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怀瑾抿了口茶,下意识朝裴筠庭那一看,又很快收回视线:“晚辈此行,一是带着妹妹游历,四处逛逛,二来……自有要事在身。”
在座的都是聪明人,他虽未点破,但云守义心知肚明,此事怕与云氏有脱不开的干系。
他一面感叹这一天到来得实在快,一面又不得不再次审视面前的少年,记忆中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那个孩子,仿佛已不能与面前运筹帷幄,滴水不漏的少年重合了。
他们谈话间,裴筠庭心中也有自己的思量。一些人总将迂回当做风雅,将明知故问当做体面,然而在云守义身上,她并未瞧见这些东西,心下不免赞叹世家风骨。
思忖间,手边一位看上去与她差不多大的云氏姑娘凑上前:“妹妹你好呀,我名唤云妨月,年十六。”
裴筠庭浅浅一笑,回道:“我叫李珊盈,我哥哥叫李怀瑜。”这是他们早就安排好的名字,那造假的文书上也是这样写的。
“你们是从燕京来的吗?”
“是呀,哥哥说要带我四处看看,我便跟着他一起来了。久闻姑苏盛名,月姐姐可知附近有什么好玩的去处吗?”
“唔……城西的刘家面馆极具特色,可以趁此机会品尝一番,不过要去得就得早一些,那儿人满为患,本地人吃上一碗都是极为不易的。”她偏头想了一会儿,又道,“云府再往前十里地,便是重元寺,那的签很灵,求的佛珠与红绳也极有用,盈妹妹若有兴趣,改日得了空我带你去。”
“既如此,就劳烦月姐姐带路了。”
“这有何劳烦的,我向来喜欢与相貌出众的小娘子一块玩,妹妹是正好撞上了。”
两个姑娘相谈甚欢,三两句话间便拉近了距离,称呼也愈发亲昵起来。
燕怀瑾抽空瞥一眼她,随后哑然失笑。
……
姑苏近来已逐渐有向春日过渡的趋势,云妙瑛坐在亭中,正朝池塘里的鱼儿投食。
今日本想邀小姐妹一聚,偏不巧她出了门,原定要去听戏,只得临时改了。左右闲着没事干,琴也练了,字也写了,闲来无事,只能在亭子里百无聊赖地看红鲤游来游去。
今年冬日,姑苏只下过一场雪,随后天气逐渐暖和起来,故池中的鲤鱼活蹦乱跳,貌似还生了崽,显得池塘愈发拥挤。
身后忽然传来姑姑的声音:“我的好瑛儿,晨时用膳不还同我说要去看戏,眼下怎的一个人在此,瞧着怪可怜的……来,让姑姑看看。”
云妙瑛嘟起嘴,被她拥入怀中。
软香人儿依着自己,阵阵幽香扑鼻,姑姑的心不由一陷再陷。
姑侄俩说了几句体己话,小娘子粲然笑意,姑姑忽然问道:“瑛儿再过一年便是及笄的大姑娘了,你爹娘近来收到不少帖子,瞧着都是冲你来的,正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我们瑛儿这样好,眼下竟还未有中意的小郎君?”玉指轻碰其发梢,姑姑话语轻柔,云妙瑛却一时不语。
“你是云氏的掌上明珠,喜欢谁都可以,尽跟你母亲去说,莫要憋在心里,总比你大姐那般,嫁给不喜欢的人相敬如宾大半辈子的好。”她拍拍小侄女的背,“姑姑命人做了上好的酥糕前来,知道你素来喜欢,只是切记不可多吃,否则过两日又要上火,喊着牙疼。”
“知道了姑姑。”云妙瑛是个惯爱撒娇的,眼下也一样,“姑苏的郎君我都瞧不上,一群凡夫俗子,有什么好的。”
她依偎在姑姑怀中,一句话便引得其频频发笑:“好,那瑛儿喜欢什么样的郎君?”
“需得比大哥再高上几分,得是个心性纯良的好郎君,做得盖世英雄,也做得独宠我一人的夫君。”云妙瑛掰着手指细数道。
一束日光洒在池上,映得波光粼粼,水痕幽碧。沁凉的风穿堂而过,丫鬟自小道快步走入亭中:“四姑娘,老爷差人来唤,说是有贵客来访,还请姑娘拾掇拾掇,前去见客。”
第二十五章 姑苏游记(四)
“四姑娘,老爷差人来唤,称有贵客到访,烦请姑娘赶紧拾掇拾掇,前去见客。”
云妙瑛听后,看似懒洋洋地应:“晓得了。”实则心下也疑惑,近日并未听爹爹娘亲提过什么贵客,还特意嘱咐她拜见。
以往可鲜有此类情况。
“去吧,你爹既然特意嘱咐,便断不能出差错。”姑姑云黛璇催促道。
她继续赖在姑姑怀中,哼哼唧唧地撒了好一会儿娇,又谢过她给的酥糕后,才不紧不慢地往前厅走。
待她跨过门槛,燕怀瑾和云氏几位长老,包括云氏的两位嫡系少爷皆已离席,唯留展昭陪裴筠庭在堂内与云氏女眷说话。
裴筠庭常年在林太傅的督促下,摘录藏书阁内的书籍,直至现在都还保留着这个习惯。因她总爱挑自己感兴趣的书抄,长年累月,哪怕未曾出过燕京,也堪称见多识广,当得起学富五车一词。
加之她有意与云氏女眷们拉近距离,将话说得有趣又生动,总引得堂内众人咯咯笑。
瞧见云妙瑛,云妨月迫不及待地拉她上前,引荐道:“盈妹妹,这是我四妹,名唤云妙瑛。瑛儿,这位是燕京来姐姐的李珊盈,你唤她盈姐姐便是。”
云妙瑛并未表露出主动与裴筠庭打招呼的意思,只睁着那双澄澈的杏眼打量她。
反观裴筠庭,她倒没有因云妙瑛的失礼而心生恼怒,甚至笑意盈盈地与其视线,任凭她打量自己:“瑛妹妹可瞧出什么了?莫非你我五百年前曾见过?”
此话又引得众人哈哈大笑,就连令原先想斥责云妙瑛几句的长辈们都瞬间放软了语气:“四姑娘这回瞧过了,往后莫要再失礼数,平白让人见笑。”
云妙瑛顺从地点点头,朝裴筠庭见过一礼,安静落座在云妨月身旁。
有了这个小插曲,原本的话题便不好再继续,云妨月讯问道:“盈妹妹,不妨你再同我们讲讲,燕京城里的有趣八卦。说来惭愧,我长这么大,还没机会去过燕京城。现在从你口中听过后,心痒得很。”
裴筠庭欣然答应,瞧着颇有几分要继承周思年“说书人”衣钵的架势。
她一面说,云妙瑛一面侧头,偷偷端详她的长相。
琼鼻小嘴,以及眉尾那颗小痣都奠定了她极具特性的长相。一双雾霭的桃花眼天生含情,笑起来时会不自觉地露出媚态,极其艳丽。眉眼组合起来时,却骤然中和了那股娇艳的意味,反倒为她平添几分飒爽英气。不笑时,令人唯觉她高不可攀,精致且矜贵。
无论是与长辈还是同辈交谈,措辞语气皆不卑不亢,进退有度,能明显感受到那份方落落大方的气度并非故作姿态,而是骨子里带来的教养,让人如沐春风。
云妙瑛正凝视着她久久出神,怎料裴筠庭低头端起茶杯的刹那,二人的视线恰好对上。
说不尴尬是假的,云妙瑛尚未反应过来,裴筠庭便大大方方地莞尔,上挑的眼尾仿佛将要云妙瑛的心拨动涟漪。
她一愣,视线移至裴筠庭下颌,僵硬地翘起唇角,算作回应。
时间再过去小半个时辰,几人也都说累了,约定择日继续后,纷纷离开。
云妨月亲昵地挽着裴筠庭,意犹未尽:“盈妹妹,你想不想去重元寺看看,依我看,不如就明日吧,路上你再多与我说些,可好?半月后我便要出嫁了,也不知未来还能否机会听你讲故事,妹妹就大发慈悲,满足我小小的心愿吧。”
听闻她即将出嫁,裴筠庭有些讶异:“既然如此,妹妹我便却之不恭了。届时月姐姐大婚,我也好沾沾喜气不是。”
“你沾,随你沾多少。”云妨月捂嘴笑起来。
谈笑间,裴筠庭余光瞥见一旁仍未离开的云妙瑛:“瑛妹妹愿意同行么?想必人多会更热闹些。”
四目相对,云妙瑛微愣,最终还是拒绝道:“明日我已约好友人前去听戏。”
“那便改日再约吧。”
……
姑苏的冬季比起燕京要好上许多,风中夹杂着半缕即将到来的春意,轻淡得微不可察。
城内河流众多,故空气也要比燕京湿润,总是笼着烟雨的朦雾,让人浸在其中都觉得浑身舒畅。
两个姑娘乘着云府的马车,悠扬行至重元寺。
寺前人影纷杂,眼下正值三月,寺门前种的荆桃随风飘零,落在行人脚下。但往来的善男信女皆行色匆匆,无人会驻足留意脚下可怜的花瓣。
一枝花可以千般姿态陨落,或从花叶片片凋零、或从根腐烂起、或如眼前这般,先随风散落,又牺牲于人海茫茫的摩肩接踵中。
零落成泥碾作尘,大抵如此。
荆桃的花瓣皆是浅粉中透着纯白,花蕊则为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白。
花瓣擦着裴筠庭的耳廓飞逝,似乎正在找下一片栖息地,却最终跌在她的肩头,随后飘然落地,是同它兄弟姐妹们一般的结局。
裴筠庭见过许多人,其中大多都被燕京城的繁花迷走心窍。终日奔波于人间俗事,眉目虚浮着萎靡的颓色,好生乏味,是以她更喜欢姑苏的烟雨红尘。
在佛像前虔诚地叩首上香,两人分别求了签。
云妨月求得一个上签,遂喜笑颜开。裴筠庭思来想去,还是决定求个姻缘看看罢。
然后她便摇出了上上签。
一旁住持笑眯眯地对她说道:“施主所求,乃大吉,可从心所欲,心之所向,即是正确的路。”
“……心之所向?”裴筠庭皱起眉头,一时未能参解其中之意。
临走前,主持又嘱咐两人:“若施主心中萌生爱恨嗔恨,便可去佛前拜拜,多少能静下心来看待眼前的事物,尽量不被情绪左右。”
二人一一应下。
行至寺门前,裴筠庭拾起地上一朵还未被踩踏的荆桃,让云妨月别在她发髻上。
她略微仰起头,遥望渐沉的天色:“我佛慈悲,即便眼下徒手拾起跌落在地的花儿,想必佛祖也不会嫌弃我。”
第二十六章 姑苏游记(五)
自重元寺返程的路上,果真如裴筠庭所料,下起了小雨。
有道是,江南三月雨微茫,罗伞叠烟湿幽香。
雨天的姑苏好似被人笼了层朦胧的乌纱,烟雨蒙蒙,很是温柔。路旁皆铺着青砖白瓦,脚下石板发出哗啦哗啦的水声——无论晴天雨天,它都长鸣不绝。
浣衣女子来来往往,抱着木桶匆匆路过。
小城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虽不及燕京繁华,却比燕京更闲适惬意。
裴筠庭目不转睛地盯着窗外的雨帘,感叹道:“原来姑苏就连的雨也与燕京大有不同,往日我在燕京观雨,皆是豆大般生生往下砸,如今一见,才知什么叫真正的‘无边丝雨细如愁’。”
也难怪古往今来,文人墨客多偏爱江南地带。
云妨月听罢,掩唇笑起来:“江南地带的小雨都是这样,俗称毛毛细雨。如今尚未到梅雨季,待过几月,到了梅雨季节你再来瞧,这毛毛雨更细,故世人称其为烟雨。盈妹妹若不介意,下去走一走便知,这雨落在人身上,是半分没有感觉的。”
裴筠庭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听云妨月问:“方才见你在寺内求了佛珠,可是要赠予家人?”
“啊?是……大抵是罢。”
云妨月笑意更深,却没再深究:“左右时辰尚早,不如我带盈妹妹上街去,到那茶馆里听听雨,吃些糕点,说会儿话,是再惬意不过的了。”
“月姐姐,若想听我讲故事,直说就行。”
“哎呀,盈妹妹当真聪慧。”
“油嘴滑舌。”
身在江南听春雨,只觉寒湿重重起。
裴筠庭聚拢披风,边同云妨月闲聊,边随马车一起朝闹市驶去。
……
这厢云府内,房檐的雨如蛛网一般滑落。
燕怀瑾挽了个剑花,将其收入鞘中,长舒的那口气尽数化成缥缈的淡淡白雾。
晨起他与云守义及云氏大少爷云知竹在书房议事,走前特意问了一嘴,从展昭处得知裴筠庭今日与云家小姐有约,故没再接着多问。
商榷结束,他总算与云氏几人达成初步共识,心情骤然变得轻松。可这会儿在廊下练剑,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他却愈发烦躁。
眼神来回往门前瞥了数次,一次也没见着期望的窈窕身影,燕怀瑾索性收剑,将一旁的展昭唤到身前来:“她们去的何处?这都午时了,还见未归。”
“昨日说去重元寺求签,按时辰算,眼下该在回来的路上了。”
然而燕怀瑾哪能不懂她,迟迟未归,怕是又跑到哪玩儿去了。
思及此,他无奈地摇头,吩咐道:“展昭,你去我房中,派人将写好的信送回展元手上。”
此次姑苏之行,展昭并未一同前来,而是留在燕京替他处理一些琐事,顺道也能作为接应,算双重保障。
展昭领命离开后,燕怀瑾抱着剑,倚在柱上,看雨隐隐有变大的迹象,微皱眉头。
一低眸,瞧见庭院中央的玉兰花瓣被雨打落一地,不知怎的,忽就想起来姑苏的路上,裴筠庭捧着那本摘抄的小册子,同他念叨过两回荣阳楼的糕点,说是荣阳楼招牌的油氽团子软糯香甜,还有荷花酥、薄荷糕等苏式糕点,把裴筠庭馋得不轻。
眼下雨这样大,即使她有心,也顾不得去买糕点了。
沉吟片刻,最终还是败下阵来。
他提着伞,步入雨中,心想待裴筠庭回来,定要让她好好感谢自己才是。
……
云妙瑛今日终于得以约上友人一聚,可惜她们前脚才在挹翠轩的亭中落座,后脚外面就落了雨。
两人对视一眼,只得暗暗惋惜:“梅雨季又开始了,也不知这回要持续多久,我还想着回府时给姐姐带些荷花酥呢。”
“无妨,这雨指不定过会儿便停了。”友人为劝慰她,临时转移话题,“你方才同我说家中有贵客造访,还是从燕京来的?”
云妙瑛点头,脑海浮现出昨日对她莞尔浅笑的姑娘:“确有此事。”
友人登时来了点兴致:“贵客长什么样?打燕京来的,不是达官贵人,就是非富即贵世家子弟吧?”
“说是对兄妹,昨日我只见到了妹妹,那兄长与我父兄在书房议事,故我并没见着人。”她咬下一口挹翠轩的酥糕,舌尖漾开甜味,“那个妹妹,名唤李珊盈,生得极其精致好看,我瞧城内没有哪家姑娘有能与之匹敌的容貌气质。人挺爱笑,你也知我平日待生人是哪般,她见了不恼,反倒将我弄得不好意思了。”
“或许她是笑面虎,面上未表现出来,心底暗自将你骂了个狗血淋头也说不定。”
云妙瑛将这些词逐一放在裴筠庭身上,试图将她想象成一个恶女,却觉得无比别扭:“她应当不是这样的人,箬桃,慎言。”
“好吧。”杜箬桃耸耸肩,“哥哥呢?你没能见到,你的丫鬟总该知晓一二吧?”
云妙瑛未答,转头递给身后丫鬟一个眼神,示意由她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