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怕,是她从来没有认真想过。包括大伯大伯母同她的谈话也是始料不及的。她一直认为大伯性情淡泊,大伯母也是,每年春节夫妻俩都客人似的,爷爷奶奶家坐上大半天就回了。他们跟小辈也不怎么聊天,更不提开玩笑。家里若有个一两岁的小孩儿,他们夫妻也是安然地坐在那儿,绝不会上前去逗弄或要抱一抱。
倘若是旁人说,爷爷奶奶说、姑姑说、哪怕孔志愿说,她都不大会上心,她毕业后肯定是要回来的。但大伯大伯母同她郑重地说,她就不得不正视。
过年那些天家里乌泱泱的,她不是在房间给堂哥发邮件,就是出去逛书店。她也不看书,就是拿起来随意翻,翻到意兴阑珊的时候再放回去。许生辉每天都很忙,工厂春节轮休不停产,只有在晚上的时候才见面。俩人背着家里大人,跟打游击战似的,不是去看夜场电影就是找借口待在许生辉的房间。
不然怎么办啊,外面冻死了。
寒假很快过完了,回到学校日子照常。不同以往的是身边同学都跟雨前蚂蚁似的,忙着投简历找工作。无论食堂碰见还是寝室楼碰见,不是互问毕业后去向,就是问投的哪家单位?
多娜不着急。不止她不着急,她们寝室都不着急。张丹青在等研究生的初试成绩,她神经病一样每天凌晨五点看《锵锵三人行》。孔多娜只要不跟妆也趴在床上抻着头看。蔡小蕙就烦呀,烦也不敢抱怨,她也频频四五点起床扰人。
她们仨看完节目闲聊,聊听来的八卦,蔡小蕙说你们知道几号楼的谁谁谁……她在酒吧驻唱!上学期就辍学了,跟人在酒吧组了乐队。
张丹青想半天,我知道谁了,很特立独行酷酷的……不过她为什么不大二大三就辍学?
蔡小蕙说是啊,都大四了,马上要拿到毕业证了。
话题又扯了,说以前关系还不错的谁谁谁也考研究生了,又有谁谁谁为了提高学历背景出国了。孔多娜躺在床上,两条腿并拢笔直贴着墙面,据说这样子可以瘦腿。没多久那俩人没音了,相继睡回笼觉去了。
多娜轻声下床洗洗刷刷,先去操场上跑一圈,然后就近食堂吃早饭。吃完还照着那俩的偏好打包了蒸饺三鲜包子麻酱饼和豆浆牛奶,等回寝室换件衣服挎上相机就出来了。
出来学校先去最大的农贸市场,她见老太太买青菜前先抓一把甩水,甩啊甩甩啊甩,甩干才上秤。她以前跟灰姑娘买菜怎么没想到呢!转完出来又上了附近的天桥,趴在护栏上拍桥下的人流和车流,再仰望那些高楼和参差不齐的广告牌,最后无所事事地去了实习过的报社。她以前的指导老师跑突发了,只有熟识的编辑同她打招呼,没课啊?
多娜说下午有课。
她在报社转了圈准备回学校,接到邵辉电话,出来吃午饭?
他们约饭相当随意,经常都是快到饭点了,邵辉打给她。她有空就去,没空不去。邵辉也无所谓,有空就一块吃,没空下回。他们很少特意约好哪天吃。都忙,约好了也会随时变卦。
除了吃饭,邵辉也会带她去夜店,去逛专柜,去看展看话剧音乐剧舞台剧。话剧舞台剧她喜欢看,票价合适她会去,但看完出来不会有多大震颤,不会热泪盈眶侃侃而谈,感受是很私人的,相较跟人讨论她更愿意独自享受。她不主动去听独奏会,听不懂,绍辉带她去听过一次大提琴独奏会她差点睡着。出来绍辉问她很无聊?她说自己缺乏对大提琴的鉴赏力。她知道马友友还是通过张丹青。绍辉说你多听鉴赏力自然就提高了。她说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多听无益。
奢品专柜她也逛过,也仔仔细细剖析过,就是服务好嘛,柜姐全程跟着容易让人产生人上人的错觉?邵辉说她自以为是。她问,那你花三四万买个钱夹子是为什么?邵辉说我喜欢。她说,可你还在借钱贷款买房呀,这显然超出了你的实际消费能力。
邵辉不跟她说话。
她追根究底,你就是买个形而上的服务嘛!
之后三五天不搭理她。哪天想起来了,说她,你这女人一点都不可爱。
她全然不在意,说许生辉觉得我可爱就够了。
邵辉亦真亦假,现在不是你用得上我,前后喊我师兄的时候了。
邵辉分析她,你这人没能力的时候虚心求教,等有能力了就踩着别人肩上去,你要通过“踩”这个姿势才能证明你的能力。
她说我不这么认为。
邵辉问那你为什么总想反你老师?俩人吃饭,他爱教孔多娜怎么吃,教的过程比他自己吃都来的享受。每回他手把手教完,往椅背上一靠,惬意地看着她吃。上回孔多娜恶作剧,在最后一道甜品上来时,张大了嘴一口吞,大到能看见口腔里的悬雍垂。
她就是故意的,故意跟他唱反调。
孔多娜问他,你知道为什么?
他不知。
她说因为你们让我窥见了你们内心的沾沾自喜和洋洋得意。
他不说话,从兜里掏着烟又说了句,你一点都不可爱。
孔多娜说那你还老找我吃饭?
他说得轻佻,因为你有空,你自己说的,你晚上最有空。
孔多娜也没恼意,只淡淡地回他,你不懂得怎么尊重人也欠缺气量,我是把你当朋友才那么说,我帮你看房也是出于朋友间的情谊。你不能因为我今天的话让你不舒坦了,从而拿我以前的话攻击我。
这些事都是年前发生的了。事后放寒假孔多娜回老家了。这中间谁也没给谁发个拜年短信什么的。这都过去一个多月了,再次收到邵辉约吃饭的电话。
孔多娜也没拿乔,问去哪儿吃?
第26章 Donna (十三)
两人去吃粤菜。
点单后邵辉开始烫碗筷,孔多娜则托着腮看他烫。邵辉问你不烫?她说不是消毒柜里拿出来的吗?邵辉说广东人餐前有烫碗筷的习惯。她说因为广东气候潮湿易滋生细菌,北京多干燥啊。
……
邵辉佯装没听见,烫好后问她,过年怎么样?
孔多娜说挺好的呀。
邵辉说房子确定了,这几天在办理过户了。
孔多娜问什么时候搬?
邵辉说不着急,我先刷个墙再说。
孔多娜问你刷白还是刷色?
邵辉说刷白吧?好配家私。
孔多娜知道他那套房,两人前后去看过二三回。她说确实得刷墙,好像有一间卧室的门后都是孩子的涂鸦?
邵辉给她添茶,说你记性不错!
孔多娜品口茶,说那是!
一茶泯恩仇,不提旧事,两人重归于好。
之后关系更密切了些,邵辉除了闲暇约她,跟圈里人吃饭什么的也会喊她。以往他喝酒了会让孔多娜来接,现在自己打车去打车回。有时也会把车钥匙扔给她,让她们自己开车去新人家。
邵辉的名气多少也出去了,找来工作室拍婚礼的大都富人,加之孔多娜的妆造技术日益精湛,不少新人给的红包相对也丰厚。有回邵辉心血来潮地提议,不如把工作室的业务扩大?做成婚庆一条龙。让孔多娜也参股,他们仨平权。
孔多娜直接拒绝,我要回老家的。
就算不回老家孔多娜也不参股,她不想在这一行发展,尽管给新人化妆也挺有成就感的。她有时给新人化完妆会被邀请入席,她会在席间举着相机给新人录像,内心也挺雀跃美好的。但她还是想当记者,隐隐约约有一种破土而出的渴望,如果不能跑突发做人物或深度报道也挺好的。
她们仨常在寝室聊,蔡小蕙说她想当调查记者,还是她们家那口井里的事儿;多娜则说如果能做人物报道,她倒想做她堂哥。幼年早慧,少年被保送顶级学府,在拿到美国全奖后出家,出家两年后又继续赴美深造……
蔡小蕙说你这违反新闻伦理了吧?你把素材给我,我舍身取义给堂哥写!
孔多娜回她,去你的!
张丹青好奇,你堂哥为什么要出家?
孔多娜摇头,我认为他过得很苦,甚至他们全家都很苦,但矛盾的是在社会层面上他们全家都很成功,是周围人钦羡的对象,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地陷入沉思……
一旦陷入这样的沉思她就燥燥的,就又回到年前大伯大伯母同她谈话后的状态里。好在这样的状态不多,她只要转头忙个事就好了。这回也是,同她们闲聊完看看时间,穿个外套就出来寝室了。
她前一段打听到了跟人在酒吧组乐队的同学,她跟人也不熟,好像在食堂照过两回面?她找去她驻唱的酒吧,完全被好奇心驱使,也没打算跟对方结交。蔡小蕙张丹青不去,她约上邵辉去,不想邵辉跟对方熟识,大家坐一块碰了杯。
那是她第一次喝酒。怪新奇的。后来她没事儿就去酒吧找她玩儿,跟她慢慢学着喝酒抽烟,跟她深入聊天,那种体验很新鲜,很让人心潮澎湃。
也是在这个阶段,她迫切地想要接触和拥抱新事物,每天有无限的精力。不管跟不跟妆,她凌晨四五点自然醒,醒来看新闻看电影然后去操场上跑一圈,之后有课就上,没课就挎着相机出去大半天。有时在街头搜集素材,有时去报社找前指导老师,指导老师闲了同她聊几句,忙了任她自己坐在那儿翻报纸。有一回他直接问,你是不是来我们这儿蹭报纸的?偶尔多娜也会腆着脸跟着他出新闻。只是她全程聪明地隐形自己,尽量降低存在感。
下午她就在阅览室查阅资料写论文,写完回寝室看周刊写评论练稿,然后晚上不是跟邵辉去玩儿,就是去酒吧找驻唱同学玩儿。一玩儿玩到深夜十二点。
她跟着邵辉和酒吧驻唱的同学接触不同的圈子,不管那圈子里的人言行如何让她不舒适,她都愿意坐在那里。时间久了,她逐渐学会跟不同的人自如地打交道,无论对方说出多么荒诞不经的话,或是在她多次强调后、对方依然我行我素地在餐桌上抽烟。她统统都接受了。
她不排斥让自己融入这样的情境中。她学着同个性不一和多面复杂的人打交道;她尽量使自己相对客观冷静,不带预判地同他们交流;她尽力向外伸展自己,尝试着去理解与自己观点不同的人,去认识个体的差异性;她无时无刻都是训练自己的职业素养。因为未来她的新闻当事人有可能是杀人犯、强奸犯,或是遇难者家属。她要有足够的耐心和理性。
在她忙着训练职业素养的阶段,身边同学陆续找到工作单位了,学校有专场招聘会,全国各地的媒体机构和企业都有设点。那天她还特意去看了,跟着蔡小蕙一块看的,蔡小蕙也耐不住投了简历。
张丹青也开始出去找房子了,自己住事少,她不想住研究生宿舍。别的寝室也都在相互打探对方的工作单位,要离不远的话看能不能一块合租?孔多娜每天穿行在这种离别的氛围里,稳稳当当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有意识地搜集素材,写论文写稿子写评论,有空了把厚外套一一打包好,打包好她也不发,就先堆在那儿。
在持续了两个月后,她体内那股澎湃和新奇的劲头逐渐削弱了,就像当初打鸡血了似的接单赚钱时一样,那股急切忽然就平静了。
那晚她在酒吧蹦迪,蹦着蹦着莫名就停下了,望着舞池里群魔乱舞的人们,她忽然对这一切感到厌倦和无味,拿上外套就出来了。她那位驻唱同学在身后喊,她头也不回地朝她挥挥手。
之后她整个人就浑浑的,没头绪,甚至开始嫌老师讲课内容空洞无物,以前她十分尊敬的老师,现在也没有那么尊敬了。她不再急切地出去接触人了,开始窝在学习椅里长久地凝神发呆和一圈一圈地转。或跟堂哥发邮件;或跟游俊宁发邮件;或尝试着跟大伯母发短信。她想跟大伯母交流,但不知道能聊些什么。她窝在学习椅里一面抠脚,一面严肃地斟酌着怎么编辑短信。她的行为烦到了同样焦头烂额的张丹青,她不让孔多娜坐在椅子上转,说她是自己把自己搞宕机了,一下子接触那么多人,三教九流泥沙俱下,人不浑才怪呢!
蔡小蕙面试回来了,愁眉不展,面试是成功了,但可能会被分派到广州站。张丹青说广州多好呀,四季如春,你也爱吃各种仔仔饭!蔡小蕙哭腔说广州有蟑螂,比蟋蟀都大……
孔多娜不参与她们俩的聊天,收拾了贴身衣物去洗,洗衣液放多了,泡沫从盆里溢了出来,她回寝室找个豆浆吸管在手心吹泡泡,成串成串的小泡泡往外漫。吹着蔡小蕙喊她:手机响了!
许生辉打来的,问她吃午饭了吗?
她说不想吃!
许生辉说不吃饿你。
挂完电话孔多娜把手机往身上擦擦,扔回寝室床上,继续回去洗衣物。
许生辉也没吃午饭,跟工人交接完,摘着棉手套出来车间去了更衣室。他换下身上的厂服,直接去了火车站。他已经跟舅舅请过假了,请两天,后面工作也跟人交接了。
他车票买的急,没座,六七个小时呢,好在花十块买了个折叠马扎,在车厢找个不碍事的位置坐。坐下有十分钟开始打哈欠。
工厂的活不累,他一天干十六七个小时都不累,有时值个大夜,补上三四个小时的觉就精神抖擞的。他体内有用不完的洪荒力,凌晨二三点巡视车间,那步伐都矫健有力,巡完回来肚子饿还能去食堂煮个面。
如同此刻,昨晚车间设备故障他就睡了三个钟头?上车前吃了一大份盒饭跟面包,吃完坐下十分钟就打哈欠,坐在小马扎上身子靠着车厢睡了一个小时就精神了。随后把身下小马扎让给人坐,他过去卫生间位置洗脸,洗完掏出包里的擦脸油涂涂。他不涂这东西,多娜强行买给他的,说他是干性皮肤脸容易皴。
到她学校都夜里十点了,他打她电话,没几分钟见她小跑着过来,他原本躲在暗处想吓她,可看见她的那一刻就眯着眼笑,不自觉地朝她挥手臂,大喊她:娜娜!
孔多娜还穿着寝室的拖鞋呢,见着他问,你怎么来了呀?!
许生辉说,想你了!
孔多娜望着他笑,问你坐火车累不累呀?
许生辉摇头,不累!你晚饭吃的什么呀?
孔多娜细数着:鱼香肉丝,糖醋茄块,蒜蓉西兰花,白灼虾……
许生辉说真不错,有鱼又有虾!
孔多娜嘿嘿笑,眼睛也亮亮的,她朝身后指指,我回寝室收拾东西?
等她折身回寝室,步伐沉稳了许多,她仔细收拾了换洗衣物和拿上相机,左右不过十几分钟,她做出了抉择——毕业后不回老家了,先留在北京工作两年。
她莫名地笃信,灰姑娘会支持她。
当她做出这个抉择,得出这个结论后,整个人茅塞顿开。她也说不出具体为何,为什么会在这一刻、在这么短促的时间内,做出这么重大的抉择!且内心不畏不惧,从容恬和。
出来学校,俩人去了附近的烧烤摊,夜风徐徐,她双手抱着罐插了吸管的啤酒,朝着撸串的许生辉直言:我毕业后想在北京工作两年。
没有任何铺垫及言语上的修饰,既不是商量也不是专断,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真实意愿。她只是想要遵从或执行这个意愿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