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她眼中,当真就那般不堪,那样一无是处吗?
正思忖间,练儿呈了汤药进前。
练儿十分惧怕他,将头垂得很低,颤巍巍地道:“圣上,该唤娘子起身吃药了。”
“好。”宋珩颔首,声调出奇的平和。
练儿吃了一惊,忘了起身,还是宋珩从她手里接过药碗,叫她起来,她才回过神。
“音娘。”宋珩轻轻拍了拍她身上的薄被,试图将她唤醒。
施晏微睡得极浅,被他的这番动作扰了睡眠,缓缓睁开睡眼,宋珩的脸映入眼帘。
面上浮现出惊惧和防备的神情,蜷缩了身子,本能地害怕他,怕他又来折腾她。
脚上的链子随着她小幅度的动作发出轻微的声响。
见她这样怕他,疏远他,喉咙发紧,呼吸更为不畅。
“音娘乖,喝药好不好?”宋珩极为耐心地哄着她,舀了一勺汤药送到她的唇边。
施晏微抿着唇,不睬他。
宋珩见状,又哄了两回,眼前的女郎仍是不为所动,似乎打定主意在他面前当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人。
没奈何,只得自个儿喝了药,靠近她,捧着她的脸,覆上她的唇。
一旁的练儿始终低垂着头立在边上,没敢去看宋珩。
直到一道洪亮的巴掌声和瓷器破碎的声音传入耳中。练儿错愕地抬起头,看到宋珩的脸上红了浅浅的一块,汤药洒了满地。
唬得她立刻就要往地上跪,欲要替施晏微求情。
“你走。”施晏微对着他挤出两个字。
宋珩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然而仅在数息后,竟又消散开来,勾起唇角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来。
施晏微实在不明白挨了巴掌有什么可笑的,大抵此人真的就是个疯子罢。
“等你吃过药,朕就走。”那人浅笑着说罢,叫练儿唤人再去熬一碗汤药来。
这一回,恐她抵触,终究是假手于人,让练儿来喂她吃药。
临走前,叫人将那链子解去,吩咐江砚,往后只要她不出外面那道宫门,不可再拘着她。
此后几日,宋珩几乎日日都会匀出一些时间来瞧她,施晏微还是不爱理会他,故而他也是坐坐就走。
这日,宋清音往徽猷殿去向太皇太后请安。
太皇太后虽敲着木鱼,却是难免愁容。
宋清音少不得问上一句。
太皇太后将心中的忧愁道了出来,无非不就是为宋珩一心扑在那杨氏女身上,偏那杨氏女是个清高性烈、脑后生反骨的,只知一味与二郎拧着,二郎竟还出奇地吃她这一套,沉湎其中无法自拔,叫她如何不犯愁。
杨氏女。宋清音凝神想了片刻,眼前便浮现出一张容色出众的芙蓉面来。
那女郎瞧着倒不像是会蛊惑人心的。
“阿婆无需忧心,儿去劝一劝皇兄。”宋清音说完,起身叉手施了一礼,辞别太皇太后,上了步辇,往朝元殿而去。
步辇在殿门口停下,宋清音由人扶着下辇,此间的黄门见过她两回,忙不迭屈膝下拜,恭敬道:“奴见过长公主。”
“圣上可在殿中?”
那黄门点了点头,弯着腰做了个请的姿势,“长公主请进,奴这就去通传。”
宋珩在殿中处理政务许久,正巧也有些乏了,听那黄门道是晋阳长公主求见,遂将手上刚批过的折子合上,搁在一边,起身离了书案前,令人将宋清音请进来。
一时见了宋清音,叫她无需多礼。
宋清音往他对面坐下。
“皇兄近来心情不佳,可是因那杨氏女?”
宋珩偏头看向她,眸色沉沉,问:“你方才去见过阿婆了?”
宋清音大方承认,“她本是三兄救命恩人之妹,皇兄既用手段强夺了她,缘何只一味地苛责她与你拧着,却从不曾去反思自己的过错?”
“将心比心,若皇兄无权无势,被人用手段欺辱了去,焉能不恨?皇兄若还是这般步步紧逼,只会将她越推越远。”
“倘或皇兄是真心喜欢她,还想跟她好好的,何妨徐徐图之试着多替她想想,理解和尊重她的想法,让她做一些她喜欢的事,给她一定的希望,她的心里有个盼头,气自然就顺了。”
宋珩静静听她说完,陷入了沉思,久久没有答话。
喜欢她吗?这是除她口中外,第一次听见旁人对他待她的心思下这样的定义。
想要否认,可是喉咙就像堵住了一样,他没办法违背自己的心意。
他不该囿于男女情.爱。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他只喜欢她就好,这份喜欢不会变成爱。宋珩内心挣扎良久,选择以这样的借口来说服自己接受这个实事。
“皇妹的话,朕会仔细思量。”
在宋清和的眼中,宋珩一直都是意气风发的,何曾在人前显露过情志难纾的模样。
他待那杨氏女之心,只怕不是喜欢那样简单,他自己的心,还是交由他自己看清更为妥当,能说的她都说了,要不要听,如何去做,全在他。
宋清音观他似乎也无心再听她说旁的什么话,当下起身,行礼告退。
宋珩见了,没有虚留她,心事重重地饮下一盏茶,便又去批折子。
至掌灯时分,宋珩方停笔用晚膳。
信步去寻施晏微,不让宫人通传。
她正坐在窗下写东西。
忽然想起,送她回来的不良人同他提起过,杨娘子十分珍视那些书稿,坚持要带上那些书稿才肯上马车。
宋珩脚下无声地来到她身边,默默无声的看她落字。
是关于从锦官城返回洛阳城途中所见的风物景致。
“娘子既这样喜欢在文字上下功夫,朕便封你为掌管经籍笔札的正五品尚仪,每月拿自己挣来的俸禄可好?”
他要封她做女官,而非是他的妃嫔。
施晏微猜不透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终于肯抬眸看他,道出了近几日来同他说的第一句话:“你又想做何?”
宋珩牵起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真心诚意地道:“不想做何。朕只希望音娘能够试着接受朕,朕今后也会努力去尊重和理解音娘的所思所想。音娘给朕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可好?”
接受他,此生绝无可能。施晏微默默这样想,认真地道:“可我若是始终都无法接受你,你也做不到真正去理解和尊重我的思想,难道你我就要一直这般纠缠下去?我累了,实在没有力气和勇气为了这样一个空口无凭的约定赌上一生。”
话音落下,宋珩的目光的目光也一并落下,凝视着她的清眸,“五年,我们以五年为限,若那时你还是不能接受朕,朕有了皇后妃嫔后不再喜欢你,便放过你可好?”
第68章 杨尚仪
施晏微叫他骗过一回, 如何肯轻信他,当下他如此说,只不断告诫自己这是他的糖衣炮弹, 而非出自本心, 万不可信他,是以面上始终保持着冷静从容的神情。
宋珩见状, 当即便知她这是不安心,不信他,因道:“音娘若不信,朕可在音娘面前亲手立下手谕,盖上玉玺送与音娘保管。如此, 娘子可能安心?”
此话一出, 面对如此大的诱惑,施晏微才总算有了些反应, 迎上他的目光,审视着他,沉静问道:“圣上此行可带了圣旨和玉玺来?”
宋珩摇头, “朕带你去朝元殿立。往后无旁人在, 音娘唤朕二郎和夔牛奴可好?”
施晏微没应他的后半句话,只说要先看到他立手谕。
宋珩闻言, 轻笑一声, 忽地将她打横抱起, 迈着大步出了殿门。
张内侍心细如发,宋珩来时是走过来的, 即便回去时未必要乘步辇, 却还是叫人去备了停到宫门外。
宋珩本欲将她一路抱着回去,施晏微压低声音出言提醒:“我要当的是女官, 而非圣上的嫔妃,若是一路抱着去,倒要叫宫人们今后如何看我?”
“无妨,音娘只需将头埋进我的怀里,他们自然就瞧不见了。”宋珩轻声安慰她。
感受到怀里的小人摇了摇脑袋,宋珩无法,还是依从她,迈着稳步踏上步辇,让她坐在自己腿上,仍是抱着她。
“朕已让步了。”
步辇离地升起,施晏微感觉到轻微的颠簸感,那步辇上挂着纱帐,看人并不真切,施晏微还是跟个鸵鸟似的埋着头,小脸贴在宋珩明黄色的柔软衣料上。
五年的时间,他定会让她心甘情愿地留在他身边,与他生儿育女。宋珩轻轻抚着怀中女郎的青丝,暗自思忖。
步辇在朝元殿前缓缓停下,宋珩竖抱着她下了辇,径直往内殿而去。
宝笙远远瞧见这一幕,自是盘算着寻个机会将此事告知太皇太后。
宋珩令人取了圣旨和玉玺送来,不叫任何人在殿内伺候,亲自研好磨,提笔蘸墨。
他的笔触锋利刚劲,落字若行云流水。
施晏微目不转睛地盯着丝绸织品上落下的每一个字,待宋珩洋洋洒洒地落下数十个字后,仍反反复复地看着那几列字,生怕宋珩同他玩文字游戏。
正思量着,宋珩已捧了玉玺过来,双手送到施晏微面前,“音娘自己来盖可好?”
那玉玺乃是由一整块世间罕有的玉料新刻出来的,并非是秦时的和氏璧刻出来的传国玉玺,施晏微看着那枚崭新的玉玺,忆及前朝哀帝于大明宫禅位江晁,想必那传国玉玺此刻就在魏国的宫殿之中了。
宋珩观她做沉思状,便知她在想什么了,“音娘可是想用那秦时流传下来的传国玉玺?只可惜叫江晁那老贼一并夺去带至了汴州,不过音娘尽可放心,朕多早晚定会将其夺回,届时再送与音娘赏玩可好?”
将传国玉玺送与送与她赏玩,施晏微只觉他大抵是真的有些疯魔了,并未因他的话失了智慧,连声拒绝:“夔牛奴果真如此行事,若叫你手底下的那帮老臣知晓,他们不敢多言你什么,只怕要将我视作红颜祸水,肆意抨击诋毁了。”
宋珩闻言,不由轻笑一声,大掌不甚安分地去抚她白玉一样的脖颈,修长的手指往峰峦里没。
“有朕在,没有任何人可以编排音娘一句。倘或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良人自会将他们通通揪出来。”
施晏微得了他的手谕,没再给他好脸色,嫌恶地推开他的手,板着脸嗔怪他道:“青天白日的,二郎自己不尊重,我还要脸面。”
宋珩听了,面上笑意更深,悻悻收回手,柔软温暖的触感似乎还留在手上,端详着她的芙蓉玉面:“想不到,朕的圣旨还未降下,音娘便已有了几分尚仪的威严。”
施晏微不理睬他,立起身来欲要离他远些,却又被他大掌一勾抱进怀里,往另一张圣旨上落下旨意。
宋珩自登基以来,一直未立后,亦未纳妃,是以后宫之事无人料理,六局二十四司女官之位亦多有空缺,宋珩此番封她为尚仪,倒也占不着旁人的位置。
“音娘明日先适应一二,若喜欢这样的差事,明年春天还可参与出题,监考选人。”
施晏微看他提笔落字,末了,方问出心中所想,“夔牛奴欲要何时立后?”
“音娘此时还有心思想旁的事,想
来身上大好,已无碍了。”说罢,大掌开始往她腰间的系带上移。
施晏微几乎是下意识扭动腰肢,躲避他的动作,轻张檀口推拒他道:“晨间起来头还有些晕。”
“不妨事,朕自有分寸。”宋珩将那拟好的圣旨搁在一边晾干笔墨,提起她的裙摆叠至膝上,“音娘今日得了这样多的好处,总该给朕一些甜头。朕写了这好些时候的字,这会子喉咙里有些发干,音娘发发善心赏朕可好?”
话毕,却没给施晏微反应的机会,令那柔软的布料落至脚踝。
施晏微去攥他发上的玉冠,又觉得不够解气,手指穿进他墨色的发里,紧紧扣着他的头。
秋末初冬的凉风吹在腿上,微微的凉。
“宋珩,我冷。”施晏微直接毫不客气地表达自己对他的不满。
宋珩这会子说不出口,怕她又染了寒气,将她的裙摆放下一些,两天结实的手臂紧紧地贴着她的小腿。
他的宫殿算不得奢华,好东西都叫充入国库,不过留了些古籍字画在殿内,身上的玄色常服亦是从太原带来的,算不上旧,总也穿了好些日子了。
他的身边无后无妃,后宫形同虚设,倒也可以省去一笔开销;且他不喜奢华,是以整座紫薇城的宫人不过近万人之数,比起前朝玄宗朝的四万人,不知俭省了米粮银钱。
发觉她在分心,宋珩有些不满,越发卖力用功地讨她欢心。
思绪被他打断,头脑和思绪都是轻飘飘的,扬起下巴,手指收拢,揪住他的墨发。
良久后,宋珩方将她从案上抱起,紧紧抱住她,温暖着她。
怀中的女郎温软如水,微阖双眼,约莫是有些累着,想要睡一睡。