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美人儿,小环不是没见过。
她们季家的几位小姐,虽然容貌输了林姑娘不知几等,却也称得上端庄秀丽,比起林姑娘的敏感古怪,更显得是知书达理的淑女。
但是小环知道,林姑娘,和府里小姐她们,是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呢?
想了很多。似乎都没有到根子上。
林姑娘心思敏感,又颇有点傲然,眼光里总有种奇怪的神气,不是个和气人。
而季府里的小姐们,却总是温温柔柔的,从来不说半句惹人不喜欢的话。
但季三小姐因一个小笨丫头的失手,而把茶水泼了裙摆,三小姐要照规矩,把这个小丫头拉下去打手板子时,林姑娘却会说:“谁家年少不犯错?小孩子的手都不稳。好妹妹,你小时候,有没有手不稳,害自个指头扎针的时候?”
一边拉着季三小姐玩笑。就巧巧地拦住了那个九岁的小丫头挨打。
林姑娘平时言笑无忌,不似淑女模样。正经时候,倒看着是书香门第的淑女,实则,小环窃以为她有点疯疯癫癫的。
一个女孩子,又不作八股,又不考功名的,镇日不知写些什么。
像之前那样,有时候似乎发疯浑身狼狈也不管,只管“写写写”的,写得高兴,就蹙眉,大笑、冷笑、苦笑。
但方才小环打碎了碗盆,又脱口而出“白玉点墨种的王八”,林姑娘却只是愣了一会,摸摸自己脸颊上的墨水,微笑起来。
说着,这个相貌稀世俊美,平时颇有点傲气的小姐,竟然蹲下来,帮小环一起收拾起了碎碗。又问小环:“你说的那个白玉种的王八,长得什么样?”
小环连忙阻止了她。
但心里憋了一天的闷气,忽然烟消云散了。一刹那,眼前这个“林姑娘”偏僻乖张下的某些真真切切的温和,让小环眼睛有点湿润。
小环一边想着一边把那碗白水煮鸡肉重新温热起来。
厨娘愣了愣,连忙比划着问小环:你干什么?
小环低声说“你......你放心,我、我是给林姑娘热着。”
小环就转述了林姑娘后来说的话。
林姑娘知道了小环他们因为自己吃不下肉,就特意出去买了这些菜,便笑叹道:“罢!倒是我的不是。你们以后很不必理会我。我吃不下去东西,大凡是我自己的心病,不必劳累你们去重新制菜布饭。你们只管留着些残羹冷菜,热一热就罢。待我自己饿了肚皮,自然会去吃一点。”
厨娘不信。小环无可奈何,只得保证回来自己的肚子,胃的位置,绝不会鼓起半点。
厨娘才放了小环去,又忙比划;公子小姐们说热一热就好,你还真敢让她们吃这些冷饭菜啊?小心罚你。
小环却说:“不会的。”她顿了顿,补充一句:“至少林姑娘不会的。”
厨娘纳罕地看着小环端着温好的鸡肉出门去了,不得其解:怎么出去了才一会,就对林姑娘变了个人似的?
小环出门的时候,也在想:她怎么就知道林姑娘不会像小姐们一样呢?
大概......嗳,小环偷偷想:大概是因为林姑娘不像......不像小姐们是脸上固定了表情的木偶人,是高高在上的神像。她、她有点可爱。竟然有点像自己从前认识的任何一个可怜可爱的朋友。
至于到底哪里可爱,小环也说不上来。她觉得自己一定也有点疯了。竟然把林姑娘比作自己那些出身低贱的朋友。
但......反正、反正就是不一样。
再一次穿过发满花枝的走廊的时候,小环听到外面有人说话的声音:
“听到没有?”
“听到了。真的......?”
“这种杀头的事,我还敢胡诹?得,赶紧回家嫁你的闺女去,再过段光景指不定就嫁不了。”
透过走廊垂落的花枝,小环看到几个府里的管家老婆,正在说话。那几位管家老婆似乎也瞄到了小环,就改了口,说起别的话了:“前院来了谁?这么热闹。”
“是热闹。先是那位林大爷,带着几个朋友来了。说是行商的。他一个读书人,哪里这么多行商的朋友?还有几个说是来拜见老爷的乡下土老财,其实就是送礼的。”
“那个送礼的叫什么来着?”
“那土老财姓齐。”
“齐?”难道是我回府的时候听见的那个人?小环想着,往林姑娘的房间去了。
但是林姑娘不在屋里。
第43章 歌仙(十五)
林黛玉写《歌仙》, 正遇到了瓶颈,辗转数日,不得其解。
她的心灵里, 一时闪过了黄大姐腼腆的笑容,一时闪过了刘四弟愁苦发黄的面孔, 一时又化作了蜂群似嗡嗡嗡的可怕的众多的喊声“交租呵!”、“交租呵!”
一边又是赵大人正气凛然的面容。一边又是满目的疮痍, 垂死的瘦得只有肋骨的人。
一面是明镜高悬, 一面是血肉模糊。
赵大人、归县令,这些清官贪官的脸, 都渐渐化作了同一片乌云, 铺天盖地地压在了天地之间。
齐家兄弟、许家、章家, 这些或大或小的地主的脸,都汇作了响彻天地的凶风。
林黛玉闭上美丽的眼睛, 丢下笔。
她极力想维护心中最后一点对王朝的尊重, 想挽留最后一点对自己生活了十几年的那个富丽堂皇的世界的认可, 试图为养育自己长大的地租制度,做最后一点的自我辩解。
但一路走来,所有的,都在否定过去的那个世界。
万种难与人说的苦闷, 都凝结在了心头。
她想起自己烦闷的时候,三姐会叫她一齐去碧波里畅游。张口想叫“三姐”, 说“我们凫水去”, 忽然想起这里不是没有四书五经的桂林山中, 而烟波里,也早就不见了三姐的影踪。一时不由泪眼盈盈, 呆坐在那。
坐了一会,好不容易眼圈不红了, 季家的小姐,又来邀请她去花园里弹琴说诗,赏花荡秋千了。
“小姐们说,新进了一款胭脂,小指甲那样的一点点,就要价值几十两银子。还请林姑娘务必赏光。”
林黛玉没有回答,最后还是拒绝了。
她在满腔的烦闷、忧郁、悲伤中,不想看到她们涂抹着脂粉的脸,隐蔽地谈论着未来夫婿的家里,有多少个不老实的通房时的哀婉,也不想看到她们温柔的假面,和温柔的罚一个九岁小女孩时的理所当然。
哀婉和理所当然,汇聚于一身时,就比洪水猛兽都还要可怕。
她害怕。
尽管——她曾经也是这些人里稍微特殊点的一个。
而今唯一能稍解苦闷的,就是叔叔带来的那些西洋的“大逆不道”,“无父无君”的书籍。她慢慢翻开,又凝神再读。
读到拼尽性命高呼“人、人、人!”的牺牲者时,少女垂下了眼帘。
她又想起了那天林若山的那些朋友们。
那天,她正坐在屋里想着心事,忽地有婆子来叫她:“林姑娘,林大爷叫您过去。”
林若山要向自己的侄女介绍几位好朋友。
林若山的几个朋友,都是行商的。他一向广交三教九流,对什么人,都没有多少偏见。
林家人也都知道这一点。因此,当林若山向她引见自己的这几位好朋友的时候,黛玉并没有感到惊奇。甚至觉得这些人风采都很出众,不像她印象里的商人。
直到引她来的婆子嘀咕“哪里有叫侄女随随便便去见外男的叔叔”,又用鄙夷的眼光扫视她。
她才迟钝地反应过来——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忘了那一套“男女大防”了。
直到林若山那些风度翩翩的朋友一一和她打过招呼,态度轻松随意,就像是对家里直系的男孩子那样的温和可亲。她才想到自己为什么会有点“多忘”:大约是不必用到这一套的地方待多了,不会用这一套的人见多了,她也就慢慢忘了这一套了。
不过,还是“多忘”要令她更舒服。
叔叔的朋友,也是不用这套的人,也令她心里更舒服了一些。
“怎么?你们的生意......不好吗?”林若山问道。
一个留着长胡子,露出的眼睛却又圆又大,显得很年轻的人,答道:“怎么好?哼,怎么能好!一向是这样,一直是这样。都是强盗!”
另一个面色苍白,颇有点弱柳扶风的美男子,则叹道:“若山,你看今天,阿申就没来。他因为拒绝交地租,给一个来砸工厂的纨绔打伤了,在家里养伤。”
其中最年长的那一个,则是说:“唉,上面争成了乌眼鸡。下面还要交钱,给他们争。到头来,都是两面倒霉。我家的那个孩子,不懂事,穿了一身鲜亮的衣服,叫江小侯爷瞧见,给收拾了一顿。便又勒令我家多多进贡。”
林黛玉最近因事萦绕心头,听到地租二字,就觉刺耳,不自觉蹙眉:叔叔的这些朋友,都是行商的,哪里要交什么地租?
越听心里越是疑惑。
林若山早就注意到了黛玉的疑惑,到她的疑惑都快溢出来了,才含笑对自己的朋友们说:“忘了跟大伙交待,小侄黛玉曾写过些话本子、小说,大约诸位也看过一两本。”
当听到眼前这位少女,就是《烈女祠》的作者林潇.湘的时候,其中留着长胡子,眼睛却很圆很大的那个人,激动地直接站起来了:“了不得!如此奇书的作者,原是这样一个年轻有为的奇女子!”
那位面色苍白的美男子,也含笑道:“不才也久闻潇/湘君子之名。家中妻室,对《杨柳树》可谓爱不释手。”
众人一一都表惊奇钦佩。
从来没有被这么多算是长辈的人,在这方面做过如此肯定。少女的脸上顿时飞起红晕。
林若山道:“不过,黛玉最近遇到了一点瓶颈。”
林若山慢慢地借由这个话头,把黛玉引入到了众人的话题当中。话头开始无意中偏向了“地租”。
交谈了一会,渐渐地,黛玉知道了一些令她十分惊异的情况。
那个虽然留着长胡子,眼睛却又大又圆的,叫做陈与道。
他曾经和林若山一起,扬帆出海,还在海外,有过产业。归来之后,购买了一批西洋的机枢,要从原料开始,做“万家织布”的买卖。
只是这买卖要做大,就要有足够的土地。
陈与道早年出海,是变卖尽了家中的田地。这次回来,他四处去求购田地,一种棉花,二做织布厂的场地。
不意良田大多属土豪劣绅所有。而这些土豪劣绅大多与当地官府息息相关。他好不容易花大价钱买了几块地,生意刚刚有了起色,官府就找上门来,说他没有在田册上登记,是“谋夺士子良民田地,侵占良田,使百里种棉花,荒废农耕”。
不得以,陈与道只得花费了大量的钱财,去贿赂官家。但官家每年仍以“荒废农耕”的名义,时不时上门打秋风。
陈与道为商,本就是低人一等,罪名简直是随便人捏造的。因此不得不常年人为地亏本。
而没有来的那个,叫阿申。阿申和陈与道情况差不多。只是他的厂子的机枢,更是西洋的发达机枢,但却要依赖水利发动。因此只能找那些沿河的土地。
偏偏那些沿河的大片土地,因往来便利,大都是属于豪门贵府或土豪乡贤所有。阿申买不起,也和他们硬碰硬碰不起,只能想办法去奉上大笔钱财去租。
那些人,胃口也特别地大。他们什么事都不干,只凭这土地的地租,就能吃掉阿申辛辛苦苦生产好几个月的利润。
阿申为此苦恨不已,咒骂这些吃地租的大地主都是“寄生虫”,“没卵蛋的王八羔子”。为了保住利润,不久前,他抗交了厂子的地租,因此被一个纨绔带着一批打手打得鼻青脸肿,还被砸了昂贵的西洋机枢。至今还躺在家里缓不过劲。
而最年长的那个,出身倒不俗。他本是当朝一个豪族的庶子,因家里长兄读书,他就被安排去行商。
他在南方,接触了与海外颇多联系的阿申等人,也受其影响,慢慢做起海商生意。
只是像他这样的,本来就是宗族、豪族的附庸。上面狮子大开口,要这要那,去给长兄铺垫门路,甚至打通宫门,参与真龙的内战。他也不得不从。因此也是日渐难过。越发地痛恨所谓的宗族、所谓的父慈子孝、所谓的伦理道德。
还有做生意积累了一大笔钱,却不敢花销的。
诸如种种。最后,那个脸色苍白的美男子,叫做黎玉郎的,叹道:“自秦以来,乃有此天下。而今,我等却只恨此等天下长存!”
陈与道哼了一声,冷笑道:“如今时日坎坷。民间民生流离,上头老皇帝形如朽木,下面几个乌眼鸡似的。我倒希望那老皇帝死的快些!我楚七哥哥......”
“从义!”黎玉郎喝了一声,以眼神止住了他的发言,慢慢摇了摇头。眼光看黛玉。
只见黛玉先是很震惊,却对他们的这一番话,并没有什么厌恶恐惧之情,只是默默坐着,脸上含泪,似乎想起了谁,反而隐隐有欣然赞同之色。
陈与道拨开黎玉郎的手,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那些什么地租、什么狗屁皇帝、狗屁宗族,本来就该都死干净!何况这位黛玉小友是《杨柳树》、《烈女祠》的作者,我等这一番肺腑之言,当不至于吓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