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黛玉激动的神情,林若山微微笑:道衡兄呀道衡兄,多谢了你啊。从今而后,我这小侄女,可就真醒了。
最了解你的,只有你的敌人。
张道衡,就是黛玉所反对的那些东西的直接受益者。而他又是极其敏锐,一早就嗅到了如果人人都赞同了黛玉在此书里的倾向,那么,就是大大的不好。
他一眼就把作者本人都尚且不自觉的“反对”,给清清楚楚的指了出来。
黛玉在文里对玉兰的温情的赞同,对玉兰的悲惨境遇的饱含同情的描写,对玉兰和阿蛮的爱情的肯定,其实就是在反对礼法,反对忠孝,反对贞洁,反对宗族、神婆、小丈夫和婆母、县太爷!
她反的不是平阳县里的一个宗族、一个神婆、一个家庭、一个县太爷,而是天天下下所有的他们。
张道衡的指责,就好像是一道闪电,变相地照亮了黛玉的神魂。
黛玉雪白的脸上,因为激动,竟然浮起了一点红晕,笑道:“叔叔你说得对,我是‘文贼’,我是‘文贼’!”
对张道衡他们来说,她确确实实,就是意藏不诡,竟然妄图颠覆乾坤的“文贼”。
她又是恐惧,又是兴奋。
兴奋的,是从今后,自己终于明确的知道了自己在反对什么。
恐惧的则有两样:一则是自己反对的东西,太庞然大物了。二则是自己竟然依旧想反抗这东西。
林若山看了看黛玉的神色,提醒道:“黛玉,不要光顾着兴奋。你以后需得小心张道衡这些人。”
黛玉反应过来了,不由一凛,点点头。
别人都只以为黛玉写了个寻常的感人一些的话本,张道衡之流,却一眼就看出来黛玉话本下对社会,对正统的反叛、危害。的确称得上见微知著。
说完话不久,黛玉还在兴奋中,满院子转来转去,过了片刻,想到什么,又问林若山:“叔叔之前不是提到了一位白泉先生?他们又系何方名士?”
林若山怔了怔,笑道:“李白泉等人,本系狂徒。”他简单地讲了一遍李白泉等人的主张。
黛玉咦了一声,她到现在,对那些离经叛道之人,反而总有亲切感。但,待听到他的主张是农商并重这一条,反而蹙起眉。
林若山看她神色,笑问:“你不要以为李白泉等人,是单纯为了你的《烈女祠》,才和祝家、张道衡等杠上罢?他们帮你,也是为了自己罢了。你知不知道李白泉等人,家中何为?”
黛玉愣了一下:“家中?”
她叔叔拿起那叠纸,道:“李白泉等人,大多是富商巨贾之家出生。家中多有海商的背景。尤其是李白泉,家中是浙中巨贾,家里的纺织之所,连绵十里,一夜尽是织工纺织之声。他家的丝绸绸缎,远销泰西。堪称是富可敌国。”
黛玉蹙眉道:“早闻浙江往南,士子庶民,自太宗之后,尽争海利。不意私开海禁,竟至于此?”
林若山一笑,不答。反而问道:“黛玉,你对重农抑商怎么看?”
黛玉摇摇头,没有说自己的看法。
林若山却好像兴致来了,站起身,走了几圈,举起一杯酒,一饮而尽,昂首笑道:“中国之地,商人自古地位低下,多依附于官,托于贵府,或者赖于大家族。这私开海禁,如果没有朝廷中人暗暗支持,也不会搞得这么大张旗鼓。只是......”
林若山似乎心情不错,正在高谈阔论。
看他的神情,黛玉却蹙着眉,少见的,没有接话。
林若山瞥到她的神色,叹一口气,便停了口,问道:“黛玉,听闻桂林山水甲天下,想不想看看?”
黛玉听了,眼前一亮。到了广西,就少有不去桂林的。自古听说,桂林山水甲天下。她早已神往久已。只是......她先瞄了瞄林若山,踌躇片刻,说:“叔叔,我不是反对你。一路走来,我知道,你说的有道理。只是,只是,我一时接受不了。”
林若山笑叹:“你这孩子啊!前段时间刚说了‘理性’、‘唯物’、‘独立思考’,你忘了?难道叔叔说什么,就一定要你接受什么?那叔叔成了个什么人?你一向心多,在叔叔这里,就不要多了。好吗?”
黛玉眼圈一红,点点头,明白了他的意思,便笑道:“那快快去桂林罢!”
他们一路往广西东北方向去,到了桂林。
桂林的确很美。
山色空濛,绿树红花。
色调清丽得不可思议。
而漓江的水又静又平,清澈见底,活像大镜子,天映江中。
行船漓江的时候,几乎让人怀疑不是船在动,而是天在动。
唯一不足的,是江上偶有渔船往来,打渔人有汉家,有壮家,大多衣着破烂,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匆匆忙忙的撒几网,倒不像打渔,更像逃命。
林若山见此,皱起来了眉。
行船不多时,天色忽变,霎时阴沉沉的,噼里啪啦下起了大雨。黛玉和林若山这艘船没有挡风避雨的地方,纸伞也被风吹得刮刮作响。
阴雨狂风里,漓江平静的江面也波涛翻卷起来,船也不大稳了,过了一会,风浪里,远处似乎过来一艘更大的船。林若山眯着眼辨认。
船家却面色大变,立刻转头,叫了林若山一声。
撑船的船家是一位淳朴的壮家汉子,是林若山朋友介绍来的。壮家和汉人处得很好,因此壮家人大多会说汉话。只是说的广西本地的土话,不是官话。发音还不准。
林若山从前来过广西,学过一些广西本地的土语,勉强听出来,他是在问:“你们会凫水吗?”
虽然黛玉不会,但是他会。带着黛玉这么一个瘦弱的小姑娘一起游,并不成问题。林若山想罢,点了点头。
船家说:“那你们快跳船!”那艘大船上却隐隐有火光,上面似乎站着十几个人,还大多手里拿着刀。
“是水贼?”林若山问。
“没什么区别!快跳呀!”船家又催促了他们一声。
林若山回头,看小侄女神色惶恐茫然,显然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定定神,把黛玉一拉,低声嘱咐:“等一下落水,放松身体,抓住叔叔,叔叔带着你游。”还不等黛玉反应过来,他们往水里一投,扑通。
又一声扑通,船家也跳到了水里,示意他们跟上来。
但是很快地,大船就赶了上来。
第32章 歌仙(四)
林黛玉醒来的时候,一路抱着的那根浮木搁在一旁,她趴在岸边,下半身浸没在水里,浑身湿透,冰凉。她吐了几口水,茫茫叫了几声“叔叔”,只有回音。
山中一片空濛白雾,隐约绿树红花,身后碧波缓缓。不见人寰。
她最后是自己爬上岸的。抱着肩坐在岸边的芦苇旁,她身上,头上,都湿答答往下滴水。山间的风带着春意微冷,料峭。她打了个细细的喷嚏。
正在这时候,远处笼着白雾的江面,远远飘来一阵盘旋于天际的清亮高亢的优美歌声:“雾笼江面呀水推舟,漓江送我出虎口嗳——”
那歌声半是汉,半是壮,口音浓重,黛玉只能听懂一点。似乎是个女声。
慢慢地,歌声越来越近。
不知来人系什么人,黛玉想起身到树丛山林里躲一躲,站起来刹那,却猛然一阵头晕眼花,不由跌坐回地上。
黛玉摸摸自己的脉,苦笑:她久病成良医,知道自己体弱,恐怕是生病了。
但四顾无人,只有山水。以及渐渐逼近的歌声。
一时茫然无措。她只能强自镇定地等着来人出现在眼前。
在江面飞鸟惊起的时候,水分开,碧波澜,白雾里渐渐露出身影。
白雾中出现的,是一个穿着壮家衣裳的妙龄女子。
这女子年约十七、八岁,面色红润可爱得像杜鹃花,眉毛修长得赛柳条,喉咙中飘出优美的歌声,脸上有一种出世神异的洒然欢乐。
更神异的是,江水涛卷,白雾蒙蒙,她踏浪而来,脚下踩着的是一团捆在一起的葡萄藤,手中拿着的是还带着竹叶的青竹竿。
黛玉一时呆住。她平时也读了不少的浪漫传说,此时正生着病,头脑发晕,不由想道:脚下葡萄藤,手中青竹竿,这难道是哪位山中的神仙?
那女子显然也看到了呆坐在岸边,倚着芦苇,从头往下滴着水的黛玉。
她停下歌,青竹竿一撑,葡萄藤婷在了滩边。她上下看看黛玉,颇为惊异,忽然笑着说了一句什么。
那是广西土话。
看到黛玉一脸茫然。女子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再含笑开口的时候,就是带着广西口音,却勉强听得懂的官话:“小姑娘,你不住在龙宫,怎么流落在滩上?”
少女林黛玉,体态娇弱,脸色苍白,容貌绝代俊美,乌黑的长发湿漉漉披着,倚在滩边,的确好似是龙宫水仙上岸来。
黛玉愣了愣,忽然苍白脸上,两颊生红晕,笑了:“你又是哪家的神仙,怎么认得我?”
女子摆摆手,指指自己背上,含笑唱道:“不是仙家不是神,我是山中砍柴人。”
黛玉努力晃晃发晕的头,定睛看,她背上果然还背着一把柴刀。
女子又笑道:“小姑娘,看你穿的是汉家好人家的衣裳,又怎么到了滩上?难道你真是龙宫的水仙儿?”
黛玉却没有回答。她已经昏昏沉沉地晕过去了。
第33章 歌仙(五)
黛玉大病了一场。
这场大病里,她的记忆,只有处处漏雨的茅草屋,不时出现的草药篓子,还有隐约的奇异哭声。
昏昏暗暗,颠颠倒倒的视线。
病去如抽丝。
等她真的彻底从病痛里回复意识的时候,已经过了六、七天了。
她还记得第一次醒来的时候,嘴里咀嚼着苦涩的药,外面稀里哗啦下着雨,茅草屋里也下着雨,之前在江上见了的那位特别潇洒的“神仙”,正满屋团团转,拿着破碗接水。一边接水,一边低声唱着不知名的山歌。
而她身下睡着的,是半张破破烂烂的草席,破烂到稻草都散了一半。身上裹着一条毡子,只可惜也是破的,还有几只虱子在爬。
整个屋子里没有油灯,所以显得特别昏暗。
床是土台,床前摆着一张缺了半条腿,做工粗糙的桌子。
茅草屋挡不住太多雨,也遮不完风,风从茅草里往里面钻。
黛玉躺在破烂肮脏的草席上边,只觉浑身发痒。不由想推开,自己下床去。
只是屋里最干燥,最没有雨水的地方,一是角落里堆着柴火的地方,二是黛玉躺着的土台床上。她看着满地泥泞,几乎找不到地方下脚。
看见她醒来,“神仙”把破碗往边上一放,笑眯眯地问道:“你醒啦?”
“神仙?”她低低地开口,发现自己喉咙沙哑。
正在接雨水的“神仙”纠正了她:“不是神仙。我汉姓姓刘,行三,你叫我三姐就成。”
黛玉刚张开嘴正要继续说话,就听到哇地一个熟悉而微弱的哭声响起来了。之前一直感觉迟钝的身体边,有个什么东西动了动。
黛玉低头一看,大吃了一惊:是一个面黄肌瘦的婴儿,被一团破布裹着,正躺在她手边的土台上,哇哇哭着。
哪里来的婴儿?!刘三姐看她挤到婴儿了,又叫了一声:“小心!”
黛玉手足无措,被叫了一声,赶紧小心地调整自己的手脚,避免碰到这个孩子。
正在这时候,门口就有人敲门,三姐去开门,进来了一个妇人。
这妇人是汉家打扮,满面愁苦,眼睛有点小,面目黧黑,牙齿蜡黄,只有笑起来,会牵扯出眼角、额头的十几道皱纹。身上的破袄子,半条裤子,都被雨淋湿了,稀疏发黄的头发都贴到了脸上,在往下滴水。背上背着一个草药篓子,上面用一件蓑衣盖着遮雨。
三姐笑道:“这是黄大姐。这里是黄大姐家。”
如果不是这声“大姐”,黛玉一定会以为这是个四十多岁的老妇人。
黄大姐不好意思地笑了一笑,看看黛玉雪白的皮肤,俊美得好像会发光的容貌,就没敢上前。只是先把盖着衣服的草药篓子放下,然后小心地绕过了黛玉,把那个面黄肌瘦的小婴儿抱起来了。
刘三姐则接过药篓子,就去扒拉。三姐扒拉出来的那几味草药,正好都是治风寒的。可以干嚼的药。
三姐递给黛玉。
黛玉看到这里,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连忙挣扎着挨下床,也不管地上的泥泞了:“多谢大姐的救命之恩!”
又向三姐:“多谢三姐的救命之恩!”
黄大姐很局促,也很吃惊,立刻“呀”了一声,也说不出什么话,只是拍了拍孩子,退了一步,带着浓重口音说:“冷...小姑娘,你,难受,上床去。”
婴儿则被抱到了三姐怀里,黄大姐和三姐轮流拿一件干燥的破布裹着他。
而全屋里唯一一件比较厚实干燥的毡子,之前正裹在黛玉身上。
黛玉原本还有些嫌弃这条破草席和破毡子,这下子,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只觉脸上发烧。
呐呐半天,看着陌生的婴儿和黄大姐,只不肯再上床去,强撑着说:“我不要紧的,我......大姐你带着孩子去休息,我、我找叔叔去。”
刘三姐正好听到,回身看她一眼,有些看不起她似的:“你矫情什么!都是落难人,谁不帮着谁?下这么大雨,山林里,你又是孤身一个女孩子,又这样容貌,找什么叔叔?何况你还生着病呢!”
说着,就硬把她拉到了那张破草席上,又把毡子给她裹好。
黛玉就这样,在黄大姐家住了下来。
期间,每天一顿,就靠硬得几乎啃不动的糠皮窝窝头过活。幸而三姐会打猎,还会捕鱼,有时候去砍柴,还会带回来一些果子。而黄大姐又会采药,也经常能挖回来一些根茎,在荒山顶上,黄大姐家又种了几亩茶树。而此时就快到采茶时节。
三姐和黄大姐轮流上山采茶、照顾黛玉、婴儿。而婴儿吃得少,还在由黄大姐哺乳。
因此即使还有一个病号黛玉,和一个小婴儿,也勉强还能过活。
只是,家里一直都只有几个女子婴儿。一直不见黄大姐的亲人,也一直看不到三姐的亲人。
问黄大姐,大姐只是哭。然后婴儿也哭。
问三姐,三姐黯然不语。只说自己父母双亡,幸得黄大姐收留。
看黄大姐哭。黛玉就不问了,想起自己的亲人,一时神伤,也跟着哭。她在桂林人生地不熟,那日落水之后,抱着浮木,一路顺江漂流,早就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那天和叔叔分散,到底是遭遇了什么人。
三姐听她们哭得烦了,气哼哼地一喝:“哭什么!哭能哭回来叔叔吗?你倒是说说看,你怎么和叔叔失散的?”
黛玉含泪说来。三姐听了,想了一想,就想到了:“江上的......恐怕是章家来收行船费、打渔税的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