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听 mp3,可她几乎每天都戴着耳机。上下学路上若遇见同学想跟她结伴,喊她两声不见应对方也就罢了。在奶奶家也是。奶奶说什么不见应,就嘟囔她成天在家也戴个耳机。
她有了一个小小的癖好,在上下学路上会频频仰头看树上的鸟。不过都是以树麻雀和雨燕居多。姥爷说北京的雨燕也叫楼燕,它们爱往古建筑群的横梁上飞。她问姥爷去过北京吗?姥爷说去过一回。还有一回她正在上课,听到了教室外有斑鸠鸟的叫声: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
她童年在姥姥家常听。三四月份里叫唤得最厉害。有时候她们被吵得烦死了,就问姥爷它为什么叫个不停,姥爷说它们是在求偶。多莉听完捧着肚子笑,它们可真不知羞!
在进入十一月份的时候,孔多娜登了一回 QQ。许生辉给她留了很多言,从二月到十一月,几乎每周都有留言。早期是:【你们回姥姥家了?】
【你们姥姥家有电话吗?】
暑假是:【我想去你姥姥家】
【我准备明天就去】
【我不想去了】
近两个月是:【放学时候见你了】
【在楼道见你了】
【我趴在窗口见你骑车出去了】
【文具店见你了】
【我给自行车充气也给你们的充了】
【你自行车车座有鸟屎我擦干净把它推楼道了。】
多娜一条条浏览完,下了号也没回他。
直到放寒假许奶奶再次下来喊她们姐俩,说许爷爷凿冰弄了筐鱼,鱼不大,她打算炸炸撒点孜然给她们吃。彼时孔奶奶在厨房烧饭,多莉也系着围裙在打下手,多娜戴着耳机在卫生间洗内衣。
许奶奶已经来喊过她们好几回了,说换个花样让她们上去尝尝。
这回她们姐俩上去了,上去就看见许生辉捏了条小鱼往嘴里吃。除了鱼,许奶奶还给她们炸了茄子平菇土豆,三个人围坐在餐桌前吃。许生辉的额角有一块新痂,前一段他老子拿着酱油碟砸的。据说他老翘课被学校喊家长,然后他爸去了,回来他爸关上门就教训了他一顿。
这都是孔奶奶在饭桌上说的。
孔多娜看了眼他额角的痂,吃着小鱼也没作声。孔多莉倒是问了,问他缝针的时候疼不疼?他满不在乎地说不疼,说完还偷瞄了孔多娜一眼。
门口许爷爷腋下夹着份《大河报》回来了,见她们姐俩都在,问那个小的,“你大学准备学啥呀?”
孔多娜说:“学新闻。”
许爷爷问她,“你不是理科生吗?”
孔多娜说:“很多院校的新闻都文理兼招。”
“你应该发展理工科,最实干也最能体现个人价值。”许爷爷换着棉拖说:“新闻不由己,最终能不能发稿不是你说了算。”接着问那个大的,“你呢?”
孔多莉说:“我读师范。”
“师范合适你。”许爷爷找出老花镜戴上,坐那儿翻着报纸说:“分数差省内师范远吗?”
孔多莉说:“我不读省内的师范。”
许爷爷倒惊讶,说她,“能考出去也是能耐,就怕你到时候哭着恋家。”
孔多莉说:“我才不会哭呢。”
许爷爷说这鸟儿啊,扎好翅膀就该踢出窝,想要他有出息就下狠心把老窝拆了。省的将来遭欺负了哭哭啼啼地回来。忧患使人生存,安乐使人灭亡。
这姐俩吃好准备回,跟沙发上的许爷爷打招呼。许爷爷问她们,吃好了?姐俩点头。许爷爷又朝那小的说:“你不适合新闻,学了也是徒劳功。听我的就去读个理工,分数能够得着就去北京航空。”说着把那一沓报纸整理好,卷成筒放在楼道的雨伞桶里。
这一年的除夕家里没大张罗,尽管孔爸家三口和孔玲家三口都在奶奶家过年。午饭后孔玲就在厨房烧水褪鸡毛,孔志愿在那儿处理鲤鱼,奶奶在那儿弄八宝饭。别的菜可以没有,八宝饭得有。
下午的时候许生辉来找孔多娜,他背了个包,包里是一满罐他叠的千纸鹤。从孔多娜休学的第一天他就每天叠一只。他给孔多娜的时候说了句新年快乐。
孔多娜接过问里头多少个?
许生辉说不知道,我没数。
两人坐在以前堂哥的房间。孔多娜看着罐里那些七彩的千纸鹤,说我没给你准备新年礼物。
许生辉说不用。
孔多娜说以后补给你。
许生辉再次说不用。说完沉默了会儿,又说你以后可以跟我发脾气。
孔多娜反问,我为什么要跟你发脾气?
许生辉词不达意,只说人都有想发脾气的时候。
孔多娜看他额角,说你低头。许生辉朝她低头,孔多娜吻了他额角的痂。
等许生辉离开,孔多莉见桌上那一罐七彩的千纸鹤,端着长姐的范儿警告她:不许早恋。
孔多娜眼神都没给她一个。
孔多莉再次认真地说:不许早恋。
孔多娜烦她,知道啦。
高三的下学期,姐俩进入了紧张的备考状态,也从某种情绪里逐渐抽离出来。
孔志愿每周都会抽出一天陪她们踏青或看电影,偶尔也会吃一顿西餐。有时也会一块儿去图书馆,她们姐俩坐那儿刷题,他就翻阅些名人书法、健康百科、工程力学等方面的书籍。他往往看得比那姐俩还入迷。经常一抬头,外面天都擦黑了。
多莉也找到了让自己相对舒适的学习方法。只要每天在学校认真复习完,她就奖励自己看半个小时的漫画。她在宿舍贴了张自制的打卡表,只要对今天的表现十分满意,她就打个勾,等周末就全兑换成看漫画的时间。
多娜还是老样子,不管在家里还是学校都戴着副耳机。不同以往的是几乎每周五的放学路上,许生辉都跟在她身后,有时急步,有时缓步,总不远不近地跟着。也每回孔多娜到奶奶家楼道,都抬起手朝身后挥挥。
高考结束了。孔多娜如愿地考上了目标院校的新闻学;孔多莉自己也怪满意,她考去了兰州。当初填志愿全家都拦不住她,说报省内吧报省内吧!她不行,她就要出去,她好奇塞外的壮丽风光,憧憬王维诗里的雄浑意境——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许生辉高考落榜了。许爷爷知道他在学习上成不了才,早早就张罗着要他当兵。而许生辉也不排斥当兵。在他确认了孔多娜要去北京念书后,他在电脑桌前坐了一个下午,然后给她 QQ 留言:【恭喜你。为你感到高兴。】
孔多娜很快就回了他:【你呢?】
他回:【先去当兵。】
孔多娜问:【你想当兵吗?】
他回:【我很讨厌学校,我努力过,就是学不了。】
孔多娜明白他在说什么,望着对话框没回。
他又回:【我有事下了。】然后头像就灰了。
后面的一段时间孔多娜去姥姥家了。她心不在焉地玩了几天,然后去镇里网吧给许生辉留言。留了两回,许生辉都没回她。直到她跟孔志愿通电话,孔志愿说许生辉当不了兵了,他是足弓消失的扁平足,不符合征兵条件。
第二天她跟多莉结伴去了网吧。多莉朋友多,在 QQ 上跟她在不同阶段交到的好朋友依次告别。她有高考落榜准备外出打工的,也有不少去上专科的。她在 QQ 上聊着还回头问孔多娜,你关系好的同学都考上大学了?
多娜说都考上了。
多莉忽然问她,“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交不到特别知心的朋友?”
多娜正跟许生辉留言,看她,“为什么?”
多莉编辑着不晓得从哪儿抄来的 QQ 签名,说:“因为你们这些优等生都太骄傲了,很难在人前展现脆弱和缺点,更不会去取悦朋友。反倒我们这些成绩平平又浑身小缺点的人更容易交到知心朋友。”
多娜问她,“你想说什么?”
多莉说:“我想说你是拥有独特人格的人,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
多娜沉默着没说话。
多莉敲着键盘又说:“我很为你骄傲,希望将来你能成为一个耀眼的人。”接着要她看自己的个性签名:【最紧要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陀思妥耶斯基】
多娜看完矫正她,“漏了一个夫字。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多莉麻利编辑修改,嘴上还问着,“应该不会有人看见了吧?”
多娜看她修改,也编辑起了自己的个性签名,照抄她的:【最紧要的是,我们首先应该善良,其次要诚实,再其次是以后永远不要相互遗忘——陀思妥耶夫斯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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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行的两天前,姐俩去看望她们人生中交到的第一个成年人朋友——以前的那个音像店老板。想要同她表达感谢以及告别。可那家音像店不见了,彷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变成了一间小小的游戏厅。姐俩抱憾回来的路上又经过那间老文体用品店,店老板喊住她们,送了她们一人一支钢笔,然后板着脸交待:好好上大学!为国家争光!
……
多娜还独自去寺庙见了堂哥,俩人也只是隔着众多香客见了一面。堂哥朝她轻轻点了下头,她背着包就安心地回来了。
原计划是孔志愿先送多莉去兰州,然后折回来再送多娜去北京。多娜东西一收拾,只肯让家人把她送到火车站。她自己背个巨大的包、拉着行李箱去候车室,到候车室就听见许生辉喊她。
许生辉早她三个小时就来帮她占座。他听说火车站人特多,候车室几乎没有空座。
他爷爷让他跟着家里一门事业有成的表亲去满洲里闯。当不了兵出社会又太早,干脆先让跟着亲戚去磨练两年。许爷爷给他了三条路:去读专科、去他老子的管材厂、去外头闯。
他选择了去外头闯。
他拉着孔多娜的行李箱站那儿,望着一圈候车室,问她,“你渴不渴?”
孔多娜说不渴,包里有水。
俩人没再交流,一个站那儿,一个坐那儿。
许生辉一直盯着显示屏看,孔多娜仰头看他,“要不要拥抱一下?”
许生辉伸手把她头转去一边。
检票口开始验票了。许生辉沉默地帮她把背包背好,又把行李箱给她。她拉着箱子也沉默地随着人流检票。许生辉双手揣牛仔裤口袋望着她排队检票,见她不打算回头,喂了她一声,之后不自觉地掏出口袋里的双手挎着腰。见她检完票要进站又轻喂了她一声,她还是没有回头,他慢慢地退回到候车椅位置,双手扶着膝盖缓缓坐下。
直到她头也不回地彻底消失在检票口,他才惊慌失措地开始哭。
孔多娜到了车厢往行李架上放行李,对座的大哥看见帮她放,放着问着:“妹子是去北京上大学啊?上大学就别哭了,多好的事儿啊!”说完还贴心地找了纸巾给她。
第14章 Donna (一)
许生辉没闯成。
他在满洲里口岸待了半年就去北京了。
原计划是想在满洲里待上几年,看能不能闯出番作为。诸多原因吧,他不是那种能看亲戚眼色,懂曲意逢迎的人。
他离开前跟家里打了通电话,许爷爷说出门在外,哪能像家里那么如意呢?事已至此也多说无益,年轻受点苦也好。凭自个能耐闯去吧。
在次年的五月份,许生辉从满洲里坐客车辗转二三天去了北京。在此之前他只是在梦里一遍又一遍地来过北京。他知道怎么乘地铁,也清楚怎么坐公交,他包里有一张北京的手绘地图,也在夜里看过一遍又一遍。
到北京的时候他几乎身无分文。钱夹子在外套口袋被人割了,只剩屁股口袋里零碎的几十块钱。他爷爷跟他打电话问工作好找吗?他说好找。
他找了一个星期。他去了人力资源市场,招聘岗位是挺多的,但合适他的工种很少。人才岗和技术岗他不行,一没学历二没技术;酒店门童和工厂倒包吃包住,可他不情愿去;他还面了一家网吧网管和宽带公司的业务员,也都面上了,但包吃住的网管要去怀柔区上班,宽带公司的业务员不包吃住。
不包住不行。他没钱租房,更没钱付押金。
他来北京的这一个星期,就前一晚在网吧包夜,第二晚他就跟人网管商量,他可以帮网吧干些杂活,但能不能晚上来这儿休息,不占机位,就随便拼两张椅子睡觉。
网管说你这么干可不行,万一三五个月找不到工作还赖我这儿?许生辉说最多十天,找没找到工作我都离开。
对他来说晚上有栖身的地方就够了。至于吃他买了个饭盒,往饭盒里泡袋面,不够再泡俩馒头。
网管觉得这哥们儿怪可怜,给他介绍了一个包吃住的工作,一间小游戏公司,位置在昌平区的回龙观。许生辉不行,他只愿意在朝阳区工作。
网管再不管他的闲事儿。只见他每天早上整理网吧卫生后,背着包出去一整天,晚上回来就泡袋面找个利索的角落睡觉。看他打扮也不像个穷的,兜里那手机没个三两千买不来。
网管还没来得及提醒他管好手机,隔天他就在胡同里被二三个小混子堵了。这几个小混子是网吧的常客,见许生辉是外地人,盯他四五天了。他们说话十分客气,兄弟借你手机玩儿几天。
打架这事拼的就是胆量和拳头,要么我打服你要么你打服我!许生辉撂了身上的包脱外套准备打,兜里的手机响了,他爷爷打来的,问他找到工作安稳住了没?许生辉朝那几个小混子抬手,对着手机沉着地说:“找到了。在一家汽修厂当学徒,管吃管住,我在这儿挺好的……”
那几个小混子听到这儿我操一声,扭头拜了,没劲儿!
许生辉挂完手机拎上包出来胡同,因为口腔溃疡这回没买泡面,而是买了一大袋特价吐司。今天去了家汽修厂应聘学徒,对方管吃管住,但前三个月没有工资。
没工资不行。他兜里就剩最后四块钱了。他拎着吐司回网吧的路上脚心被硌到,低头看,是一个钱夹子,里面各种证件和名片。他照着名片上的手机号拨过去,然后站在一个显眼位置等着。
他没事翻开了钱夹隔层里的钱,一张张的百元大钞,他想到自己被人割掉的钱夹子,里面少说有八九百。他解开扎吐司袋的金线,掏出一片吐司用力嚼着吃。吃着想到意中人,手里的吐司霎时变得松软可口,他不舍得吃太快,用手撕着,撕成一个个指甲盖大小缓慢地吃。
等他还了钱夹回来网吧,扬手扔给前台网管一盒烟,紧接就蹲去卫生间拖把槽的位置洗头。网管拿着烟追过来,问他哪儿弄这么一盒好烟?他洗着头说别人给的。
网管跟他说正经事儿,旁边工地招人呢,满十八岁有身份证即可,包吃包住薪资月结。薪资可比他当网管翻一倍!
许生辉问薪资能准月结吗?
网管说准能!
许生辉擦干头,说行!
等他拿到第一个月工资,都已经是七月份了。孔多娜的大学准备放暑假了。
他一点不着急。工资压一个月,这个月没发多少。他多少有了底气可以不慌不忙地找房子。他目前住临时搭建的工棚,一个房间里八张上下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