届时她若想不开,在背后告自己一状,云黛璇亦有法子应对。
最毒妇人心,大抵如此吧。
心思单纯的云妙瑛哪晓得这些,坠入情网在前,如一叶障目,浑然未察最信任的人正算计着如何将她推入深渊。
……
待回门的宴席结束,云氏家眷相互道别后纷纷散去,云妨月终于得了空隙,与丈夫打过招呼,便高高兴兴跑到裴筠庭身旁,挽起她的胳膊,往她手中塞了个布袋,里头似乎装着些玩意。
只见云妨月凑近她道:“盈妹妹,我要听娘亲省话,今日只怕没机会与你聊了,待往后我得了空,咱们再好好叙叙。这布囊里装着我绣嫁衣时,闲来无事绣的帕子,我妹妹也得了个,你回去再打开罢。”
裴筠庭颇为动容,趁她还未离开,覆上她挽在臂间的手,真诚道:“月姐姐,谢谢你。”
云妨月无从知晓她的实际身份,对这个远道而来的客人热情相迎,真诚相待,半个多月的相处,两人相见恨晚。
对这个朋友,裴筠庭到底存了几分真心。
眼见众人散去,燕怀瑾抬手拒绝云守义继续饮酒的邀约,径直走到裴筠庭身边,还不曾开口,就见裴筠庭一个眼神也未留给他,抬脚便领着银儿往回走。
燕怀瑾:“……”
欲拉住她的手停滞半空,见其仍无动于衷,只得悻悻收回,在唇边虚握成拳,掩饰般咳了一声,匆忙跟上。
好不容易追上她,说的话一句未肯搭腔,一张素净雅丽的小脸愈发冷起来。
得亏她的剑不在身边,否则这会儿指不定已经招呼上了。
正欲询问她何来如此大的火气,就听她不冷不热地来了句:“心有所属?”
“……啊?”燕怀瑾挠挠头,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认也不是,不认也不是,骑虎难下。
然而这副模样,落入一向了解他的裴筠庭面前,莫约等同于白纸黑字写着“不打自招”几个大字。
她嗤笑一番:“敢问是哪家姑娘,怎么我闻所未闻。”
“你呗。”他心直口快地答道。
“我——”裴筠庭微张着嘴,指着他半晌未再吐出半个字来,热气从脖子升腾到脸颊,面若桃花,眸灿如辰。
二人对视良久,她率先败下阵来,拔腿就跑。
本该处于水深火热中的燕怀瑾,脸上莫名挂着笑,随即加快脚步跟上她,边追边解释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实在是不欲与那群人纠缠,索性快刀斩乱麻——你慢些,走这么快作甚。”
见她仍紧抿唇瓣,燕怀瑾直截了当地扣住她的手腕。
佛珠发出清脆的响,他一把将人给拉了回来:“醋什么?”
闻此一言,裴筠庭刹住脚步,用力甩掉他温热的手,一串阴阳怪气的话劈头盖脸地砸:“我醋什么?我有什么好醋的?别瞎往自己脸上贴金,满天下莺莺燕燕,有的是姑娘为你醋,招惹我作甚,走开。”
真想走,却又被他死死攥着。
银儿与展昭早不知退开多远,一个两个装聋作哑,四处张望。
从小到大,这种程度的拌嘴吵架绝非少数。
幸而分给两人的住处都比较清净,回房的这条小路,周遭多是草木,无人会撞破这幅场景。
燕怀瑾满身都被醋味环绕,心中不知有多欢喜,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小心思呼之欲出。
“没醋没醋,都是我胡说的,裴绾绾,李珊盈,好妹妹,你莫气了。”
哄人的本事没长进,一开口倒是能将人给气得七窍生烟,心中那股酸意混杂着羞恼,偏他还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逗她,裴筠庭委屈得险些落下泪来。
银儿跟上自家小主子,一溜烟跑得几乎没影。
看她提着裙摆,落荒而逃的背影,燕怀瑾忍俊不禁,喊道:“跑什么,等等我。”
“走开啊!”
……
那日燕怀瑾一口一个地赔不是,好话说尽,才勉强将裴筠庭哄好。
云妙瑛却没她这般好福气了。
她还没蠢到那种程度,连姑姑古怪的态度都察觉不出,且她那番话,一时唬人还行,久了却经不起推敲。
情窦初开的心上人说自己“心有所属”,更是给予了她莫大的打击。
这段感情才堪堪萌芽,就被他亲手扼死在摇篮中,竟是一口气也不留地赶尽杀绝。
如此,云妙瑛也顾不得与姑姑对那劳什子的细节了,终日郁郁寡欢。
直到此日,云黛璇再次登门拜访。
“瑛儿,你想不想嫁给李怀瑜?”
第三十三章 姑苏游记(十二)
“瑛儿,你想不想嫁给李怀瑜?”
此话一出,饶是云妙瑛也觉得姑姑决计是在哄她。
且不谈她才对人家心生好感,两人统共也没说过几句话,如今是断没到能嫁给他的地步。再说她对李怀瑜的了解仅仅停留在他有一个妹妹,二人是从燕京来的世家子弟上,她是傻了才会盲目将自己嫁出去。
出身云氏的女儿,即便没有云黛璇这等城府,又有哪个是真的蠢笨。
世上绝无平白无故的好事,八字还未一撇呢,如今显然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万一嫁过去后,并非她想得那般美好,又该如何?
思索过后,云妙瑛摇摇头:“姑姑,我与李公子还未到那等地步,再说——”
“姑姑知道你在想什么。”云黛璇掩唇而笑,一举一动间,发髻那支金簪的流珠随之摇曳,“我从你父亲那听到点消息,这才赶来找你的。”
她拈起帕子,带着馨香覆住云妙瑛细嫩的柔荑,一副与她交心的模样,说道:“我瞧李公子气度不凡,必定出身名门望族,你猜怎么着?果真让我给说对了,瞧你父亲的意思,李公子出身不俗,燕京姓李的名门贵族,也就那几个,皆是个顶个得好。姑姑又怎会害你,姑姑是希望瑛儿你莫要步入我的后尘。你明年及笄,其他世家都已经有人上门说亲了,而你母亲暂时未有拒绝的意思,所以你极有可能……唉,嫁予一个毫无感情的人,同守活寡有何区别?倒不如自己把握,嫁给喜欢的人,轰轰烈烈爱一场,也算不负此生。”
“听闻他十分疼爱胞妹,比起你父亲来都过犹不及,想来是个重情重义的。姑姑眼睛向来毒辣,我替你瞧过,是个极好的郎君,坐怀不乱,玉树临风,同我的瑛儿站在一块,唯有般配二字!”
“倘若嫁给李怀瑜,必为正室。世家向来是圣上的眼中钉肉中刺,你父亲一直在想法子,如果能与燕京那头结成姻亲,也算多一份保障不是?再说以云氏世家之首的地位,嫁给皇亲贵族都算得上门当户对,你父亲母亲这般疼你,怎会平白让你受委屈。届时只要云氏向圣上求旨,他那‘心有所属’又算得了什么?还怕他们抗旨不成?有这层身份在,凭你的才貌性情何须愁,李公子可不得被拿捏得死死的。”
云黛璇今日显然有备而来,势必要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云妙瑛。
一旦云妙瑛松口,她的计划就算成功了一半。
云妙瑛撞破了她与肖徽的丑事,所以只要她尚在府里一日,这把刀就会一直悬在云黛璇的头上。
当日她委与委蛇编造一番说辞,未必不知其漏洞百出,说不会害她是假的。
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对亲人下手,可这对她来说太危险,一个不慎,满盘皆输,非但名声尽毁、人人喊打,被婆家休弃,就连云氏亦不会容她,留她一命,不落井下石就算念及旧情了。
她早已看破世家掌权人冷漠的嘴脸,宗族利益大过天,牺牲一两个人的性命又如何?保全云氏的门楣与名声,不被天家抓住错处才是最重要的。
云黛璇从小娇生惯养,早过惯了富贵日子,若因此跌入泥泞,她实在无法安然接受。
一开始她确实想过,设计让“李公子”玷污云妙瑛的清白,二人尽快成婚,既能满足云妙瑛对“李公子”的钦慕,又能除去她心头大患。
天高皇帝远,燕京与姑苏千百里的距离,足以让云黛璇钳制被动的局面。
可“李公子”的身份,似乎比她说给云妙瑛的更深不可测,只怕李怀瑜也并非真名,她害怕惹怒不该招惹的人,只好折中,换了个法子。
一段话说得苦口婆心,看似真心为她着想,实则花言巧语,根本没想过助她达成心愿,而是暗地诱哄她步入深渊。
前是狼,后有虎,云妙瑛哪里还逃得掉呢?
……
西厢房中的两人尚对云妙瑛房中暗生的变数一无所知。
此刻若从床边望去,就能看见少年执笔书信,坐得端正,而少女散漫地趴在桌上,歪斜着笔,有一下没一下地写着字的场景。
燕怀瑾为向打翻醋坛子的小青梅赔罪,主动提出要带她去长街逛逛,看上什么一律由三皇子买单。
只是临行前,他需修书一封,令人尽快传回燕京。
再过没多久,他们便要启程返京了。
裴筠庭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细数过阵子要从姑苏打包带走的糕点——酒酿饼,糖粥是必不可少的,梅花糕、海棠糕、松子黄千糕、百果密糕……啊,荣阳楼所有招牌的糕点也要一并带走。
正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本就喜甜,燕怀瑾在吃食上向来纵着她,喜欢就买,故在姑苏的这阵子,云妨月带她吃过的苏式糕点,但凡合胃口的,她都想着带走。
毕竟下次再有机会来姑苏,也不知该是什么时候了。
思及此,她微不可察地叹一口气,下巴抵在手心,忽然没了兴致。
在姑苏的时光是温软而缓慢的,有着说不出的舒适。廊下听雨,安然餍足到能幽幽凝视树与树的不同,数一数被雨打落的嫩叶,猜测它们的年岁。
后院池塘内,黑、红两色锦鲤浑然交合,假山树丛处,鸟叫虫鸣。
坐在堂内,与云氏未出嫁的几位姑娘们浅浅的谈笑,品茶道,赏风雅,倒也惬意。
就怕这些从此活在回忆中。
燕怀瑾将她的叹息听得一清二楚,抬眼望去,笔杆顿住,墨水堪堪要顺着笔尖滴落:“怎么了?我很快就好,再给我半刻钟。”
“我不是——”
还没来得及将话说完,就被一阵敲门声打断,随之而来的是展昭小心翼翼的声音:“主子,有人求见,要事相商。”
燕怀瑾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将人唤了进来,没有支开裴筠庭。
暗卫见到裴筠庭,并不惊讶。他在三皇子手下做事多年,知晓二人感情甚笃,这种情况也不是一两次了,但凡跟过三皇子一年半载的,对此景皆司空见惯。
只见他规规矩矩朝二人行礼,随后低声道:“主子,目标有异动。”
“说。”
“是。”暗卫应了一声:“她今日入府前,派小厮去与什么人接头,属下查到,此人与乃是城内一家香料铺子的伙计,而此事不对就不对在,这家香料铺子,正是这几日我们盯着,与鞑靼人关联甚密的香坊。”
“还有呢。”燕怀瑾将信纸折起,问道。
“目标收到小厮的回禀后才入府,入府后,先去了云氏家主的书房,打探主子的身份。出了书房,她又朝东院厢房去,径直走入了云氏四姑娘的院子,属下将她二人的话听全,她们——”暗卫的声音停顿一秒,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说下去,“目标在游说云氏四姑娘,让其嫁给主子,她猜到主子出身不凡,想让云氏请旨,将四姑娘嫁给主子。听意思,四姑娘是心悦主子的。”
燕怀瑾听罢,轻笑一声,未置一词,却让人总觉得这笑别有意味。
“她不敢算计我,却敢将自己的亲侄女送到别人手里。”
裴筠庭闻言看向他:“云黛璇?”
“正是。”
原本他想着,若与云氏谈崩,可以拿云黛璇与小叔子的事情做文章,搅趟浑水。可那日云黛璇不知好歹的“撮合”他与云妙瑛后,三皇子便只想立刻以牙还牙,让她好好吃些苦头,没想到意外挖出了别的东西。
“鞑靼人的香铺……她想把云妙瑛送给鞑靼人?”
“不一定。但于那位四姑娘而言,却一定不是件好事。”
裴筠庭思忖片刻,对他说道:“燕怀瑾,人得救。”
燕怀瑾闻言,笑了笑,站起身来,将信放到暗卫手上,一双眼却凝望着她:
“都依你。”
第三十四章 姑苏游记(十三)
曾有文人墨客盛赞姑苏——“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眼下虽已入春,可姑苏的夜景,无论怎么看都别有韵味。
裴筠庭端坐矮桌前,身披燕怀瑾的狐裘,一张小脸藏匿帽中,眼神时常朝外瞥。
收到暗卫的消息,二人便立刻将逛街的日程延后,一同乘上这艘乌篷船。
落日西斜,从渐渐烟幕到花影扶疏,暮霭沉沉灯烛初上。
姑苏的白昼亮起时,黛瓦白墙皆静谧无言,亘古守候拥有千百年历史的城镇。剥落的墙皮、斑驳的街道、波澜的河水,里外透着它独具一格的风情,无声讲述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暗红的灯笼映照在暗绿色的青石板上,两色交织,将长街的风情展露无遗。屋舍俨然,商铺栉比鳞次,抬眼望去,飞檐与酒旗辉映,木窗与黑夜交融。
夜晚街头的热闹程度并不比白日时逊色多少,即便坐在船上,也能远远感受到酒香四溢的客栈、清香甜糯的糕点香味、婉约幽深的姑苏评弹,伴着哗哗作响的潺潺水流,很是动听。
身处闲适情境下,两人开始闲聊,裴筠庭忽然问道:“你如今已神通广大到这般地步,知晓她要走水路行事了?”
“想啥呢。”他收回望向湖面的视线,看杯盏中的茶水随船身摇晃而摇曳,“在燕京那会儿,你不就一直想坐船游湖?再说,走水路于我的人有利,若有谁跟着,一探便知。”
回首,就见她不知从何处掏出一朵花,因手边没有铜镜,只好胡乱插在发髻间,歪歪扭扭,要是旁人见了,定会扑哧一声笑出来。
然而燕怀瑾却莞尔,眼底荡漾细碎的银晖,并未指出任何不妥,故裴筠庭也未能即使察觉自己颇为滑稽的模样。
“好看吗?”她问。
“好看。”他凑上前,伸手替她移正花的位置,收手时,垂眸望她一眼,墨瞳好似身下流淌的河水,倒映着华灯与月色,波光粼粼。
两人的距离不远不近,裴筠庭顿时呆滞,保持原有的姿势,瞬间撞进他深邃的眼底。
四目相对,耳根皆烧得滚烫。
乌篷船踏着大街上的灯光,逆水而上,桨橹划开的涟涟碧波里晕出漫漫远意。
沉默间,唯有船桨划过的水声和展昭与船夫低声闲谈的声音依旧。
微风惬意,碧波荡漾,裴筠庭百无聊赖地伸出手,指尖掀起波澜。
燕怀瑾目光不自觉的顺着她指尖往上,凝望少女的侧颜。他环着双臂,仍是一副闲散模样,实际一门心思都用在裴筠庭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