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琼琼看她那么兴奋,忽然问道:“看来你也不是很讨厌演艺界的演员,那为什么这么讨厌程灵韵呢?还把她称作‘戏子和婊/子?我看过程灵韵演的电影,她很厉害。连林霖都夸过她。”
陈瑶僵住了。豁然咬住下唇,脸上有骇人的冷光,攥紧了手心。
半天,她才勉强笑道:“看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程灵韵怎么能和林霖比?林霖是个伟大的演员,而且人品好,从来不搞什么幺蛾子,一心只演好戏。有些人,是演员。有些人,只是戏子,连给林霖提鞋也不配。”
“可是,程灵韵她......”
“我说过不要再提她了!!!”小陈几乎尖叫起来。
附近都看过来。
小陈推开李琼琼,扭身跑走了。
......
李建民回家的时候,发现妹妹还在还在翻阅什么资料。“琼琼,你在看什么?”
李琼琼看着资料,忽然问他:“哥哥,我们开学第一堂课,就是戏曲影视赏析课,老师说第一堂课要讲G国的事。我从前没怎么关心过资本主义国家的电影。连那个程灵韵死的时候,我也就是看了个新闻,从前并不了解她。我记得你以前很喜欢程灵韵的电影,你了解程灵韵吗?”
程灵韵啊......
李建民愣了一愣,这个读工科的男孩子,也难得有了一丝愁肠,叹息着:“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可惜,她没有等到山花插满头的时候。”
......
陈瑶的生活过渡期结束了。
陈瑶碰上的第一堂课,就是旨在提高学生艺术修养的戏曲影视赏析课。
她缺课了。
李琼琼坐在座位上,想第一次正式次去上课的时候,自己趴在桌子上,仰着脸问她:“小陈,你为什么要来我们这里留学呢?你并不愿意学习共产主义的理论,而且我听说你父亲是大学教授,你原来读的学校也很好。”
那时候陈瑶没有回答。
全场已经暗下来,老师一打开PPT,PPT放出的光芒上出现的那个貌美惊人的女人,
这个女人,是程灵韵。
老师的声音还在讲台上响起:“我们欣赏影视,要先了解各国影视界的环境。就从现代最新的各国影视界讲起。最近的一则,就是这是著名的G国演员,程灵韵。这样一位芳华绝代的女演员,却香消玉殒在她三十岁这一年......”
李琼琼悄悄地遥控打开了角落的无线摄像机,录下了这堂课。
“程灵韵留下的遗书里面,写道:表演是天堂,人间是噩梦。
如果谈表演史,这位女演员,是一定绕不过去的。可惜,这样一位天才,却英年早逝。”
随着手机视频里传来的老师的声音,把自己反锁在宿舍里瑟瑟发抖的陈瑶,闭上了眼。
“......这样一位才貌双绝的表演天才,却教人痛惜地出身在私有制的一个普通家庭里。那样一个一切向钱权看齐、等级森严的社会!纵有满腹的对于电影的热爱,却也无计可施。最终,这位天才,为了她所热爱的表演,耗尽了自己的生命之火。”
程灵韵在三十岁这一年纵身一跃,只留下了一份万字遗书。
“这份万字遗书里记录了一份名单里,她平静地写下的,她为了获得表演的机会,而被迫性/交易的对象,涉及G国政界、影界,以及不同行业的高层,次数多达几百次。至于后来,为了谋得更好的机会,几个影界、政界的大佬逼迫她陪同吸/毒,她也答应了。最终,程灵韵染上了毒/瘾。”
教室里,听得外面霹雳闪电,似乎天阴了下来,下起了大雨。
这样的天气,陈瑶缩在被窝里,就会想起程灵韵神志不清地躺在黑暗中的时候,一边疯狂地往自己胳膊上扎针,一边呢喃地注视着电影屏幕流眼泪的样子。
没有瘾/君子发作的时候是好看的。
即使是程灵韵也不例外。
父亲曾多次带着陈瑶去看她,流泪哀求:“灵灵,你息影吧。”
程灵韵只是拿苍白的手背遮着自己的脸说:“滚!不要看我!”
“一位创造了新的表演形式的伟大演员,就这样成了那些剥削者、上流社会公开享用的消耗品。从人,变成了鬼。甚至G国不少人,明知她只要想演戏,就不得不接受这种命运。却还是光明正大地蔑称她为‘婊*子’、‘戏子’。直到——”
直到她纵身一跃,从万丈高楼上跳下,粉骨碎身。
陈瑶一辈子忘不了那个大雨倾盆的晚上。
美貌冠绝当代演艺界的女人,赤/身裸/体,站在大楼的顶上。
雨顺着她雪白的女体流下,黑色的头发湿漉漉的,像水藻一样贴着那张苍白的脸。
闪电射过的一刹那,照亮了她的面庞。
她竟然在无声地唱歌。
大楼底下救护车、警灯、闪光灯,混着朝她大喊的喇叭声,乱成一片。
那个晚上,陈瑶刚刚从学校回来。她后来是在电视上看到这一幕的。
拍到这一幕的电视台,把这个当做素材发表了。那期涨了不少流量。
而她的父亲,那么沉稳一个人,看到电视,骤然犯了心脏病。
昏迷的时候,嘴里还在念着“灵灵”。
当第二天,她父亲被抢救回来之后,她回到了学校。听到有男同学在带着色/情的语气谈论“程灵韵”,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明明被大佬们捧上了一姐的地位,自己死前还要做无用功,在遗书上倒打一耙。那些大佬也真是惨。”
那是一向优雅的她,生平第一次开始和男生打架。
好了,够了。你还想听什么?陈瑶的眼泪摇摇欲坠,自嘲地想:你让李琼琼录下这堂课,难道就是想再从别的国家的外人再听一遍这个女人的故事吗?
虽然,他们提到程灵韵时的一些语气、用词,的确是比G国的那些人,让人更感到好受一点。
她想要按下视频的停止接收键。却听溏淉篜里到——
“程灵韵之死哗然一时,G国上下举国震惊,轰传遗书内容。可惜,遗书涉及的政要人员太多,没有法庭敢受理这个案子。唯一一个接了此案的法院,竟然以‘证据不足’结案!”
这位学艺术的老师讲到这里,愤然起身,涨红了脸,似乎极其愤怒。
啪,PPT熄灭了,教室的灯光重新亮起来。
下面坐着她年轻的学生们。学生们年轻的面容上,也是一样的愤怒、难过。唯独,没有鄙夷。
一个学生甚至眼眶里冒起了眼泪。
看到眼泪,鬼使神差的,陈瑶没有按下中止键。
视频里,老师情绪激动,唾沫横飞,挥舞着教学棒:
“一个演员,热爱表演,追去更多的,更高的表演机会,有错吗?没有错!但是,为什么一个出身平凡的演员,想要追求艺术,却要出卖自己,才能得到表演的机会?”
“是她肮脏,还是那个不出卖自己就要坐冷板凳的社会肮脏?是她肮脏,还是那些肆意凌*辱‘美’的人肮脏?!”
老师让学生讲讲看法,那个眼冒泪光的女同学,举手,站了起来,说:
“我认为‘婊/子无情,戏子无义’这句话才是狗屁。我们高中政治课上,全都作为课本分析题做过。所谓婊/子无情,为什么无情?因为她们是被侮辱损害的人,是在等级社会、在钱权的底层苦苦挣扎的人,那个社会,就算她们有情,别人也不会把她们当回事。如果她们不对那些迫害她们的人抛弃情义,并抓紧手里仅有的一点金钱,就会立刻死无葬身之地。但即使如此,很多迫害者嘴里蔑称的‘婊/子’,对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很多人仍旧存有良善之心的。我们文学课上都还学过元杂剧《赵盼儿救风尘》。”
另一个男同学站起来说:“戏子是古代剥削者对艺术家的蔑称。戏子无义,更是一种明显的侮辱,是毫无道理的。”
还有人说:“‘戏子’对什么人无义?对那些把他们、她们,当玩物,当小玩意,随意祸害的迫害者,自然是两面三刀,‘无情无义’了!难道还要对豺狼虎豹讲‘义’,把自己陷入绝境?以至于很多时候,就算是把这‘无情无义’彻底贯彻为冷酷的一些人,那也不是他们的过错。他们虽然后来变作了迫害者,但也不过是被旧社会变成那样罢了。不害人,自己就得死。那么,是逼他们不害人就活不下去的那个社会的错!”
看着这些年轻稚气的面庞,陈瑶的眼眶渐渐发酸。
如果、如果,程灵韵还活着,听到这番话,她会不会能高兴一点?
她忽然想起了程灵韵那可悲一生中少有的几次快乐的时光。
那是G国政府,和被极力封锁的社会主义阵营的国家极少的几次合作电影。剧组选中了程灵韵。
程灵韵那段时间,竟然白胖了一些,脸色都红润了,拍摄期间,头一次没有靠毒/品提神。夜里还罕见地因为高兴而喝醉了,语无伦次地:“他们叫我同志!”
说着,满是兴奋、激动地对着来探望她的陈瑶又重复了一次:“他们叫我同志!他们尊重我!叫我人民艺术家!”
她开心地像个孩子:“那么厉害的前辈们、那么大的导演们,却都不拿别的异样的眼光看我,愿意和我平起平坐地讨论演艺的艺术,只讨论艺术!把我当个人!”
陈瑶现在想起她那种开心,不由岑然泪下。
难怪,后来,就有人说程灵韵对参加社会主主义阵营的合作,“过于热衷”,怀疑她通共。
因为,在纸醉金迷里穿梭了十几年的程灵韵,一生所求,不过只是这个“把我当成人”、“平起平坐地只讨论艺术”......而已。
想到这,这个来自异国他乡的女孩子,终于忍不住伏在床上失声痛哭:“姑姑——”
......
李琼琼还在叽叽喳喳:“嗳,你对我国的演艺制度感兴趣啊?你以后待久了就知道了。我说我们这的演员、导演,都是普通劳动者,和你们那的‘明星’不一样 ,为了给资本创造价值,以获得出场、演出机会,不得不闹什么‘绯闻’、‘丑闻’,搞什么‘炒作’。我国的演员却不必,他们作为劳动者的一员,只要有演戏的需求,就能申请去参加某个角色的试镜考查。考查的分数,将决定参演的人员名单。而最后的名单,是由演员、导演、工作人员、热心的观众,进行民主的大辩论而得出的。最后择优录取。平时,则作为公务人员,只需要不断磨练自己的演技,可以自由地参与各级组织的组织表演。必要时服从国家的表演安排。因为只是普通劳动者,也不需要迎合资本,所以,平时除了演出之外,在什么‘绯闻’、‘丑闻’上,你会发现,根本找不到我国演员的新闻。”
陈瑶听她高谈阔论一大通,却难得的,没有涌洗脑来打断她。而是认认真真听完,才轻轻叫她,说:“琼琼,你知道吗?程灵韵本姓陈。”
“啊?”李琼琼瞪大了眼:“你怎么知道的?不对,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
我想说......
陈瑶忽然笑道:“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来这边做留学生吗?今天,我们去林霖同志家拜访吧。”
“咦咦咦?”
两个少年人的身影,在夕阳下,慢慢拉长了。
路边正在播放着“国际歌”。
第45章 文贼(一)
夏天的杭州, 半城的清香。
会稽文社的诸位学人,凑分子买了一间三进三出的院子,缩在一个绿茵的清凉角落, 享用着西湖上拂来的风,开起了文会。
美貌的侍女淌着汗, 端上来冰镇过的西瓜。门外上了年纪的几个老仆流着汗, 拉来一车冰。
穿长衫的读书人们则悠闲地在带着花香的树荫下坐着。
文会第一场, 新进的一个年轻才子,就要谈诗。
起社的老学士, 却摆摆手, 道:“今个我们不谈诗词歌赋, 也不讲经济道德,但论小说。”
才子愣了一愣:往常这些老文人, 是最看不得话本、小说的, 一律目为“市井俗流”。今天怎么......?
不过, 想到前几天,传闻里令圣人和贵人们都大怒不已,斥之为“邪魔外道,文贼学盗”, 下令禁绝的那篇小说,他立刻反应过来了。
果然,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儒生, 左看右看, 从袖子里掏出一本揉作一团的书。
不少人也陆续拿了出来。
老学士咳嗽一声:“诸君,我等今日拿出这文中的毒瘤来, 只为批判一翻,是忠于圣贤之道的万不得已。”
众人自然称是。
才子暗笑一声, 心道:嘴上一个个装得倒是道德之士,买起禁/书毫不含糊。
然后。他也施施然从袖子里掏出来了。
老学士看众人“装备”完毕,又咳嗽一声:“自今年夏初起,就有此等逆书流于坊间。这作者,便是之前的《烈女祠》的作者。当年,郑先生说此作者是文贼。果不其然,他今日就又作了此等大逆之作。我等自然要慎守文章之德,对其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