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还不想死啊。”
“我儿还在城墙上……也不知如何了?”
“还有我夫君。”
“呜呜呜……”
“这城要是破了,我家的产业可全完了, 这可是老子努力了半辈子的家业啊!”
“听说高狗血腥, 不仅杀人还吃人……”
“怎么办?我怕!我还不想死!”
悲伤与害怕是会传染的,百忙中抽出手的秦芜听到外头的动静,立刻皱起了眉头, 都说骄兵必败, 其实哀兵也必败啊。
这种大战的关键时刻, 自家大后方若是乱了起来, 那后果……秦芜简直不敢想。
不, 便是只自私的为了自己能活着,她也不能任由事态发展下去,更何况这城上城内还有自己在乎的人。
秦芜顾不上义诊棚里的伤员了,一把掀开帘子走了出来, 朝着悲悲戚戚的人群气愤大喊。
“你们这都是在干什么?长他人威风灭自家志气吗?”
可惜,哀泣的声音太大, 众人都沉浸在自己被传染的崩溃情绪中无法自拔佚䅿, 秦芜的愤怒没人听得见。
秦芜急了,看到棚子里正燃烧着的火盆, 上去二话不说冲回去就掀了,顾不上倾倒出来的炭火蔓延,也顾不上火盆烫手,秦芜把火盆一脚踹到棚子外,捡了跟柴火棍就哐哐哐的狂敲起来。
“这里,所有人都看这里……”
许是敲盆的动静太大,终于,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众人纷纷朝着秦芜看来。
见到身穿莫名蓝衣(手术服),上头还沾染血迹的秦芜,起先大家还有些茫然不解,秦芜却趁机一把踩到边上给病号休息的长条凳上,放开嗓子大喊。
“大家这是干什么呢?咱们的黑扶城还好好的没破呢,家里的儿郎们也正在前方的战场以命相搏呢,身为军眷的我们这是在干什么?提前哭丧吗?啊?若是这样,这仗咱也别打了,直接投向放敌人进来屠城好了。”
这话不中听,人群中有人就怒了,“你这小娘子浑说什么!找打吗?”
“我浑说?我找打?呵!”,秦芜冷笑,不由一一点过众人,“眼下大家正在做的狗屁事难道不是在找打?难道不是在长敌人志气?啊?
是,外头的高狗是多,他们是强,可这就是我们颓废的理由?伤心放弃的理由吗?
四方城墙上,我们的将士正在拼命死守城池,死守家园,他们是在保护谁?是在保护我们呀!
连我一个小女人都知道,不到最后时刻绝不轻言放弃,为此,我领着一帮小姑娘竭尽所能的在这里救助前线受伤的将士,尽可能的能多救一人是一人。
我为的是什么?是我自己吗?不,连我家小小十几岁的小徒弟都知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一旦城破,没有一个人能活着!
小小姑娘还是窝在娘亲怀里撒娇的年纪,可她到现在都没有闲着,忙了一整晚了,手下不知救了多少条人命。
而你们呢?啊?枉费还是大人,枉费还是长者,你们难道就只会哭吗?啊?一群懦夫软蛋!
我要是你们,与其有心情在这担忧难过,还不如想着如何出把力,想着如何在城破前守住城池,搞什么伤春悲秋,有这时间,你们完全可以上城墙背两个伤号下来救助,换得搬运伤兵的将士能有功夫上前沿战地,你们多救一人,将来就能有多一人再上前线杀敌;
若是背不动伤员的,还可以运送滚石热水上城墙支援,干死那些高狗,一人弄不动,我们就两人,两个不行就三个,三个不行就五个,实在不行咱们还可以组成流动线传递;
但凡你们还有点血性,但凡不想家园被毁,亲人被杀,妻子女儿被糟蹋,就要发了狠的跟敌人干!”
“呵,你倒是说的轻巧,可我们只是女人,一群老弱病残能顶什么用?”
秦芜就气这个,女人怎么啦?
“怎么就不顶用?女人怎么啦?女人就不是人啦?老弱病残怎么啦?老弱病残就不能尽力而为啦?我只问你,你们有没有手,有没有脚?有手就能搬,有脚就能走,便是都没有,若是我,但凡别人要欺负我,夺我城池,毁我家园,我便是爬,我也要爬上去狠狠跟他们拼命,哪怕手中什么武器都没有,我就是咬,我也要咬死他们,必须得让敌人知道,犯我黑扶城者虽远必诛,便是死,我也要拉上两个垫背的跟他们同归于尽,女人怎么啦?女人也可成为顶天立地的英雄!我们不比男人少什么,别先就瞧不起自己!!!”
看着秦芜一身血污,望着她身边从义诊棚里闻声跟出来,此刻就站在她身边的小满等人,在场刚刚还沉浸在低落情绪中的众人眼里也有了动容。
是啊,她们的丈夫,她们的儿子,她们家中的顶梁柱正在前线拼命,为的不过是保护她们,保护家园,而她们呢?都在干什么?难道就只能唯唯诺诺的恓惶等死吗?
人群中一须发皆白,手里拄着拐杖的老头儿颤颤巍巍的站出来,哽咽道:“老了老了,还不如个小小妇道人家看的明白,都说软的怕硬的,硬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我们若是连死都不怕,还会怕他们区区高狗?唉!人老了,既是怕死起来,不该啊实在不该……”
老头子唏嘘着有感而发,再听到四方城墙上那浓浓的搏杀声,老头子重重一拄拐杖:“罢了,不就是一把老骨头么,今日就是送在这了,能拉上个把高狗一起死也值了,老头我虽再拉不开弓,手里拐杖也能打人,我这就前头帮忙去。”
“哎哎,老大爷,哪里用得着您一把年纪去拼命,刚才秦大夫骂的对,是咱们都魔怔了,高狗有什么好怕的,不就是一个脑袋两胳膊么,跟咱们也是一样样的!这些年咱也没少跟他们打,我虽是一妇道人家,可妇道人家怎么了?秦大夫说的对极了,妇道人家也能干大事,我虽不像人秦大夫那样有本事,可我还有手,还有脚,上不了城墙战场,狗子杀不了,我还不能干些搬搬抬抬的活计?走,城西麻衣巷的姐妹们,咱们可不能让人给看扁了,咱们去前头帮着背伤员去。”
然后,一拨妇人动了。
见有人带头,又或许是秦芜的话太振聋发聩,把沉浸在低落情绪里的人都醍醐灌顶的骂醒了,见连女人都动了,城中那不是正军不是余军,更不是退下来将士的男人们,不管是掌柜东家还是店中小厮,一个个也撸着袖子跟着动了。
“走走走,我们这些大男人家家的,难道还比不过区区女人,走,咱们上城楼,死也要拉两个垫背的!”
“对对对,走!他奶奶的,这群该死的狗子,当我们大业无人?黑扶城无人了吗?跟他们拼了……”
“对,拼了!论打架,老娘我从来还没输过,秦大夫说的对,谁说女子不如男?姐妹们,是时候让男人们,让外头的狗子们见见咱们妇道人家的厉害啦!”
“高狗而已,都是人,咱们完全不用怕他!咱们什么不多,就是人多的是!打完了男人还有老人,打完了老人还有女人,打完了女人还有孩子,咱们黑扶卫的人是打不倒的!”
“对,打不倒的,干他娘的!”
“儿郎们拼杀在前,咱们这些老娘们、老骨头们也不是废物,咱们还有手可以搬,有脚可以动,凭甚要让儿郎一味保护,咱们也可以保护儿郎们,走,咱们去帮忙!”
“帮忙,帮忙……”
“去我家,我家当初都是用大青石砌的院子,那玩意重,丢一个下去保准能砸死一片。”
“还有我家,还有我家,我家也有大石头……”
“我们来搬。”
“还有我……”
一人动,人人动,秦芜望着一道道各自忙碌开来的身影,眼里浮现出欣慰。
还好还好,看来大家都还有一颗赤子之心,只要他们全城的人志气不灭,众志成城拧成一股绳,敌军便是再多,想要啃下他们这些硬骨头,也非得磕散了他们一嘴的牙。
“秦大夫,我是保和堂的大夫,我给您打下手如何?”
人群散去各自忙碌,自然就有人上前来主动帮忙。
见到是大夫,秦芜还有什么说的,自然是举双手欢迎啊,一个带头,这主动投入战斗支援的风气一刮开,得到消息的各方人马全都动了,全城没一个人闲着,自动自发的朝着各自适合的位子汇聚,不多时秦芜这里就来了不少的大夫跟药童,大大缓解了压力。
期间秦芜还发现,这里头有好些个擅长金疮的大夫,秦芜赶紧就把一些外科手术的心得毫无保留的教授他们。
虽说是现场临时教学抱佛脚,可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啊,虽然不能教的细致精通,可他们都有底子在,开膛破肚什么的高深技法不会,但是处理外伤缝合等却已经是妥妥的了,而此番出现最多的就是各种刀箭外伤,正是当用。
秦芜得以喘口气,突然又发现病患送到城中心来急救,始终耽搁时间,为此还有不少伤号没能等到救命。
秦芜看了眼忙碌的义诊棚果断做出决定,把这里交给那位最先来的保和堂的大夫,这位正是金疮术比较好的,自己则是领着几个徒弟,带上药品,直接往战斗最激烈的东城墙而去。
她准备直接上前沿阵地当战地急救医生去,她要像钉子一样扎在城楼上,四方城门都去转,去抢救伤员。
做出决定,秦芜留下最小的小满,不顾小家伙眼泪汪汪想要跟随的意图,把人交代这边的大夫们,自己带着剩下的几个就匆匆出发。
途中经过忙碌的人群,看他们搬运费劲,秦芜还不忘了临时指导一下,考虑大家力量不一,但人数众多,干脆各司其职,排成人墙传递,众人一适,发现果然好用,运送滚石、滚木、开水的速度还快了不少,方法果断的传遍四门。
除此之外,当秦芜带着徒儿们冲上城墙的时候,那些老弱病残无法出力搬运的人,都自动自发的组织起来,烧热水,煮热粥,说什么打仗也是要吃饭的,只要战事稍歇,他们就让将士们喝上热水吃上热饭。
还有就是也不知是哪位仁兄得了城墙上淋开水,淋火油的启发,觉得开水火油淋下去不过瘾,且火油也精贵啊,黑扶卫存货也不多,除非是大面积的人沿着攻城梯子爬上来缺口堵不住;或者是攻城车到了城楼下,眼看城门被撞的摇摇欲坠需要加固了;不得已才洒下火油包,由神箭手射出火箭点燃烧敌,一般情况他们都舍不得用。
如此这位仁兄也是有才,想着家里的茅房都快满了,自己又来不及清理(其实是懒得清理),这货就屁颠屁颠的回家收集了粪水不说,还蔫坏的给烧开了,而后这一桶桶带着异味的高温粪水被运上了城墙,被泼洒了下去……
霎时间臭味与哀嚎齐飞,秦芜见了后不由抽着嘴角暗赞。
不过你还真别说,这可是好武器,这滚烫的粪水不比别个,被此物浇灌烫伤的人哪怕不会立即死亡,事后也活不长的,毕竟这玩意污秽啊,各种细菌渗入伤口,回头细菌感染,不死也残。
秦芜高度认可这种攻击手法,暗道那样凶残的敌人就该尝尝这粪水的滋味,结果倒好,也不知是不是她先前带头喊醒大家的缘故,又或许是救人义诊得的威望?总之在秦芜自己都不知道的情况下,外头传遍了她高度赞扬的法子,也不知是谁给传出去的,然后各家各户的粪坑就遭了殃,全都被扒空了不说,城里城外四处都洋溢着一股莫名的味道。
额,好在是这熬粪的地方没跟烧水煮饭的地方在一处,要不然,呕……
这一战从傍晚打到了天明,又从天明打到了天黑,全城但凡是能动的,哪怕是垂髻小儿,哪怕是是垂垂老矣的老者,所有的人都在忙,一直忙。
不过人始终是人,终有力尽之时,一天一夜的战斗,铁人都扛不住,敌人也开始显露疲态。
渐渐的,渐渐的,在顶住了敌人这一波强攻后,秦芜发现城下的号角渐停,冲击城池的敌军速度放缓,手下的伤员也越来越少,越来越少,谢真见状,趁机做出战略调整,换下一拨前沿将士下去休息,调动一拨后方支援的将士顶上。
百姓们见状,纷纷送上早准备好的热水热饭,大家得以喘息,而城外的敌军情况却不好,起码比起城内来说,他们的情况更加糟糕。
一天一夜的战斗水米未进,好不易能喘口气,面对的还只是冰冷结冻到能磕掉牙的硬邦邦干粮。
而城内,见到全城人都自发组织起来给大家当后援,换防下来的将士们手里捧着热乎乎的粥,看着眼前一张张带着关切的脸,听着耳畔熟悉或不熟悉的人一声声的鼓励与肯定,没由来的所有人都深受感染,心里无端升起一股子,保护这样的百姓,便是死,便是尸骨无存,也不亏此生的豪情来。
天又开始下雪了……一夜过去,天光微亮的时候,夜里才停歇一会的战事再起,大家甚至都没来得及清点死伤的袍泽,收拢武器箭矢,战斗又开始打响,便是天上飘洒的雪花,呼啸的北风都没能使其停止。
这一战打打停停,停停打打,一直打了七天,七天下来,营区内的米粮被高速的消耗着,因为打仗也是要力气的,且他们的四方城门都被封锁,黑扶城沦为孤城,无援军更无援粮。
当敌人又一拨的攻击起,箭楼中的谢真就收到了手下来报,营内仓库屠何军配所先前调拨的粮食告罄的消息。
谢真心跟着一沉,感慨有些事哪怕早就知道,自己哪怕也早做准备,却还是不可控,根本不是人力可改,就比如粮食,他们缺,屠何等其他边线城池关卡也缺。
今冬又难熬,若是以往,能消耗一月的军粮,这却连七天都顶不住了……
就是这个时候,当初给秦芜搬运药材的谢安私下找到谢真,因不知谢真打算,谢安便背着人问他,主帐后库房里的粮食能不能动?
谢真恍然,这才知道,自家小妻子怕是趁着放药材的时候,把她宝贝里的粮食都放了出来,谢真心中暖暖的,闭了闭眼,当即下令谢安去搬运,同时下达了队伍至今日起开始节约粮食的命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