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一股强烈的失而复得感,跟梦境似的,寻常人难以体会他的心情。他什么也不做,就是过来看一眼。
他坐了有半个小时,吃了一些葡萄离开。孔多娜送他到门外的车上,等他发动着车,她微微俯身朝着驾驶窗让他只管忙工厂的事儿,她准备去买车,“等有车了,我想见你就去了。”
许生辉嗯了声,系着安全带笑。
孔多娜也笑,很想咬他一口,忍住了。
等他车尾灯逐渐变成一个小圆点消失,她才慢慢地转身回家。
次日早早她就醒了,画完画,吃完饭,挎着相机坐公交去市里逛汽车 4S 店。悠闲地逛了二家目标品牌,装了几本车型画册出来,天还长,索性坐公交去了奶奶家的社区。没奶奶家钥匙自然进不去,她也没打算去,而是直接上了二楼,蹲在许爷爷家门口的雨伞桶里翻报纸。许爷爷订阅的报纸多,日报商报大河报,平素看完就搁雨伞桶里,楼上楼下谁看了就抽回去看。
她正坐在台阶上翻,碰见准备出门的许爷爷,他一怔,遂喊她上屋,听说她要出国,给她数了二千块,且当着她的面一张张慢慢地数。好漫长呀!数完也不及时给她,捏在手里先对她一番训话,紧接就说她不合适当记者,没往生活里滚过,理解事物不深刻,写出来的东西不够力量。
孔多娜问你看过我写的报道?
他当然看过,她爷爷活着的时候没少跟他炫耀。
孔多娜不反驳,认同他最后的那句话。也许是她大方认识到自己的不逮,许爷爷又说了:别妄自菲薄,你磨砺磨砺还是块好料儿!
……
孔多娜腋下夹着份没看完的报纸下来,经过奶奶家看见门上扑满了灰尘,门顶的角落还结了蜘蛛网,她反身上楼借了扫把,把蜘蛛网里的蜘蛛给撵出去,把它的家给抄了,顺带把贴在门上的修下水道的广告给清理了。
之后她去了人民公园,先逛一圈观察游客和拍照……话说回来,不管她在媒体行业是否有成就,她都绝不后悔学新闻。她最大的获益就是学会多维度地观察和理解人。会观察人,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洞悉人的内心。
这是一项很了不得的能力。运用到日常社交中,她只要跟对方交流几句,轻而易举地就能分辨出对方是否真诚。如许生辉的那通电话,她立刻就明白他说出那番话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接受他不是出于旧情,而是为他那股勇气动容。
她对许生辉是给予肯定和赞赏的。不止为他的善良,也为他出色的自省能力和学习能力。去年两人在咖啡馆深聊,她才对许生辉有了更新的认识和了解。她早些年就不说了,自从深入社会频繁接触异性,她对异性的标准也逐年升高:善良真诚勇敢会尊重人——这是基础。
从前她认为这些是闪光点。不对。这是基础。
她平素有写博客的习惯,当日记来写,有时一行字,有时上千字,内容大多取决于当天发生的要闻或个人心得,也会写实时评论。她不要求自己事事言行一致,她也做不到。但有这个“言”,“行”早晚能跟得上。
在这个无所事事的下午,孔多娜头上戴着一顶用报纸折的防晒帽,盘坐在公园的长椅上怡然自得地写博客和听音乐。
她最新的一条博客内容是去年的:【爱自己比爱他人轻松。打开身体比打开心门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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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小一个月过去了。这一个月她把家里大事都给落实了。先是提了辆车,车提回来就忙着跑奶奶房子过户的事儿。在买车险的同时也顺便了解了别的险种,给自己买了一份重疾险给孔志愿买了一份医疗险。大事办妥,她过些日子出国心里更踏实。
中间孔志愿问她了两回,问多莉有没有具体说哪一天回来?
孔多娜说她爱回不回,不回来还能影响我出国?
孔志愿不再多问,只能亲自给多莉打电话,问你是不是碰上难事了呀?
孔多莉说没呀!
孔志愿问,学校不是放暑假了吗?
孔多莉说她在教培机构当暑期老师呢。
孔志愿说多娜没几天就出国了,你们姐俩不见一面吗?
孔多莉那头断断续续的,她说回呀,都准备买回来的票了。
挂完电话,孔志愿去院里朝躺在秋千上的孔多娜说,“你姐快回来了。”
孔多娜一脸无所谓,腿上架着笔电正跟游俊宁发邮件。游俊宁说她脑壳都冒菜才去读社会学,还不如把钱拿去置业,回你们省会找个电视台的班上……
孔志愿出去没多久,捉了只大蚂蚱回来给多娜玩儿,他轻轻捏着蚂蚱翅膀放在多娜的手心,说这是中华剑角蝗,然后笑着去一旁的脸盆里洗手。孔多娜端在手心玩了会就让它飞了。孔志愿总是会出其不意地带些小玩意回来,她们幼年时孔志愿爬树捉了条细细长长的翠青蛇,他和姥爷各扯着蛇的一头,让她们姐俩握住蛇身来回捋。她们才六七岁,啥也不懂,更不知道害怕,只晓得蛇身摸着凉凉滑滑的很舒服。
她想到这件事就问孔志愿,为什么让她们玩儿蛇?就不担心被咬了。
孔志愿心大,说翠青蛇没毒,小时候你们手心爱出汗,多捋捋蛇身能治手汗。他温声说我还老给你们捡鹅卵石玩儿,你们忘了?
没忘。
她们姐俩爱玩抓石子,五个石子一组,石子都有棱有角不小心砸到手上会痛。孔志愿有回出差住宾馆,他在人宾馆的观景池里捡了一把小鹅卵石回来。
提到这事孔多娜就笑,问他,“人宾馆让你捡吗?”
孔志愿说:“让啊,我说我家有一对乖女,想捡一些回去给她们玩儿。”
孔多娜穿着绵绸背心短裤,蹲在院子里吃冰棍,问他,“爸爸,我给你买车你高不高兴?”
孔志愿在那儿拆修收音机,逗她,“你怎么跟你妈一样,买点啥天天挂嘴头。要不你开回去退了吧。”
孔多娜哈哈大笑。
一直到临近出国的前五天,孔多莉才坐火车回来。孔多娜不情愿地开车去火车站接她,见面就惊讶,“你怎么瘦成这样子?”
孔多莉笑嘻嘻,“减肥嘛。”
孔多娜领着她到车位,远远就开了锁,说:“我给咱爸全款买的。”
孔多莉看了眼,难得没吭声。
久不联络,加之都有各自的生活圈,乍一见面稍显生分。孔多娜倒还好,以往怎么样现在照常,她发动着车问多莉怎么不坐飞机?在她从容的举止里,更衬得孔多莉有些局促。
姐俩在车上简单聊了些,随着聊天的深入那股生分逐渐消失,孔多莉的心情也随之轻快。她自己说的少,只在恰当的时机才会接一接话,问她美国的学校离堂哥的学校远吗?
孔多娜说不一个州,自驾需要七八个小时。
孔多莉没概念,感觉离她的生活好遥远,美国好远呀,远到像是在不可想象的外星球。
她就回来两天,已经买好两天后返程的票了。她是在厨房帮孔志愿打下手烧晚饭时,孔志愿说她太瘦了,随后就说今天煮什么,明天煮什么,后天煮什么……这几天天天给她们姐俩煮好吃的。计件厂的工作相对灵活,他这几天都请了假。
就在说到这儿的时候,孔多莉才说,她待两天就要回,学校马上要开学了,她们老师得回校做准备工作。孔志愿哦了一声,说学校开学这么早啊?
孔多莉摘着豆角说是啊,学校通知老师今年要在开学前做技能培训。
第35章 Donna (二十二)
家里人都午休的时候孔多娜跟人去水库钓鱼了。她前些日子给孔志愿买了一套钓具,孔志愿还没钓,她成天晌午头跟人结伴去钓鱼。身上别的地方没怎么晒黑,穿着长袖呢,脖子后面黝黑一片,都晒蜕皮了!
天擦黑时她打电话给孔多莉,让她拿一根扁担来水库,她弄了半桶的鱼提不回去。她用她钓的两尾草鱼换了人半桶一指长的小杂鱼。这种鱼炸炸可香了,骨头酥脆酥脆的。
她联系完孔多莉又联系许生辉,让他晚上来吃鱼,啤酒配炸鱼!挂完电话心里欢喜,等不及孔多莉来,两手提着水桶两步一歇地急急朝家去。
孔多莉来接她的路上顺便去了趟农村信用社,跨行取了两千的现金。她来的时候给孔多娜准备了一个三千的红包,犹豫着……又往里添了两千。
晚上都在院里吃炸鱼喝酒,姥姥姥爷就围着她们,拿着蒲扇给她们摇风,左手累了换右手,一脸笑眯眯地望着她们。孔多莉寻了个机会,回屋把红包给孔志愿,给的时候多少有些忸怩,说钱不多。孔志愿捏着红包说不少了,你们两口拿工资也不容易。
等隔天中午孔志愿把红包拿给多娜,又往里添了一倍的金额,说这是你姐的一份心意。晚上红包就又回到了多莉的手中,孔多娜没拿,说自己钱够用。
拿到红包孔多莉就去了厕所,厚度不一样呀,说她红包“不少了”的父亲又往里添了一倍。她站在厕所里难为地直掉泪,越想越难过,等她没事人一样从厕所里出来,把五千又抽出来给趴在床上看书的孔多娜,“你收着吧。你有钱是你的,这是我的心意。”
接着找去了孔志愿的房间,把余下那五千还给他,问他,“我拿五千怎么了?我只能拿这么些呀!”
孔志愿知道办坏了事儿,干巴巴地跟她道歉。
孔多莉肿着眼看他,“你嫌我拿的少,可我问心无愧!”说完回房间收拾行李,她明天上午的火车票。她把包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叮叮咣咣地收拾。孔多娜在另一张床上没理她,一年回来两回,一回待两三天。
孔多莉把衣服放她床上,她坏心眼地翻个身把她衣服弄地上。孔多莉回头捡起来,掸掸灰放了自己床上。等收拾好行李上床,她翻个身泪水涟涟。
隔天一早她拉个行李出门了,孔志愿喊她,她不应。孔多娜要开车送她去火车站,她提着行李上了城际公交。
临出国前一家人闹得不愉快。
孔志愿难心,开着车一路追去了火车站。但他在去兰州的候车室里并没有找到孔多莉,并且开往兰州最近的车次是中午一点。
他回到家心神不宁,右眼皮一直跳,他给多莉发信息,让她到了回个电话报平安。孔多莉回了短信:【你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姥姥姥爷。】
他回:【乖女,爸对不住你,没照顾到你的心情。】他自然明白怎么回事儿,他往红包里添那五千块钱伤到了她的自尊心。
孔多娜没关注到多莉的异常,她满心事儿,等孔志愿把车开回来,她去了市里大伯家。临出国了她想去大伯家坐坐,到他家小区她又折出来,就近去茶行买了盒毛尖。从大伯家出来她又去了姑姑家,坐那陪奶奶了会儿,出来时朝她房间的枕头底下压了一千块。最后去了商场,买了些压缩收纳袋回乡下。
此时在乡下的孔志愿在她们房间收拾行李,他把一个护身符悄悄塞她行李箱,正蹲在地上往行李箱里塞,无意瞧见床底下的一方块白纸,他伸手够出来,把纸慢慢展开,是一张北京肿瘤医院的……医保结算单。
谁生的病?什么病?住院科室,总费用多少,报销了多少……单据上明明白白一目了然。
再往下看,这张结算单已经是三个月前的了。
出国的那一天孔多娜很安心,家里大小事都办妥了,一早就给孔多莉去了通电话,要她没事常回来看看,姥姥姥爷都九十多岁了,余下的话她不多说。之后吃了家人捏的饺子,吃到第二个被硌到,吐出来,是一枚硬币;吃到第五个吐出来,又是一枚硬币;等吃到第三枚硬币的时候……孔志愿说多多益善,多多益善。
她没让家人送她去机场,许生辉送她的。她也没有什么离绪,叶子离开树是叶子的命运,无须感喟。她偏头看向开车的许生辉,交代他,“别等我,只管过自己的。”
自从车提回来,她几乎每隔一天都去许生辉的住处。两人的相处没任何负担,轻松愉悦。至少她是这么认为的。偶尔许生辉因为工作需要晚归,她没关系,自己去影院看电影或是把家里布置一番,给他弄些小惊喜。
她从不剖析自己的情感,什么爱不爱的,她不给爱赋予重量及枷锁。一旦关系有了重量,它就会压在人心上,变成怨,变成恨,变得面目狰狞。
她爱她的家人,爱她的姥姥姥爷,更爱她的爸爸。但她依然会离开他们去远行。
她理解的爱——不是时刻在一起才叫爱——爱应该使人的关系更绵长深刻与轻盈。
爱产生不出悲苦,只会化解悲苦。
她姥姥常年挂嘴头的——山一程水一程,风一程雨一程,程程难过程程过。
没有人比她姥姥姥爷更懂苦。婚后几个月姥爷去打仗,意外伤到了痛处,此后漫长的七十年无子无女无夫妻生活,唯一的养女也早早离世。
前一天晚上她同孔志愿散步,她说爸,你不想再婚就交个女伴吧。
孔志愿说他不寂寞,除了她们姐俩,他还拥有二十年幸福生活的记忆够他反刍。
许生辉在车上一直听她说,没怎么接话,听烦了就找个加油站停车,拧开瓶水递给她,“管好你自己吧!我从来没说过要等你。”
之后一路安静地到达机场。孔多娜下车去找手推车,过来一件件地装行李。许生辉帮她装,她不让。许生辉把她扯一边,把行李一件件码好,推着去值机台办理托运。
临告别两人生了别扭。孔多娜办理完托运,拿着登机牌就去安检。许生辉就站在那儿看她,直到要轮到她安检,他过去拉她出来,说:“时间不是还早吗?”
孔多娜回他,“你不是嫌我烦吗?”
许生辉陪笑,“我敢嫌你烦吗?”
孔多娜拉过他断指的手,交叉侧握他的手掌,把他断指的缺口包裹在温热的手心。
许生辉缄默。
孔多娜望着安检口,轻声说:“我少说两年。两年后我也说不准。”
许生辉反握她的手,“不说那些。”
孔多娜仰头看他,伸手一把擦掉他额头的汗,而后随意地擦在自己 T 恤上。
许生辉轻声问:“出汗了?”
孔多娜说:“你爱出汗。”
许生辉看看时间,交代她,“钱不够用就说。”
孔多娜说:“你帮我照顾爸跟多莉。我感觉多莉经济出了问题。”
许生辉说:“别勤工俭学,别去洗盘子。”
孔多娜扑哧笑出声,“洗盘子怎么了?”
许生辉本来有很多话,到嘴边全忘了,看看时间催她,“去安检吧。”
孔多娜跟他说:“别质疑我对你的爱。”
许生辉点头,催她,”去安检吧。”
孔多娜岿然不动,再说:“你变成什么样我都爱你。”
许生辉明白,催她,“去安检吧。”
孔多娜用力握他手,过去排队安检。
许生辉站在原地看她,看她安检,看她回头朝他挥手告别。
他抬手,认真地同她告别。
这一年他们 26 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