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生辉发动着车,上路说:“断不干净,我们关系更像家人。”
汤笑笑看他,“以后也是家人?”紧接说:“想想清楚再回答。”
许生辉缄默。过了两个红绿灯,快到汤笑笑家小区,才严肃地说:“只要我结婚,以后跟她就是真正的异姓家人。”
汤笑笑问:“没可能断干净是吧?”
许生辉应了声,“是。”
汤笑笑让他把车靠边停,把脚下褪掉的高跟鞋穿好,解开安全带从副驾驶上下来,绕车身半圈过去驾驶门,朝着下来的许生辉说:“你打车回去吧。”
许生辉手里拎着外套说:“客卫的马桶坏了,我报了物业明天上午九点上门修。”
汤笑笑系着安全带,“九点我没空。”
许生辉问:那我取消?”
汤笑笑不耐烦他,“你用坏的,你负责给我修好。”
许生辉说:“别穿高跟鞋……”说着一只鞋子从驾驶窗飞出来砸他身上,他避不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随后看一眼驶去的车,弯腰捡起高跟鞋,拦辆出租回自己住处。
到家没上楼,先站去一个垃圾桶旁抽了根烟,望着来往的狗想到自己的狗,摸出手机给孔志愿去电话,问他的狗吃饭了没?
孔志愿说吃了。
他问爸,是你煮的面条吧?
孔志愿犹豫,是邻居家倒过来的馊饭。
许生辉佯装没听见,只要没亲眼看见他的狗吃馊饭,他就不会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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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多娜是在中秋节前回国的。家里人高兴呀,姥姥姥爷都想来机场接,奈何受身体拖累被束缚了。孔多莉是工作忙没空来接(有空也不来),只孔志愿自己来接。他嫌不够郑重,特意要多莉和毓真请一天假,被婉拒后又打给许生辉,许生辉出差了。
他左右不是,只好换上最体面的衣服,皮鞋擦得锃亮,开车朝机场去。他光国内外的航站楼都辨不清,像热锅蚂蚁似的绕了一大圈后,在跟许生辉保持通话的状态下才找到国内到达厅。
难为死他了!
他背着手没等多久,就看见多娜推着行李车出来,朝着他喊:爸,爸——
他忙不迭地迎上前,拿出藏在背后的一捧鲜红的月季花(邻居家摘的),在递给她的同时接过她的行李车,问累不累呀!
孔多娜还是老样子,除了舟车劳顿后的疲惫,看不出别的变化。孔志愿非说她更好看、更有气度了!经他这么一说……细看也的确是,说不出具体哪儿变化了,鼻梁还是从前的鼻梁,眼睛也是从前的眼睛,但就是发生了变化!
到家都没洗漱,倒头就睡,她这辈子都不愿再体验红眼航班和经济舱了。从上午十一点睡到傍晚六七点,睡得也不安稳,梦里梦外昏昏沉沉的,她隐隐感觉身旁坐了人,她努力挣开眼看了看,许生辉轻声说睡吧。
她再次醒来时万物俱寂,天地一片空茫,不过几秒她就坐起喊了声:爸——
一声冲云破雾地敞喊,心口那一片空茫消散。
她麻利下床,扎着头发出去院里洗漱,洗手池旁放着一个新牙缸,里面是一支水蓝色的新牙刷和牙膏。她挤上牙膏埋头刷牙,不回头看。
孔志愿在厨房下面条,她爱吃的鸡蛋面。姥姥在那儿给她剥蒜头,剥着说着些什么,她也没听清。刷完牙她捧着水洗脸,洗了几把从身后递过来一条洁白的毛巾,她问:“谁的?”
许生辉说:“新的。”
她接过擦脸,擦干净顺手抻开晾在绳子上。孔志愿端了一海碗鸡蛋面出来放桌上,她脚勾一个马扎坐过去,一口面就一口大蒜。
许生辉站在一旁,两人没对视,也没任何的交流。
第37章 Donna (二十四)
孔多娜在家过了一个中秋节,短暂的停留了五天,拎着行李去成都了。
她回国前游俊宁就勾搭她,来吧,来成都,咱俩干一番丰功伟业!她在家族企业里没斗得过她哥,捞了一笔钱出来开广告公司。
孔多娜去成都完全是临时起意,在家待了三天后直接订了去成都的机票,出发的前一天才跟家里说。
孔多莉得知这个消息翻个白眼,直接微信许生辉:孔多娜有什么资格阴阳怪气我呀?嫌我婚后不回娘家,说姥姥姥爷九十多岁了,她呢?
许生辉问她要了孔多娜的微信。
孔多娜回国后两人就那一晚打了照面,旁日没再联系。她的新手机号和微信号都不清楚。
他微信添加了孔多娜,备注是:许生辉。
不多时通过,他微信她:【你要去成都?】
孔多娜回:【对。】
他问:【你不是要在大学里执教?】
孔多娜回:【我不喜欢。】
他回:【你太由着性子了。】
孔多娜无视这句话,回他:【我用钱。把我借你那一笔抽出来吧。】
他把手机扔一旁,办了会公直接电话她。俩人两年多没通过话了,日常联系几乎都是电子邮件。他手指捏着支点着的烟,他不指头夹烟,而是两截手指肚捏着烟,掸烟灰的时候猩红的灰从他手心往下落。初学时这么捏还烫过自己的手,烫两回也没能改过来。
他电话里问她,问不出别的,左右还是那句话,“你不是说要在大学里执教吗?”
孔多娜很平静地说:“此一时彼一时。”
他有些着急,一着急就容易表达不清晰,尽量缓着语气说:“你今年都过二十八了,职业上需要稳定了。”
孔多娜也缓着说:“你们需要稳定,我不需要。”
他半坐在办公桌上,用力吸了口烟,往烟灰缸里弹着灰说:“有时候我也很挫败,经常不懂你。”
孔多娜本来在收拾去成都的行李,没再管了,拿着手机坐去院里说:“我都不懂我自己,你自然也不会懂我。”
他问:“几点的机票?”
孔多娜没说,提了别的,“我前天在餐厅遇见你女朋友了。我们在聚餐,多莉指给我看的。”接着又说:“她也看见我了,她的目光在我身上停了会儿。”
孔多娜说:“好好相处。”
许生辉问她,“因为这件事?”
孔多娜鼻头酸酸的,如实说:“有一部分。”
许生辉问:“你说回来执教,有我的原因吗?”
孔多娜说:“有。”
电话里长久地沉默。
孔多娜不喜欢沉默,坦白道:“我以为我会很大度,会很自如地继续跟你以家人的形式相处,事实证明完全不一回事儿。”
许生辉说:“你回国的那一天我出差,下午四五点回来见你在那儿睡,我坐你旁边陪了两个小时。”
孔多娜说:“我知道。”
许生辉说:“你还那么好看,鼾声都那么悦耳。”
孔多娜笑,说他,“少马后炮了,处的时候不见你嘴甜。”
许生辉也笑,回她,“那时候笨。”
孔多娜说:“不说这些了。你跟人好好相处。等过个几年咱们经事更多了,这些情的爱的都不重要了,那时候就能好好处了。”
许生辉嗯了一声。
电话里静默着,孔多娜温声说:“挂吧。”
许生辉说:“到成都了报个平安。”
孔多娜应声,“好。”
挂了电话孔多娜找出钓具,明天的机票呢,先去水库钓会鱼。
许生辉挂完电话就去车间,他已经有处理这种情绪的经验了,忙工作、投入工作就好了。
孔多娜去机场的那一天不让人送,细雨霏霏,她也没撑伞,穿着一件风衣独自乘车离开的。
许生辉把从她那儿拿的钱算作股份,全部折合成现金给她转过去。她收到钱就转了一大半给孔志愿。这事说来话长。
孔多莉跟毓真不是都在售楼部嘛?毓真都干两三年了,手里积攒了些钱,回家跟她妈说要供套房。孔玲就跟她出主意,让她中秋节去她爷爷家的时候提一嘴这事。啥也别说,就说手里攒了些钱想供房。
毓真从她爷爷家回来的第二天,她爷爷来电话,表示能拿出一笔钱支援她。她爷爷在中医院坐了半辈子诊,手里有钱的。给的钱不少,结合毓真自己攒的钱,足够全款买一套三居。孔玲呢心情就复杂了,一面嘱咐毓真千万别往外说,她有好几个堂兄妹呢,说出来她爷爷难做;一面心里又不得劲。她以为她爷爷最多拿个三五万,退休的老头子了,跟前儿孙绕膝的。她丈夫杳无音讯的这十几年,她几乎跟婆家不怎么来往,也就逢年过节俩孩子过去看看。
她当晚就打电话把这事给孔志愿说了,又高兴又纠结,又真实又虚伪,总之就是她心中大事落一块,她闺女要全款买房了!多有本事!她在电话里笑个不停,哎呀,就剩儿子了!她手头也攒了钱,再劳碌个两年儿子的房一安置,她就真正地心中无大事!将来他们的婚嫁……靠这姐弟俩自个了,我不管,不管不管不管……
本来孔志愿刚钓完鱼回来,心里美美的正在给狗煮面条,被孔玲的一通电话搅得一晚上不安宁。第二天他找多娜商议,说家里折上有些钱,想给多莉供个首付。孔多娜问她的钱呢?她离婚回来还要你给她买房?
孔志愿借此慢慢说了她丈夫晚癌的事。具体他也不了解,不多提,他说我就是心疼你姐……
孔多娜这才问许生辉要借给他的钱。
她想的更细更远。家里折上的钱都拿去买房了,将来姥姥姥爷或奶奶有个事呢?她把许生辉给她的钱转了一大半给孔志愿,自己留了一小半去成都。
也是因为这样的缘故,她想挣钱,所以才决意去成都。不能很自如地面对许生辉是一个理由;想挣钱让家人过得体面是一个理由;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是她以为留学会成为她人生的一个转捩点,使她能有一个更明朗的人生方向。没有,她的人生并没有因此变得更清晰。甚至不确定未来的人生是向好还是糟糕。
眼下是不乐观的。她留学的这两年除去花光了所有积蓄,还向游俊宁借了些。她没有勤工俭学,更没去餐厅洗盘子,她课余都拿来社交和体验多元文化了。
再来她也不热衷教书。
建议她回来大学执教的是大伯母,她觉得也行,反正她也没更优的选择。种种吧,出于多重考量她还是决意去找游俊宁。
大伯大伯母为这事特意跟她聊,是不是遇上什么困难了?建议她尽量能安顿下来。她说我就不是安分搞学术的人。她去美国那两年还是有诸多好处的,要不是手头拮据她大概率会多待两年。她常常会幻想自己是一只鹰,走在街头会自然地伸展双臂。
你问她的梦想或人生追求是什么?
她没想过成为什么更好的人,对名利也不渴望,也从来没有羡慕过站在金字塔塔尖的人。
她追求的是多样的人生选择,是我可以选择我成为什么样的人、和怎么从容地面对人生变故。
大学任教可以。那么扫大街可不可以?
如果只能教书,也认为只有教书才能体现自我价值,排除法,这样的人生肯定不是她追求的。
孔多莉的选择就很不同。她小时候坐在沙发里喝着汽水看《动物世界》里的动物相互厮杀猎食,她就很惊惧,如果她是野生动物,她一定狂追摄制组的车,磕头作揖:求求你们了!请把我关去动物园吧!
动物园多好呀!能遮风避雨赖以容身,有吃有喝有人给洗澡,她吃饱就翻个身懒洋洋地晒肚皮。她深入地研究过,要当就当大熊猫!
国宝!
她都干置业顾问一年了,每个季度的业绩都险险垫底。不是倒数第二名,就是倒数第三名,刷也刷不下去,可上升的空间也不大。毓真总是正前三,她总是倒前三。
她倒也不是笨嘴拙舌,是她不懂销售技巧。如楼盘的一大卖点就是有条河,客户望着河面上的垃圾,说这跟你们的宣传不符呀?夏天会熏人吗?别的销售会说:政府已经下文件治理了,未来河道两旁都会修观光步道,你们看,那一排排小柳树都栽上了……
孔多莉就很难说出这样的话。政府没下文件,河道两旁也不确定会不会修观光步道。
她每天上午九点打卡,忙到晚上十点是常事。一般工作日客户下班后来看房的多,如果对方有意向,接待一个客户少说半小时一小时。这一小时你只是介绍楼盘基本信息及周边配置等,介绍完客户会说回去考虑。接着你就要三天两头地跟单,致电对方考虑的怎么样?
只有楼盘刚放盘的阶段成交率最高,这个阶段过去余下的户型参差不齐,很考验置业顾问的销售能力。
孔多莉在陆续还完许生辉和毓真的钱后,整个上班的热情大大降低。毓真总说她,姐你就是被保护的太好了!
在她的卡债也还完后即刻换工作,她还是要教书,她喜欢教书,也喜欢寒暑假。她一直有关注当地公办学校的招聘信息。
没多久她顺利地入职了一间初级中学。她早前在兰州教的就是中学。
孔玲见状开始极力撺掇毓真,你也考个编吧?考去吧考去吧!孔多莉也认真建议,公务员也行!最好又考编又考公!毓真真是够够的,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
在孔多莉入教职后,孔志愿提出给她付个首付,让她每个月节省点供房贷。孔多莉肯定不要呀,孔志愿没说这钱是多娜拿的,只说就当是借你的首付款,回头你宽裕了还我就行。房价三天两头地涨 ,早买早安心。
孔多莉问多娜呢?
孔志愿说咱们家的房子留给多娜。
孔多莉问哪个家?
孔志愿说你妈在的那个家。
入教职后孔多莉的时间松散了,周末总会回来乡下一天陪姥姥姥爷。有时候碰见许生辉,两人就懒在沙发上聊天,她主要是吐槽孔多娜,烦她天天炫耀,天天干什么都一副得心应手、轻松自如的姿态,明明很努力好吧!非表现的特聪明特天才。
她吐槽,高考时她每天复习到凌晨,可跟人说晚上八九点就睡了;明明费劲巴拉考去的北京,非表现出诶……这就考上了?她都气死了,她说你就不能承认自己很努力吗!
她说她只要看见孔多娜的脸,她指甲就痒,就想上去挠挠她。
这个想挠她的感觉消失时,是她在镇上闲逛看见一间家电维修铺转让,正好孔志愿会点家电维修,开维修铺不比在计件厂工作清闲?她当下拉上姥爷去询价,然后花一两万盘下这间维修铺,最后以生日礼物的形式送给孔志愿。
她强调:爸,这是我送你的。
怕她记到孔多娜头上。
孔志愿很高兴,特意联系多娜,说多莉给他送了间家电维修铺当生日礼物。
孔多娜三连问:在市里买的?买断产权了?花了八十万?
……
孔多莉哪来那么多钱呀。她还完所有债务手里仅剩两万块,还拿出一大半盘了间维修铺。手里没余钱,可她心里不慌不忙,一点都不慌,非常的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