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在他出宫后,裴筠庭立刻邀他前往茶楼一叙,正式询问陆时逸是否愿意到自己的书院来做教书先生。
闻言,陆时逸颇为意外地扬起眉头:“二小姐的书院?”
“是。”裴筠庭强调,“此乃我自己的主意,与侯府、燕怀瑾皆无关联。你若不肯,我亦不会勉强半分。”
他摸了摸下巴,似乎对她创办的书院很感兴趣,详细询问细节后,终于点头:“可以,工钱你随意开,我唯有一个请求——”
“什么请求,你尽管说,能满足的我一定满足。”
陆时逸浅浅一笑,身上那股不食人间烟火的仙气散去些许:“把玉鼎这家伙带上,随便给他安排个活打杂就好。”
裴筠庭有些懵,望向玉鼎时,玉鼎也在望着她。
两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才后知后觉地回道:“……行,这倒没问题。”
“那便好。”陆时逸轻点了下头,而后话锋一转,“对了,倘若哪日得空,二小姐不妨去三殿下的书房看看,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第九十一章 黄粱梦
天气由秋燥渐渐转凉,边关战事却仍未传来任何捷报,裴筠庭心有不安,左等右等,最后只等来了燕怀泽的一纸邀约。
轶儿将信递到她手上时,裴筠庭正在国公府陪裴瑶笙说话,瞥见信封那熟悉的字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信上称,有事想请教裴筠庭,寻求帮助;另外也想对她道个歉。
信中字句诚恳,瞧着不像有假。
燕怀泽定下亲事,出宫立府,按理说,两人能见面的机会应是少之又少了,偏偏再次收到他递来的信。
不论他怀着怎样的心思,裴筠庭如今已没有再见他的打算,倒是裴瑶笙一反常态劝她去见一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哪怕信上说的是幌子,也只有赴约,方能知晓。
毕竟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摆在那,她到底说不出诸如此类的狠话,以及她确实想从燕怀泽口中套取一些有关乌戈尔和二皇子的消息,踌躇片刻后点头答应下来。
这应当也是他们两人最后一次私下见面。
燕怀瑾上辈子兴许是醋精转生的,嘴上虽不说,心中却万般介意她与燕怀泽走得近。
是以,此刻裴筠庭便坐在房中,浅啜一小口茶,缓声道:“阿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真脆弱至极。”
裴瑶笙有几分忧心,便提出要随她一块去。裴筠庭倒是想,又恐过后温璟煦提着她的耳朵骂人,稍打了个寒战:“算了吧……回头温璟煦又得念叨我,说我不挂心你的安危。阿姐,你且在家好好养胎,我没关系的。”
她笑容可掬,拉过裴筠庭的手,捏捏自己脸上的软肉:“你瞧瞧,倘若继续听他的话,你阿姐我就快胖得连娘都认不出了。”
裴筠庭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阿姐说笑得本事见长啊。”
“少废话,待我换件衣裳,同你一道赴约。”
“晓得了晓得了,天大地大,阿姐最大——”
“惯会贫嘴。”
……
齐王府已修缮完毕,他没道理继续待在宫中,但云妙瑛尚且暂住钟粹宫内。
于是见面的地点定在烟雨阁。
踏上马车时,裴筠庭还嘟囔了一句,称自己许久未喝上那儿的云雾茶了。虽说贵是贵了些,不过此等并非凡品,偶尔奢侈一回也无伤大雅。
燕怀泽仍旧身穿那一席银白色的素净衣袍,打眼望去,如沐春风。
瞧见端坐在她身旁的裴瑶笙,燕怀泽明显顿了顿,表情似有一瞬间的僵硬,但良好的教养造就了他观人观心的本事,同她颔首:“听闻夫人怀有身孕,今日天气算不得好,怎劳驾跑这一趟?”
见他如此客套,裴瑶笙亦客客气气:“家中烦闷,恰巧小妹有约,我便厚着脸皮沾一沾她的光,出府来四处逛逛,叨扰齐王殿下了。”
“夫人言重了。”
二人一来一回,便没再多添歉谢,屏退仆从后,燕怀泽亲手替她们各斟一盏茶:“阿裴,近日过得如何?”
“尚可。”裴筠庭低声对他道了句谢,率先问出目的,“阿泽……齐王殿下传信与我,是有何事想要请教?”
听她改口更换称呼,燕怀泽表情透出几分狼狈和黯淡,扯了下嘴角,其间盛满苦涩:“阿裴,你何须刻意同我分得这般清楚,我们已经生疏到这种地步了吗?”
她垂下眼睫,无可奈何,无从辩驳。
如果可以,她又怎会希望三人之间出现隔阂,可如今同道殊途,无法挽回,唯有眼睁睁看着它因各种事而变成陌生的味道。
“殿下,你我皆知,回不去了。”
燕怀泽鼻尖微酸,不敢对上裴筠庭的眼睛。
曾经难以名状,无处诉说的心意,现如今再无理由能够倾吐。他将那些话埋藏在深处,带进棺材,带入轮回。
那些好奇、甜蜜、欢喜、苦楚、酸涩,将继续藏于他冷静温润的皮囊下,永远见不得光。
从前是,往后亦然。
不肯让她看到自己的软弱,燕怀泽强撑道:“今日寻你来,一是为请你帮忙,我与四姑娘的婚期就在几月后,云氏那边未出阁的姊妹不多,恐怕没法照顾周到,询问过她的意见后,我便想着来问问你——可否愿意做我二人的傧相?”
“我?”裴筠庭十分吃惊,同裴瑶笙对视一眼后婉拒道,“这,我何德何能?”
他却固执道:“阿裴,我只信你,交给旁人,我放不下心来。”
“……且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是自然,你若想好了,随时可以来找我。”
“那其二呢?”她疑惑道,“道歉是为何事?”
燕怀泽顿时攥紧掌心下覆着的衣袖:“我有愧于你。”
他抬眼,神色复杂地同时,眼神饱含痛苦,但他没办法说服自己得过且过:“想来三弟已与你提过,当日你身受重伤,其中有韩丞相的参与,亦有我母妃的手笔。”
自开始打过招呼后,一直安安静静的裴瑶笙难得出言打断:“殿下,慎言。”表情严肃,似乎是在提醒神智紊乱的他,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
燕怀泽苦笑一声:“反正再过不久,你我便是彻底的敌人了,这些事,即便现在不告诉你,将来你依旧会从三弟口中得知。我说与不说,又有何区别?阿裴,我不敢奢求你的谅解,唯愿你能对我有哪怕片刻短暂的心软。”
此话一出,在场两位姑娘皆是一愣。
裴瑶笙暗自摇头,齐王这些话算得上越界了。
可他神色太过悲戚颓废,言语间情真意切,姿态尽显卑微,就连她都说不出刺耳的话来。
人生在世,谁没有几个执念呢?
恩恩怨怨,何时能了?
人终究会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况且以如今的情形来看,现在不说,过后便再无机会了。
临走前,裴瑶笙让裴筠庭先行一步,自己则转身对燕怀泽道:“殿下今日不该说那些话,给彼此徒增困扰,克己守礼,才是最好的结果。”
随后未管他作何反应,转身离去。
头顶传来酒楼中老翁噫吁嚱的放声长歌:“放他三千裘马去,不寄俗生,唯贪我三枕黄粱梦——黄粱梦呀么哟——”
身后小厮战战兢兢地询问他是否要回府;街上行人来来往往,交谈声沸沸扬扬;心上人的车马行至远处,蹄声清脆悠扬,她亦未曾回头。
燕怀泽在这片嘈杂中湿了眼眶,垂头走上马车。
“我也不想的,我克制过了。”
这句话太轻太轻,除了他自己,除了透过帘子吹拂脸侧的微风外,无人知晓。
如果可以,他想为自己造一场美梦,梦里他们兄弟友恭,而他得偿所愿,迎娶自小喜爱的姑娘为妻。
少年人买桂花,舟载酒,一醉方罢休。
只可惜,往事留不住。夜寒禅榻凄凉甚,一枕黄粱梦不成。③
……
一望无际的草原缓缓苏醒,晨时的第一抹阳光正扫过沾染露水的草尖。寒风吹来,在水草丰盛处,大批成群的牛羊踱步在薄雾弥漫里。
熙熙攘攘的雾气像是用羊奶蒸成,悄无声息地袭来,带着一股浓郁的奶茶味。
远处传来的马蹄声,似是有数百人纵马踏草浪而来,抑或是如战鼓般敲打心灵的踏蹄声。
陆时逸猛地睁开双眼,掀开被子跳下床,窜出帐房,跃上帐边的一匹骏马,奔至附近的一座山丘,眺目南望。
“哥哥!哥哥!”他挥舞着双手,兴奋地朝领头的少年高呼。
草原边际,剑眉星目的少年郎打马而来,爽朗大笑,揉乱他的头发:“臭小子,怎地跑出来了,娘呢?”
“娘早已经醒啦!我早晨刚喂她喝了药,现下正在帐里休息呢。然后我得了空,就想知道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听到马蹄声以后我就跑到这里来迎接你啦!”他拉着哥哥的手往前走,稚声稚气,望向兄长的目光中充满崇拜与敬仰,“哥哥,今天你们猎到了什么?”
“收获不算多,尚且过得去。”少年轻松将他抱在臂弯间,话锋一转,“但我们抓到了几个企图越界的南疆人,一会儿父王应该会着重审问一番。”
“那我也能去看吗?”
陆时逸眨巴着一双天真无邪的眼,里面纯净清澈得像草原穹顶的蓝天。
少年黑瞳微沉,仍未舍得加重语气,于是循循善诱道:“你年纪还太小,小孩子是不能参与这些事情的,待以后你长大了,哥哥再教你,可好?”
陆时逸嘟嘟嘴,将头埋在兄长宽厚的肩膀上,闷声道:“那今夜阿兄要陪我一起睡,还要给我讲故事!”
他宠溺又无奈地笑了笑,答应道:“好好好,小小年纪,竟会与我讨价还价了?”
“嘿嘿。”
记忆中兄长的面容,宽大可靠的肩膀逐渐模糊,撕碎,随即缓缓拼凑成另一副模样——瘦弱,佝偻,风吹尽散。
月色清冷孤寒,屋檐之上,恍然间回忆起童年的陆时逸仰头喝光坛中最后一口酒,心上隐隐作痛,不觉已泪流满面。
“哥哥,跟我回家吧。”
第九十二章 浮生闲(上)
乌云遮日,承乾殿内,少年右手举弓,左手则持箭拉弦,瞄准靶心,待将弓拉至七分时,骤然松手。
箭“嗖”的一声飞出去,正中靶间红心。
裴筠庭来时,他恰好放下弓箭,听身旁小跑上前的展昭说着什么。她踱步逡巡,行至与他相隔不远的一端,还对刚发现自己的展元做出噤声的手势。
展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待燕怀瑾同展昭说完话,才在无意间瞥见凝望自己的裴筠庭,顿时眉开眼笑,快步朝她走去,面露惊喜:“裴绾绾?你怎么来啦!”
裴筠庭脸上亦带着笑意,此刻场上没什么人,他们的手便自然而然地牵在了一块:“没事就不能来吗?”
“能,二小姐如今宫牌在手,最好日日光临。”
此话说得颇有歧义,她一手握拳,掩饰般轻咳一声,转移话题:“你预备何时结束。”
她人都在这儿了,燕怀瑾哪还有心情继续。
“就现在。”他将弓箭交给展昭,“你去书房等我,待换好衣裳,一会儿有话同你说。”
……
推开书房的门,裴筠庭蓦然想起前两日陆时逸那句没头没尾的话。
实际她心中是半信半疑的,毕竟书房她来过无数次了,也没见着哪回有惊喜。
裴筠庭狐疑地环视一周,蹙起眉头。
门扉轻响,燕怀瑾瞧见她的表情,半开玩笑道:“怎么,在检查我有没有藏人?”
毫不留情地白他一眼,裴筠庭靠在椅子上,托着下巴,微仰起头看他:“你要说什么?”
从这个角度,能清楚地看到他高挺的鼻梁与眉骨,轮廓英挺,下颌棱角分明。
燕怀瑾双手撑在两侧,朝前俯身,沉声道:“方才展昭来报,裴萱的审判结果出来了。仗罚一百,徒三年半。”
她对结果并未感到意外,闻言也只是颔首,表示自己已知晓。
不想她继续因此烦忧,燕怀瑾话锋一转:“听说你和我皇兄见面了?瑶笙姐也在?”
她神情微愣:“是有此事。”
“难怪,温璟煦告状都告到我这来了。”
裴筠庭无语凝噎:“回头我让阿姐教训教训他。”
燕怀瑾不置可否,吩咐下人燃起屋子里的炭火,泡上一盏碧螺春,又替她将脱下的狐裘放好,伺候得面面俱到。
她歪头:“燕怀瑾,你就不想知道我和齐王殿下都说了什么吗?”
也不知是这声“齐王殿下”取悦了他,还是因为旁的缘由,只见他眸中盈满笑意,语气里透出从鼻尖发出的轻蔑,眼睛明亮:“你二人若相谈甚欢,他回府后便也不至于闭门不出。再者,人和心皆是我燕怀瑾的了,你是怎样的人,我心里门儿清。”
话里话外,尽是对她的信任。
说没有感动是假的,可感动之余还不忘揶揄:“三殿下不愧是三殿下,心胸之宽广,民女实在望尘莫及啊。”
燕怀瑾环抱双臂,似笑非笑:“那是,哪像某些人,当初因着空穴来风的谣言,险些要来找我算账。”
本该到此为止的斗嘴,因为这句话,瞬间死灰复燃。
“对对对,你最冷静,你最理智。记得某年给温璟煦过生日,我不过送了他一件亲手做的礼物,某人就要为此和人家打一架。”
“裴绾绾,你很得意吗?”他双眼微眯,带有几分警告意味。
彼此知根知底,导致两人翻起旧账来都是一把好手,裴筠庭语气酸溜溜道:“民女岂敢在殿下面前班门弄斧?殿下大肆选妃,真乃——”
此话一出,燕怀瑾立刻投降,上前捂住她的嘴:“好了好了,我认错,是我太蠢,说好不再提的。”
她冷哼一声,目光偶然间落在角落里一个被书卷压住的黑色箱子上,微愣。
似乎从未留心过这个箱子,就连它何时出现在那的也半点想不起来了。
虽说她对知晓此事的陆时逸有几分好奇,但当下还是先选择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裴筠庭朝墙脚下的箱子一指:“燕怀瑾,你告诉我那个箱子里有什么,我就原谅你。”
他侧头,顺着裴筠庭的目光定格在角落,神情肉眼可见的僵硬:“都是些废纸,无需在意。”
“我在意!”她煞有其事道,“我就是好奇,若里面没有机密案卷,你就给我看看嘛……淮临哥哥。”
房中炭火烧得正旺,少女面若桃花,唇红齿白,令人忍不住屏息。
燕怀瑾红着脸避开她的视线。
太狡猾了。
居然撒娇。
……
最终,在燕怀瑾闪躲的眼神下,裴筠庭靠撒娇成功窥见了他在此埋藏数年的小秘密——是他每年亲手为她画的画像,自相识那年,一直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