壮家老渔民,在河边打渔。忽然来了一个挎刀的男子,身后跟着一个衙役。
“喂,老东西。你在河上打渔,交了鱼税没有啊?还有撒网捐费,交了没?”
老渔民一看,是章家的人,还有衙门的人,老渔民连忙赔笑:“大人,这里是条没人管的野河,连鱼苗苗也不多,逮不到几条鱼。老家伙我去城里卖鱼,也没有听说多了撒网税呐?”
衙役冷笑道:“从前没有,那是从前的法。归大人来了,那就有了。”
章家的家丁帮腔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哪里来的什么野河不野河的?你就是在深山里砍柴,那砍的也是朝廷的柴。官家的捐税,也是要交的。”
老渔民没奈何,从破了一个大洞的上衣里掏了半天,掏出来几枚铜板。
章家打手一掂量,喝道:“老东西,你糊弄谁呢!”说着,就要去那个鱼篓子。里面躺了几尾鲜鱼。
最后连鱼篓子和渔网,都一块给抢在手里收走了。
老渔民绝望地坐在那条破船上时,远远地,一阵山歌传来,他摇摇听到有人唱:“劈开荒山造茶林,分开荒地种五谷,我流血汗来我吃饭——”
山歌声绵长而清亮,远远在水面荡来,曲调优美到飞鸟闻之也盘旋。
山歌是下里巴人们独有的语言。
老渔民痛苦之余,也难免眼前一亮,带着痛苦和唱道:“天上有鸦要归巢,水里有龟要回穴,老汉打渔血汗饭。血汗饭,喂乌龟。为什么永福来了大乌龟?为什么乌龟背长穿肠草?”
一阵破水声,渐渐地,一叶小舟出现在了他面前。舟头的女子年纪大约十七、八岁,还是未婚打扮,身上穿着带补丁的壮家农人衣裳,生得虽然美丽如杜鹃,远远看着,就有一种俏皮不驯,洒然不羁的灵气。
她身后,舟尾撑船的,则是一位虽然衣衫同样朴素,脸上脏兮兮的的少女,看不出太多相貌。不过依旧望之如雾中奇花,颇类仙人。
老渔民见了她们俩个,眼前一亮,舟头壮家衣衫的女子把小舟一撑,停在了破渔船跟前,问道:“老人家,我是外地来的砍柴人,和妹妹沿着漓江,一路顺水而下砍柴采药谋生,到了永福境内,都听见你们唱什么‘大乌龟’、‘断肠草’。这断肠草,我晓得,骂的是章家那些虎狼心毒,他们的势力,都到了永福县了。那‘大乌龟’,又是个什么人?”
老汉苦笑道:“嗳,小姑娘,看来你们是外地人。永福县来了一位新县令,姓归。大伙都骂他做‘龟大人’。可不就是大乌龟?”
“那乌龟背长断肠草,怎么说?”
老汉叹道:“小姑娘,看你生得聪明样子。乌龟背长(章)断肠草。你难道不懂?自古衙门向钱开。”
说着,老汉讲了自己的遭遇。
刚刚远远地,她们其实也看到了那一幕。
那舟上的女子顿时懂了。恐怕自从永福县里来了归大人,和章家勾搭成奸,章家的势力影响更大了,扩大到了永福县。
看老汉孤零零坐在渔船上,对着破船掉眼泪,舟上年纪更小一点的少女也开口了,声如出谷黄莺,劝道:“老人家,你不要伤心了。我们这有几把刚采下来的草药。您拿去卖点钱吧。”
老汉推手不要:“我一把年纪了,也有点打渔的本事。以后再做一张渔网,就是多费许多功夫而已。倒是你们两个姑娘家家采药不容易,我哪里能拿这药?”
说着,老汉看她们两个形容,拍了拍脑袋,忽然高兴起来了,对那个年长一些的女子说:“小姑娘,我从没听过这么敞亮好听的山歌,老汉打渔的时候,听外边来的人说,咱们壮家的山歌手,到了永福来啦!看你的岁数,正好对得上。难道你......你就是刘三姐?”
两个女孩子面面相觑。那个年长的爽快地笑道:“我就是刘三姐。实不相瞒,我因为不交租,又唱山歌讽刺财主,遭了一个财主的暗害,就顺江漂流。这才到了永福来了。”
老汉很高兴:“臭财主害你,我们壮家山民都欢迎你!来来来,到我们村来!正好我老伴天天念叨着‘刘三姐’、‘传歌’。说神仙,神仙就来,请三姐到我们那传歌去!”
刘三姐想了一阵,就答应下来。
黛玉已经习惯了,也不拦她。
黛玉一开始也提心吊胆说要小心陌生人,又怕被人说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如何。不过见了许多次都是这样,她才终于习惯了:广西的风俗,因为各族杂居,又地处偏远,风气“邪僻”。和黛玉在京城,在江南,在外边不一样。
更何况还是广西壮家底层,壮家尤其抱团。也没有这么多见不得人见得人的讲究。
一路下来,她看见大凡是贫苦的壮家人聚居的地方,只要听见是刘三姐这位出名的壮家的山歌手来了,就兴高采烈、好茶好饭的要请她传歌。更没人指着说她们两个孤身女子如何如何的。
甚至还有别的族的,与别族混居的汉族的,都来请三姐去传歌。
黛玉和三姐,是被逼逃租的。
黛玉自小娇生惯养,认为自家收租是天经地义的。从没想到过,有一天,她居然也要逃租了。
她们在荒山种茶树、开茶林。好不容易等茶收获了,因出去卖茶换取钱财,被章家的人瞧见了,一路悄悄跟着她们。
黄大姐离开的那天,刘三姐去找她,却失踪了,就是章家发现自家的荒山里有人竟然偷偷开辟了茶园,还盖起了茅草屋住着。于是派人把三姐堵住,要她交租子。
三姐机灵,她本就是常年往来山中,闪身借山林地利跑了。要跑回去叫黛玉也跑。
却不料章家派出的是两路人马。
一路去逮三姐,一路去她们盖的那个茅草屋里捉黛玉。
幸而那个风雨大作的晚上,三姐及时回来了,拿了大叶子包了一个蜂巢就屋里一丢,又撒了熏人的药,蜜蜂嗡嗡嗡,又是烟熏火燎,三姐在一片混乱里,拉了黛玉就跑。
趁着地利,正是风雨晦暗,又是晚上,入了山林,从山下的竹舟上了漓江。凄风苦雨里,才逃脱了虎口。
就是这样的机灵,三姐的背上还是给划了一刀。
渔船在前边带路,她们划着小舟跟在后面,黛玉问道:“三姐,你的背还疼吗?”
三姐笑道:“没事的。划的不深。嗨,你一路都问了多少遍了!”
黛玉垂下眼,叹道:“我实在没想到......我还以为......”
刀光混着血光。风雨混着山林的呜咽声。雷光闪过漓江的水光。
黛玉一生的惊心动魄,到了桂林,就见了两回。
“以为什么?”
“我以为你讨厌我。”
刘三姐道:“是挺讨厌的。矫情!不过,你倒比我见过的别的小姐有意思多了,她们都不似你能忍。我从前救过一位跳水的‘烈女’,就到我家后吃了几口糠就哭了,非喊着回去当烈女。哼,鸟样!”
黛玉听了那句“鸟样”,想笑:“我可没有那么能忍。那天吃了水煮的没油盐的鱼,和糠皮的窝窝头,我就想吐了。只是......”
只是,那时候,最饿最累的时候,黛玉看到,黄家只有两个这样的窝窝头,三姐和黄大姐自己都舍不得吃。但是她们给她了。另一个,她们撕成碎片,熬作糊糊,吃了两三天。
而那尾鱼,是三姐在她因为没有叔叔的消息而流泪的时候,为她摸黑捕来的。而那时候,三姐正打理了一天的茶园回来。
于是,黛玉对自己说:“咽下去!不许吐!”
她与那些三姐嘴里的那些千金小姐们,非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无非是她林黛玉,失去的真心人太多。所以平生,不愿意辜负任何一个真心待她的人罢了。
就像当年,宝玉与祖母爱重她,她便愿意装聋作哑。况且今日,不过是忍一些口腹之欲与劳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