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容廷心里没底,顿了一顿,俯下身半跪在地上,揽着银瓶的肩道:“是我下手没个轻重,伤着哪儿了,给我瞧瞧。”说着扳过她的身子来。不想银瓶看准了时机,竟扭身一把揽住了他的颈子,不由分说地凑上来,吻住了他的唇。
她的唇天生偏于圆润,荔枝冻一样红泽,看着甜,尝起来却酸苦。
是眼泪的滋味。
她与他都尝到了。
因为在梦中回味太多遍,如今突如其来,浑疑还是在梦里。她的气息萦绕唇齿,裴容廷挣回些理智,扳着肩极力拉开了她。
可是太晚了,他深重的喘息和她唇上的银丝在黑夜里化成一汪浓醉的酒,缓缓漫上胸前,扼得喘不上气。裴容廷在失神中克制着自己的心跳,反倒是银瓶坦诚得多,又凑上前,十指春纤轻轻扳过他脸颊,风露清愁地般凝望着他。
她咬着晶莹的唇,小声说:“是我错了,容郎,是我对不住你……你恼我,打我,骂我,我都不怨,但是不要不理我。那样,我真的很难过。再说了……”蹙眉想了一想,最终嗫嚅道,“你们孔夫子说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要以德报怨……”
强词夺理是婉婉一贯的风格了,裴容廷睨她一眼,“孔夫子还说,‘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银瓶小心地吞了一下嗓子,愈发贴近了他,乘其不备,轻轻咬住了他的一点下颏。舌尖软而湿,似有似无扫过他的皮肤,像一痕指甲印。她殷殷看着他,言语因为唇齿微张而有点含糊:“以此……报容郎的德,可以么。”
那一痕指甲印挠到他心里去了。银瓶再小心翼翼地一路吻上他的唇,他亦没再拒绝。他乌浓的眼云雾混沌,捉住她的手,无言地凝视她。
银瓶大窘,飞红了脸,慌忙找了个借口:“我……我是想听听容郎的心跳……才能确认容郎真的还活着,万一、万一像话本里,是狐狸精假扮的……”
裴容廷看她羞赧地无理强辩,也忍不住弯了弯唇角,带笑不笑道:“那我若真是狐狸精呢,只此一晚,汲了你的阳气,就再也找不着人了。”
“只此一晚啊……”银瓶苦恼地忖了一忖,低头笑道,“那只好‘须作一生拚,尽君今日欢’了呀。”
第55章
月照西沉,婉婉靠着引枕仰卧在榻上,待适应了帐内幽深的黯淡,才低头看清自己赤条条的。收回目光,见裴容廷竟看着自己,登时粉脸丹霞,忙用手臂自己揽住了。
裴容廷嗤了一声,“怎么,如今这么怕人了?”他低笑,“从前也还不是这样。”
婉婉羞死了,低声嗫嚅:“那不……不一样的。”
他想了一想,也微微叹了口气:“是了,那会子还是我的小银瓶。”
婉婉莫名有点酸意:“你倒很怀念她。”
“她?这么生分?”
裴容廷抱着婉婉翻了个身,两人面对着面,咬牙又叹气:“告诉我,你以后再不许胡思乱想,自作主张。”
裴容廷在枕上搂紧了她,他们都有片刻的沉默。
这距离庚子年的那个初春,已经过去一年有余,似乎足以让一对如胶似漆的爱侣渐行渐远渐无书。许多分别,误会,隔阂,难以用语言诉说,于是一场淋漓彻底的床笫之欢把它们都化作了相顾无言的沉默。
还是婉婉打破了寂静。
“容郎,你来……真的是出于自己的本心么?”她撑着手臂支起身子,在银蓝的月下静静看着他,“之前我做下的那些,就是不想你受我的连累。李延琮那个人如今是逼上梁山了,一条血路到底,不是赢,就是死。可你本有大好的前程……”
话犹未了,裴容廷便轻轻掩住了她唇,“婉婉,我问你,你信我么。”
她不明所以,却还是认真点了点头,裴容廷微笑道:“那便好。你听着,你是我最重要的人,可我也是大梁的臣子,于私,于公,我心中自有一杆秤,所做的一切,皆有我的道理。”他无声地叹了口气,语气疲惫,“眼下的一切,东北的战事,江南造反,穷根究底,皆是一场闹剧。皇帝……终究德不配位――”
一个儒生出身的文臣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近乎弹劾皇帝,显然是已决心与朝廷割裂。
婉婉的心震了一震,没再追问下去。过了许久,才把脸埋在裴容廷怀里,带着点羞赧的忧愁地又问:“容郎,你很想银瓶罢?”
“唔?”
婉婉伏在枕上回忆从前,云雾迢迢像做了场噩梦,惆怅地叹了口气,“她……可比我乖多了。又温柔,又会小意儿殷勤的。”
裴容廷半天没说话,后来听见他笑出了声。
“好傻子,做银瓶的时候吃婉婉的醋,做回婉婉又吃起银瓶的醋来?”裴容廷的气息摩挲着她的鬓发,声音听着缥缈,“因为是你,我从不觉得有什么不同。”
“只会哄我!”婉婉嗔他一句,却也抿着嘴笑了。
他们闲话从前,如此松散的语气,在今天早上的还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月亮越升越高,直至中天,一贯荒凉的月,今夜却是不可思议的恬静柔和。
第56章
经过了那一夜,婉婉的世界豁然开朗。
尽管仍不得不与容郎暂且分开,身边的一切仍像复活了一般,心是跳的,眼光也流动起来。她这才发现自己住的小院子有这许多可爱之处――江南的夏天,潮湿的晴天,白墙上湿漉漉的印子;香的是槐树,艳的是牡丹,杏花开在湿雾里像团团的粉霞。
婉婉把团扇点着女墙上的蔷薇架子,奇道:“这蔷薇开得真浓,什么时候搬来的,怎的从前没见着?”
丫头面面相觑:“老早就在了,还是李将军打发人送来的,说是姑娘养病闷得慌,给您解解闷。”
她竟全没在意过。
之前李延琮打发送玩意儿来,她提防着他,往往怎么送来的就给他怎么送回去。只是前些时病着,没有心思理会,如今才发觉这屋子里多添了许多从前没有的东西,一点一点,燕子衔枝似的,把这临时的住处也装扮得像个小闺阁。
她提着裙子上台阶,又回头看了眼那满架红肥绿瘦的浓艳,不免皱了皱眉。
临近端午,府衙里各处分发艾子杆,吴娇儿点了一小束拿在手里熏蚊子,婉婉坐在廊下打五彩络子,看着窗下站着几排翠竹,房侧又斜斜冒出半树石榴花,开得火红,因笑说:“这院子收拾得有趣,往常窗下若种竹,窗纱就不兴用绿,顺色了不好看,倒是糊银红葡萄紫的好。偏那楼后藏着石榴树,半隐半露,也不单调了,真衬了欧阳修那句――‘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窗外数修篁,寒相倚’。”
吴娇儿笑道:“姑娘近来愈发高兴了。”看她手里的络子,又道,“这是姑娘留着端午戴的?”
婉婉羞赧顿了一顿:“这是给中堂的,给姐姐和我的留着待会子打。”
“哎哟。”吴娇儿笑道:“我怎么好要姑娘的东西。”
婉婉抿嘴笑道:“我还有求姐姐呢――这个,晚些还得由姐姐替我传递出去。”
微笑着,也叹了口气。
前儿夜里和裴容廷联床夜话,才知竟是李延琮故意谎报军情,将容郎的死讯传递给了她。她气得要死,在床上噎气,恨不能第二天就挽袖子找他算账。
然而裴容廷一句话制止了她。
“现在还不是时候。”
他斟酌了半日,反倒让她表现得若无其事,休要表露出已见过他的样子,只装作病情反复,暂且不易往园子里搬动。暗地里,裴容廷派了两个小厮常在园子门口哨探着,和吴娇儿暗通款曲,一旦有危险,立刻报给他知道。
婉婉也只好应了下来。
她正自己叽叽咕咕派李延琮的不是,忽然见院门响。如今她还“病着呢”,于是赶紧起身走到里屋,放下竹帘子躲着。
吴娇儿开了门,见是两个青衣小厮,忙笑道:“我们姑娘吃了药,正睡呢。”
小厮们却道:“不碍事,是将军拖我们来带给徐小姐送点东西。”
两人合抬着一只朱漆木箱,不由分说往正厅走,卸了担子打开,里头码着一只只锦盒。小厮没说一句话便走了,待婉婉探头探脑走出来,小心打开一只盒子,却见里头竟是黄烘烘一整套金玲珑草虫儿头面。
婉婉吓了一跳,忙蹲下打开两盒,又是一对番石青填地金如意掩鬓,一对翡翠蒂珠坠,流光璀璨,照得人晃眼。
她不可思议:“他这是又有什么张致!”
她早已不是从前那个守财奴似的小瘦马,把钗子簪子随手一丢。吴娇儿却看着心疼,忙小心地拾起来,拿汗巾擦了擦才安放回锦盒里,看着啧啧摇头:“这哪是送礼,分明是下聘来了……”
婉婉掠了吴娇儿一眼,自己出了会儿神,也忧心地叹了口气。
她其实早就发觉了,从她与容郎的那次决裂开始,他仿佛总是试图满足她的需要――即使她没有需要,也要见缝插针送些零七零八的东西来。可他每次和她说话,却总少不了一通尖酸刻薄的奚落,让她每当怀疑起来,又立刻觉得是自作多情。
可是昨夜,她得知了是李延琮故意骗她容郎已死,当时太快乐了,没有心思去细想,如今想来,似乎更是一种印证。蛛丝马迹像水银珠,一点吞掉一点,渐渐滚成一个让人恐惧的影子。
她被金子烫了手,忙叫个人来把锦盒全收了回去,扣好箱子正大光明地摆在正厅。
竹帘子被夏风吹得摇摇晃晃,在红漆盖子上映出一片老虎纹。
一直到黄昏时分,有丫头来通报李将军来了,婉婉这才出来厅上正襟危坐。素着一张清水脸儿,只有太阳穴上铰了两小片红膏药贴着;乌浓的头发梳得虚拢拢,毫无修饰,穿着素白银纱衫,月白褙子,天青裙子,清素得像二月初的冷春。
偏偏李延琮进来,看见她头一句话就是戏谑。
“脸上贴的红花钿?倒俏皮得很。”
婉婉噎气,揭下了红膏药扔在地上。李延琮大喇喇往正榻上一倚,眯眼上下打量她,嗤笑道,“还是贴上吧,这么一看跟小寡妇似的。”他顿了一顿,随即又张扬了唇角,“我月底还得带兵下金陵,你可别咒我。”
她不给他耍嘴皮子的机会,指着地上的朱漆箱子质问,“这是什么?”
他挑眉:“我以为你已经看过了。”
“当然看过了,所以才要来问你!”婉婉故意试探道,“如果是为了还路上的盘缠,那钱也不是我的,合该还给容――裴中堂。”
“那钱早封成银票送到尚书府上了,不过听说他给撕了。”李延琮眼底流光闪闪,笑得别有深意,“在他还活着的时候。”
这话不说就罢了,婉婉听了愈发气不打一处来,又碍着裴容廷的嘱咐不好和他挑明,只得咬紧了牙不看他。
李延琮却慢悠悠从袖里摸出了扇子,白象牙扇子骨抵着下颏,被西晒的落日镀了层金。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都是扬州那贼狗官贪来的东西,除了黄的就是白的,真没意思,给你留着玩罢。”足尖没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箱子,他坐没坐相,懒洋洋倚着隐囊,“至于欠你的东西,早晚是要还的。不就是东珠么,我拿南珠来还。南珠,你知道么――”
南珠的确稀有,只能上贡,不许民间私藏,可徐家光是先帝赏赐就攒了两盒子,婉婉都懒得理他,忽然听他又喃喃自语似的笑道:“……皇后凤冠上就嵌着九十九颗合浦还珠,喜欢么?”
她没听清:“什么?”
李延琮一脸无所谓的神气,也没接口,终于绕回了正题:“后天我要在府衙里宴请靖远侯,你正好戴上它们随我一道去。”
婉婉从前管账,听见这名字立刻警惕起来:“靖远侯……南阳靖远侯?在徐州时送了三万银子来的那个?”
“唔,从前他还是世子时在宫里做羽林郎,陪着我练过几年骑射,后来也是因为我才出京回了南阳老家。前些时他与我私下连通的事被人告发,如今拖家带口赶来投奔,自然不能怠慢了人家。”
她不懂:“那和我有什么相干?”
他带笑不笑看着她:“你不是这府里的主母夫人么,怎能不出面?”
“什么主母……夫人?”
“唔,你自己说的,为了了却你爹的心愿,心甘情愿认了我这个夫主,都忘了,嗯?”
她的心坠了一坠:“那分明是你教给我,让我诓骗、诓骗――”
“是的,起初是为了诓他,起初……”桌上的白瓷美人瓶里斜倚着一枝红杏,李延琮看了半日,忽然转过了脸来。迎着落日,他把眼睛眯着,狭长的一痕琥珀金的流光,竟颇有媚眼如丝的味道,“如果,现在我当真了呢。”
“……?!”
她有瞬间的恍然,心上像是被撕开了个口子,担忧的噩梦成了真,源源不断地流了出来,如同泼在地上的水拾掇不起来。
果然……他做这一切都是有个缘故!
看着婉婉惊愕到了怔忡的地步,李延琮只当她一直都没有察觉,幽怨地叹了口气,“徐令婉,这怨不得我。”
“怎么,难道……这么久了,你就一点没看出我的心思?”
他起身步履闲散地踱了过来,吓得她连连后退,一直撞上墙角的月桌,桌上搭着的雀蓝软布边缘缀着各色假宝石,扎得手生疼也不觉得。
不远不近的距离,李延琮握着扇子骨,挑起她的尖尖下颏,一唱三叹:“就是把钱扔水里,多少能听个响罢,周幽王烽火戏诸侯,好歹能落着个笑罢。我成日想方设法讨你的好,吃饱了撑的,难不成就为了看你给脸子瞧?”
起初还是懒散的语气,很快越说越气,手上的筋骨都挣了出来,“这种清水下杂面的事儿,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要是真的,徐令婉,你榆木脑袋里头盛的都是什么,高碎末子?好歹也是在小甜水巷挂过牌子的,连这点察言观色的本事都没有――”
一语未了,早已被婉婉啪的一声打掉了扇子。
“你若想寻欢作乐自去勾栏请便,犯不着拿我来消遣!”
其实这话原也不在李延琮的计划之内,一时口不择言,哪壶不开提哪壶,提起小甜水巷,却正打在婉婉心坎上最痛的地方。她变了脸色,咬牙切齿,“李延琮,我不知道你又撒什么癔症,趁早死了这条心!还说什么你的心思,别让我恶――”
“恶心”两个字没有说完,却已经烙在他心上。
他就是落魄,这些年也没有女人敢和他这么说话。
在京城时鲜衣怒马,倚斜桥,红袖招,春闺贵女见了六殿下,没有不脸红的;到苏州,那也是各路花魁名妓的梦中客,殷勤献媚,无所不至。从来都是女人哄着他――就连那位周娘娘,也是他找先帝直接求来的,在她这个人身上倒没费过什么心思。
偏婉婉骂了他还不解气,又高声叫人:“来人,给我把箱子抬走,顺着墙扔到外头去。还有那个花架子,还有他送来的乱七八糟劳什骨子,都给我扔了。”
“我看谁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